抬头望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玲斗心想这简直是历史剧里的东西。颇有年代感的板材整齐地排列成门板,散发着深厚的底蕴。玲斗不禁想象背后的门闩有多坚固。门柱也很粗,几乎与肩同宽。柱子上方悬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柳泽”二字。
大门旁边还有一扇便门,信件投递口和门铃并排放置。玲斗按下门铃。
“您好。”千舟的声音传来。
“是我,玲斗。”
“请进。”话音未落,便听咔嚓一声,便门的锁开了。
玲斗走了进去,看了一眼大门内侧。果然,巨大的门闩横插在那里。沿着庭院中的踏脚石前行,他来到安装着木格门的玄关前,刚停住脚步,木格门便打开了。
“欢迎,”身着和服的千舟说道,“请进。”
“打扰了。”玲斗走了进去。
昨天千舟联系玲斗,说有一样东西想给他看,让他到柳泽家去。佐治寿明和大场壮贵等人都已多次到访过柳泽家,而玲斗还是头一次。
玲斗以为千舟会带他去一间铺着几十张榻榻米的和式房间,没想到却来到一间西式客厅。房间里有一张大理石面的桌子和与之配套的真皮大沙发,墙边设有壁炉,上方装饰着裱好的风景画,俨然是外国老电影中的布景。
“请问,申请祈念的访客也是在这里和您见面吗?”
“是啊,怎么了?”千舟端起茶壶,往杯子里斟上红茶,放到玲斗面前。
“没什么,就是有点没想到。看您家的外观,我还以为里面只有和式房间呢。”
“如今这个时代,只有和式房间会多有不便,加上我外公又很崇尚西方文化,便对这个房间进行了改造。他本想彻底重建,可宅子实在太大,最后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这里的面积大约有多少啊?”
“具体我也不记得了。三百坪?应该得有这么大。”
虽然听到了具体数字,玲斗还是没有概念。如果说有几个网球场那么大,他或许还更清楚些。
“如果我死了,这座宅子将由你继承。”
听到千舟轻松地说出这句话,玲斗差点被刚喝下去的红茶呛到。“啊?真的吗?”
“这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我终身未婚,没有孩子,父母已不在世,唯一的妹妹直井美千惠——你的母亲也去世了。你是我妹妹的孩子,自然成了唯一的继承人。”
玲斗做了几次深呼吸,小声重复道:“真的吗……”
“不过,你继承的只是房屋,土地归柳泽集团所有,我只是在无偿使用。”
“这样啊。”
“你失望的表情太明显了。如果这块地也能继承,你是不是打算毫不吝惜地卖掉变现?”
“我倒是没想那么长远……”玲斗无法否认,他刚才确实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这块地值多少钱了。
“宅子里的一切物品也都会由你继承。虽说都是卖出去也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但全都处理掉多少还是能拿到一笔钱的,敬请期待吧。”千舟说完,把茶杯端到嘴边。
“哦,好……”玲斗想问千舟有多少存款,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千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信封,放到玲斗面前。“这个你带在身上。”
玲斗拿过信封,里面是一张门卡。
“这是玄关的钥匙,只要贴近门铃旁的传感器,门锁就可以自动打开。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自由出入这里了。”
“我可以随意进来吗?”
“请便,但未经允许不要进我的房间。就算进了,我想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玲斗把门卡装进衣兜,强装镇定,其实已有温热的东西涌上心头。他真切地有了被人信任的感觉。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
不知何时,千舟打开了手账,正往上面写着什么。
“这本手账您一直带在身上啊。”玲斗问,“您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些笔记。”千舟合上手账,看着他,“对了,佐治先生的祈念顺利完成了吗?他前几天寄念了吧?”
“啊,还算顺利。”
“佐治先生把经过都告诉我了。通过他的念,让佐治小姐也能听到伯伯作的曲子,听说这个主意是你出的?”
“嗯,最终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看来你对祈念了解得相当充分了。”
“谢谢您的夸奖。”玲斗调皮地点了点头。
千舟端起茶杯喝了口红茶,接着轻吸一口气,表情认真地看向玲斗。“我刚才说到了处置宅子里的物品,但并非所有东西都可以,有的是绝对不能处理的。今天让你来,为的就是提前交代好。”
“是什么?”
“我带你去看,跟我来。”千舟站起身。
出了客厅是一条幽暗细长的走廊,走到头左转后便没有路了,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前面有一扇纸拉门。玲斗以为千舟要拉开那扇门,没想到她却把那幅画向一旁挪开了,后面的墙上有十个围棋子大小的小洞,竖着排成一列。
“仔细看好了。”千舟将食指伸入其中一个小洞,微弱的咔嚓声随即传来,她抽出手指,伸入另一个小洞,又有声音传来,她又伸入第三个小洞……如此反复五次后,从墙壁另一边清晰地传来啪嗒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脱落了。千舟握住悬挂水墨画的金属头,横向用力一拉,整面墙向旁边滑开了,面前出现一段向下延伸的台阶。
“天啊!”玲斗不禁感叹道,“简直是一座忍者宅邸。这是逃生用的暗道吗?”
“的确是道暗门,但不是逃生用的,哪儿也去不了。”千舟说完,将墙壁恢复了原样,只听哗啦一声,和刚才的声音不同。“你来打开试试。”
玲斗模仿千舟握住金属头横向用力,墙面却纹丝不动。“打不开啊……”
“墙面只要合上,里面的装置就会自动上锁。想重新打开,便需要按这些小洞里的按钮。一共有十个,其中只有五个为真,另外五个是用来混淆视听的。顺序一旦按错,锁就打不开。你再试试。”
“嗯?我吗?”
“对啊,刚才我开的时候你不是看到了?”
“看是看到了……”玲斗当时正在发愣,哪里记得什么顺序。凭借模糊的记忆,他胡乱按了五个小洞里的按钮,不出所料,没有听到锁被打开的声音。他又攥着金属头用力,墙还是纹丝不动。“打不开。”
“我料到了。”千舟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娴熟地将手指依次伸进五个小洞。玲斗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千舟的手。听到啪嗒一声后,千舟像刚才一样打开了墙壁。她看着玲斗,似乎在问:记住了吗?
“太难了。”玲斗表示认输,“看一次真的记不住。”
“或许吧,毕竟排列组合起来有三万种方法。”
“这算是密码吧?看起来不像是电子的,内部是什么构造?”
“过去的能工巧匠很令人敬佩。具体构造我也不清楚,所以没法调整顺序,如果忘掉了也不可能重新设置。现在,知道正确顺序的只有我一个人。以后我会教你,你绝对不能对别人说起,明白了吗?”
“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真的没问题吗?”
“只能交给你,这也是你必须继承的东西。”千舟按下暗门边的开关,打开了天花板上的灯。
下到台阶尽头,还有一扇拉门。千舟拉开后走到里面开了灯。玲斗紧随其后。
这是一间约八叠大的房间,天花板很低,有一面墙都是书架,上面放着厚厚的文件夹、一摞摞装订成册的和纸,以及扁平的木盒,每一样看起来年代都相当久远。
“这些……是什么?”
“祈念记录。”
“全部都是吗?”玲斗深吸了几口气,“还真有一股神楠的香气。”
千舟皱起眉头,有些嫌弃地说道:“确实有香气,不过那只是防虫剂的味道。”
“啊,这样啊。”
“这里放的都是柳泽家的秘密财产,由历代神楠守护人保存至今。我目前查阅到的最早记录是大约一百五十年前的,再好好找找说不定还有更古老的。”
“一百五十年?太厉害了!”
玲斗走近书架,找到一本看起来还算新的文件夹,看了看侧脊,发现上面标注的是“昭和五十二年”。连这本看着略新的文件夹都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了。
“只有神楠守护人知道这些记录保存在这里,柳泽家族中除我以外无人知晓。现在你也知道这个秘密了,等我死后,这里将由你来管理。”
“我?”玲斗吓了一跳,“要是换换防虫剂什么的,我倒是能做。”
“这里存放的可不是一堆纸。何地的何人于何时在神楠寄念,又是由谁来受念,所有相关记录都在此保留着。这是那些人的历史,也是那些家族的历史。所以,在保管时一定要小心谨慎,绝不能让任何外人踏进这个房间一步,看到里面的一字一句。这件事,你一定要铭记于心,明白了吗?”
“请等一下。”玲斗向前伸出双手,“这些对于我来说负担太重了,能不能找其他人代替?”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重复多次。你是唯一的继承人,既然已经承担起神楠守护人的工作,就不能逃避,要做好心理准备。”
哪里是主动承担,明明是被迫接受——玲斗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却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声“好”。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千舟说完,蹲下身来。书架最下面一层有一个大抽屉。千舟双手握住把手,拉开了抽屉。
“啊!”玲斗惊呼出声。
抽屉里存放的是祈念时使用的蜡烛,值班室里也留有几根,每次祈念时,玲斗都要把这种蜡烛交给前来祈念的访客,原来是从这里拿过去的。
“如果不用这种蜡烛便无法祈念,只有柳泽家才有制作这种蜡烛的手艺,不能外传。我到时也会教给你,你做好心理准备。”
玲斗一时无言,点了点头。他难掩沮丧的心情,茫然中还有些担忧——今后还将有什么重担落到自己肩上呢?他只能低头注视着蜡烛。
晚上,千舟订了寿司,两人在客厅面对面吃了起来。听千舟说,柳泽家是这家寿司店的老顾客。与一般的回转寿司相比,这家店的寿司在鲜度和口感上要胜过许多。至今为止只吃过回转寿司的玲斗,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寿司。
“下个月有高层会议。记得之前跟你说过,会上将对免除我顾问职务一事做出决议。随后我就会闲下来,到时再传授你蜡烛的制作方法。”
“好的,那就拜托您多多指点了。”玲斗心想,不用特意在饭桌上提起这件事吧?这么好吃的寿司都变得不美味了。
“教完你之后,我计划出去旅行一段时间。”
玲斗闻言停下筷子,抬起了头。“您一个人吗?”
“是这么打算的。”
“去哪儿?”
“以后再考虑。我不会事先就制定好周密的计划,那样的旅行太过呆板乏味。到时会看当天的心情,去想去的地方,住想住的酒店。”
“那真是不错。旅行到什么时候?”
“还不确定。如果有合心意的地方,可能会长期住下去。”
果然是有钱人啊!玲斗发自内心地感叹,寻常人家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不在的那段时间,想托你来这里看家。我离开前,你要先熟悉这座宅子里的大小事项,因此我才给了你门卡。”
“明白了。”玲斗环视整栋屋子。他从没在这么宽敞的地方住过,这令他有些不安,担心在这里看家时应付不过来。
千舟舒了口气,把自己的寿司盒推到玲斗面前。“我吃饱了,如果不嫌弃,你把剩下的吃掉吧。”
盒中还有鱿鱼和金枪鱼中鱼腩。“那我就不客气了。”玲斗兴奋地说道。
千舟端起茶杯送到嘴边,盯着玲斗说:“你应该已经适应了神楠守护人这份工作。我想问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玲斗不知如何作答。“将来……”
“前不久的那次晚宴上,将和问过你同样的问题,还说你是不是想一辈子守着神楠。他也许是在刁难你,但这个问题的确非常关键。你当时的回答是漂到哪里,哪里就是人生。现在你的想法有什么改变吗?”
玲斗放下筷子,挠了挠头。“不改变会不太好吗?”
“好与不好,要由你自己做出判断。如果你认为目前的状况很好,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那我想还是暂时维持现状比较好。”
“你的意思是对现状十分满意?”
“没有什么特别不满意的地方,能活下去就已经很好了,不管走哪条路,我的人生都平凡无奇。”
千舟撇了撇嘴,皱纹随即显现。“你还真是厌世啊。”
“厌食?”
“厌世,意思是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您看,从我出生开始不就是随随便便的吗?我可是一个夜总会女招待和有妇之夫生下来的孩子。您当时看到我妈抱着还是婴儿的我时,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傻的事吧?连亲戚都和我们断绝了关系。说直白一点,我这个人本就不该出生,像我这样的人——”
啪!千舟把茶杯放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玲斗吓得连要说什么都忘了。千舟的脸颊在微微颤抖,似乎正紧咬牙关。过了一会儿,她闭上双眼,胸脯缓缓起伏几下,调整好呼吸才睁开眼睛。玲斗心下一惊,他看见千舟的双眼因充血变得通红。
“我无意对你的人生态度指手画脚。”千舟语气平静,拼命压抑着感情,“但我想请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不应该被生下来,无论在哪里都没有。任何人都有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
玲斗感受到了一股无声的压力,让他无可反驳。他咽了一口唾沫,挤出了一声“好”。
千舟站起来,立刻转过身去。“我回房间休息了。吃完寿司后,餐具就放在那里吧。想回去随时可以走,出门时别忘了锁门。”
“我知道了……”
千舟用右手捂着眼睛,走出了客厅。
离开柳泽家,玲斗来到常去的那家公共浴池。他泡着澡,回想起刚才和千舟的对话。
玲斗一直不喜欢谈未来和梦想,上学时遇到这样的作文题目便会觉得十分厌烦。医生、政治家、律师——对于其他同学的理想,他只是冷漠地听着,心里忍不住自嘲:生在穷人家,这些注定已与自己无缘,至于什么运动员、演艺明星、艺术家就更难了。虽只是个孩子,当时的他也很清楚,仅凭平庸的能力不可能取得成功。
任何人都有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千舟的话一直在玲斗脑海中回响。他不理解,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不就是因为母亲是个傻瓜吗?怀上有妇之夫的孩子,轻信对方会接济他们母子的生活,因此把孩子生了下来,理由不就是这样吗?
玲斗茫然地思考着,突然听到有人向他打招呼。
“哎?又见面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正要下到浴池里来。
“啊,晚上好。”
是饭仓。“神楠那里的工作后来怎么样了?”
“马马虎虎吧。”
“这样啊。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说对祈念不了解呢。现在明白点了吗?”
“嗯,已经明白不少了。”
“太好了。我也是寄念者,如果守护人一直是个见习生,我心里也会不踏实啊。”老人咧开没有门牙的嘴笑了。
“对了,您前阵子还去祈念了吧?”
闻言,饭仓显得有些诧异,皱了皱眉头。“嗯?什么时候?”
“上上个月新月的时候,您不是预约祈念了吗?那晚应该是姨妈值班。”正是玲斗住在柳之酒店的那晚。
没想到饭仓半张着嘴,摇了摇头。“没有,我没去。去年祈念结束后我就再没去过了。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应该不——”“可能”还未说出口,玲斗就咽了回去。饭仓没有任何理由说谎。既然他说没去,那就不会有错。
“我记得您的名字是孝吉?”
“嗯,不孝子的孝,不吉利的吉。”
玲斗陷入回忆。千舟当时说要值班,他心里疑惑到底谁要来祈念,所以才对查到的名字有印象,就是饭仓孝吉。他还有些吃惊,以为饭仓对于姨妈来说是很特别的人。难道是同名同姓?不可能,那未免过于巧合了。
“你怎么了?我没去有什么问题吗?”饭仓有些担心地问道。
“不,没问题。”玲斗起身走出了浴池。
怎么回事?玲斗边洗头边琢磨。如果饭仓真的没有预约,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只有一种可能,另一个人在神楠里祈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