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那俊秀英气的青年却仿若无事, 只是微微抿唇,斩钉截铁道:“灭楚。”
严江不悦地松开手,将他拖走,到城外找了一处适合杀人抛尸的荒郊野外,这才冷冷地看着他,示意他快点交代。
李信与上次相见时,瘦得几乎脱形, 五官反而越发深邃,只有眉宇间的桀骜依然如故。
这个原本恣意傲气的青年带二十万大军, 经受了秦军数十年未有之大败, 险些牵连家族, 但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战争有胜自有败, 如果能度过这次大劫,以他的胆略资质未必不能涅槃。
“此次王上允我带罪立功,”李信平静道,“我随王翦将军南下攻楚,这一月来, 将军都在修营建垒,我无功可立, 便领了斥侯之职, 前来打探消息。”
“你手下五千士卒都死光了么,要你一都尉来探消息,”严江觉得荒缪, 几乎想打看他肚子看看里边是不是多长了个胆子,“王翦将军知道么?”
“他自知晓,”李信看他一眼,然后小声道,“他说既然次卿都去得楚国,校尉也未必去不得。”
真是多话的老头,严江心中瞬间明了,王翦那老狐狸就是看自己在楚国溜达,而又怕把李信憋坏了,索性祸水一引,暗示他来找自己。
“那不知李都尉探听到什么消息?”严江冷笑着问。
李信的自信终于回到了眉目之间,对兄长道:“楚王憾年岁尚青,楚国大事皆决于其舅李园,其人与屈景昭三皆不合,楚国府兵虽归项燕统领,却多各为其战,只要我等如李牧那般离间项燕与楚王关系,必能有所得。”
“你这消息很过时啊,”严江轻哼一声,“李牧之事后,天下皆笑赵国自损长城,你真当别人都是傻的?李园是楚王舅舅,荣辱一体,怎么可能像郭开那样为秦灭赵。”
李信思考了一下,认真道:“我做不到,但江兄你必是可以的。”
严江摇头:“王翦将军心中有数,必能胜之,你我莫要节外生枝。”
李信有些失落,但又很快打起精神:“无妨,我这次来,还准备探看楚国粮道……”
他一一数着自己在楚国的见闻,严江这才知道,这位少将军这半年来学习楚语,就为了一血前耻,他也没准备妄动,只是想做得更好一点。
到底是的好友,严江便打算帮他一把:“你可想知楚军消息?”
李信眼睛一亮,立刻说是。
“那就跟着我,帮点忙吧。”严江有些嫌弃地道,“大战在即,你一个外地人,别乱打听,免得落进楚人之后,丢大秦颜面。”
希望之火再度点燃,败军之后,李信头一次勾起嘴角:“全凭次卿做主!”
……
于是晚上陛下悄悄从阿江留下的窗户门里飞来时,就看到李信这小子居然在和阿江一起做手工!?
楚地多竹,严江选了五年以上的老竹,让李信劈成细条,打磨光滑,放在席边。
普通的竹条在严江手里仿佛展现出蓬勃的生命,竹骨细滑,钻孔粗大,再把粗糙的麻线浸桐油捻细,绕在竹骨之中,穿入细竹条,一把伞的骨架便成形了。
春秋之世已经有伞,传说是鲁班之妻所做,但都是不能收起的大伞,又称华盖,皆为权贵所能用,普通人能戴个斗笠,都算是有钱人了。
他做的伞只有八骨——这样在木圈里打孔才方便,多了他的手艺是做不来的,然后以鱼胶沾上白绢两层,画上一枝藤萝花,花下随意两笔就是个看不清的朦胧女子,刷上桐油,便是一把精致的油纸伞了。
“此物有何用?”李信面露困惑。
严江微微一笑,拿着做好的伞走到门外撑起,悠然道:“敲门。”
一只陛下突然落到他肩头,抬头用探究的目光看着这把伞,目光落到那个应约朦胧的女子背影上。
严江伸手弹了一个鸟胸,笑了句酸鸟,便收起伞,给陛下投喂老鼠干。
陛下淡然地吃着,它才没有酸,只是保持应有的警惕罢了。
老实说,这一路上看着阿江渣回来,它也挺爽地。
李信拿着伞思考片刻,终于明了:“这是,要送楚地封君做礼?”
严江点头:“楚人好美,此物可美?”
开玩笑,纸伞可是古风必备,与南方烟雨朦胧之时再搭不过,眼看要步入雨季,这楚地的贵族根本不可能抵挡的了这种诗情画意的东西。
李信大为钦佩,把江兄夸了又夸,然后欲言又止,止言又余地徘徊了数息。
严江白他一眼,让他有话快说。
李信左右看看,确定安全后,这才小声逼逼:“江兄,这世上美人何其多,你为何偏找着王上?他虽雄才大略,但并非良人啊……”
正在吃肉的猫头赢缓缓抬起头,眉目犀利地几乎要把他钉死。
但李信却浑然不觉,继续劝慰道:“后宫凶险,你又无子嗣,若有一日被王上厌弃,你如何自处,与王相恋,君不见弥子暇旧事焉?”
严江几乎要笑出声,抓住猫头赢的脚爪把它一把拉在怀里,一边撸鸟一边笑道:“嗯,你说得有道理,我回头一定好好考虑。”
猫头鹰气得几乎冒烟,李信却主动伸出手去摸鸟,还不怕死地赞叹道:“你看,连你这鸟儿如此激动,肯定是赞同我……啊!”
严江手一松,任猫头鹰给他手上抓了三道血痕,免得鸟儿把仇记到人身上。
再给他上药时,看着一边的鸟儿,笑着解释道:“王上富有四海,雄霸天下,心思却细腻宽广,为人大气磅礴,吾被他威严霸气吸引,情难自已,愿与他同世而行,看万里山河。这世上,再无人比他更好了。”
猫头赢被突如其来的告白吹得神魂颠倒,一时间目光灼然,哒哒地走过来,骄傲地抬起头,把一根老鼠干递到严江嘴边。
严江刚想用手去拿,却被陛下躲开,不悦地抬了抬头,扇了扇翅膀。
严江顿时明了它的意思,一时间头皮发麻,却见陛下目光越发温柔,几乎都要冒出小星星。
好吧!
严江伸过头,用嘴从鸟喙里叼过肉干,又在陛下温柔的目光里将鼠肉干缓缓咀嚼吞下,心中哀嚎这次肉干好像毛没去干净就直接烤了,真的要了命了。
只有李信在一边很是茫然。
两天后,一位与李信年岁相当的青年来到他们租住的小院外,递上名贴,前来拜见。
李信才一看名字,就是一惊:“项荣?项燕长子?”
“阁下何人?”项荣目光一皱,这人掌心有茧,正是常用兵戈之像,身姿气势,都是从军中而出。
“这是吾之长随,李有成,”严江微笑着从里屋里步出,“李牧将军三代内的子侄。”
“原来如此。”项荣目光瞬间就便得温和起来,“久仰李氏大名,今是一见果然英姿不凡。”
果然江兄是赵氏王族,才会有李氏相随。
李信一边感慨江兄就是厉害,却哪都国可以直入上层,同时谦卑地低道:“过奖了,败军之将,不敢言勇。”
“赵败非战之罪矣,”项荣热情道:“只是外秦军奸计,内有郭开败国,若与李牧将军战场相见,秦军必败,你看那李信不就是明例么。”
严江转头看李信。
李信沉重地点头:“不错,李信轻敌冒进,妄入敌后又不留后路,该当此败。”
项荣觉得找到了知己,与他勾肩搭背地进了屋,说起年前的秦楚之战。
他们聊到口渴,李信是已经有过统兵二十万、奔袭千里的大将,当然比没什么战绩的项荣更有本事,随口说一些见解,就让后者很是钦佩。
拉近关系之后,项荣这才问起严江,想请相助去说服屈氏家族,不知先生可愿。
严江思索数息后,沉稳地点头:“如能为抵抗强秦献一分力,亦是江之所愿。”
项荣大喜,立即道:“屈氏近日称病不见外客,不知先生可否思得一辞,求屈氏一见?”
严江这两天也打听到了这事,闻言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时半会难出新辞,但我有物,或可求得一见。”
然后,他拿出纸伞。
项荣虽长于军阵,但亦是楚地长大,深受美学熏陶,几乎在撑开伞的瞬间,那藤萝绽放,色彩清新美丽,温柔地像掠过河岸的春风。
他脑海中立时便掠过爱妻撑伞于树下林间,回眸一笑之景,几乎舍不得还给严江。
“此物甚美,若送到屈夫人之手,必能使其说项,请得一见,”项荣放下纸伞,抱拳谢道,“谢过先生,项荣这便先去行此事,稍后定重礼谢之!”
严江才一点头,项荣就已经带着新伞匆忙离去。
一时间,他不由失笑道:“破案了,总算知道项羽鲁莽的性子源从何起。”
“项羽是谁?”李信听得茫然,皱眉道:“大兄,您真的要帮他们?”
“为何不帮,”严江微微一笑,幽幽道,“若不熟悉楚地民风旧制,如何制这大半江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