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吃亏人把盏劝磕头 探风客登门遭毒手

大狗和毛猴子这种人,也无须顾虑到什么身外的是非,除了想打别人的主意,是不低声说话的。大狗这时看到过路人,对他们哈哈大笑,倒是一怔,站住了脚看那人时,他上身穿件灰色线织的运动衣,下身穿条青呢西装裤子,拦腰横了一根皮带,黑黑长长的脸子,一个溜光飞机头,三十多岁的人,既不像是学生,也不像是公务人员。他见大狗向他望着笑道:“我老实告诉你,少打什么抱不平,那唐家在秦淮河上混了两三辈子了,到了小春本身,就卖嘴不卖身吗?果然卖嘴不卖身,她家里那些吃喝穿摆,哪里来的钱?要你们出来多事,好让她竹杠敲得更厉害些。”

说毕,又打了一个哈哈,竟自走了。大狗向毛猴子呆望了一望,因道:“这是个什么人?”

毛猴子道:“这两天这儿条巷子里时时刻刻都有怪人来来往往,大狗,我们有了这儿个钱,快活两天是正经,不要管他们的闲事了。”

大狗道:“什么?不管他们的闲事了!你说他们,有没有徐二哥在内?”

毛猴子因他问话的语音十分沉着,不敢回答,大狗两眼一瞪,脸色板了下来,一伸手将毛猴子的领口抓住,而且还扯了两下,因道:“你说!”

毛猴子扭了颈脖子陪着笑脸道:“大哥,你发急作什么,我也不过说两句笑话。”

大狗放下手道:“我告诉你,唐家的事,不要你管,徐二哥的事,你就非管不可!我有一个老娘,我还拼了坐牢,你一个光杆怕些什么?”

毛猴子笑道:“就是那样说,你肯拼,我还有什么拼不得吗?”

大狗哼了一声道:“这算你明白,我告诉你,我这人专走的是拗劲,人家越说我办不到的事,我是越要办得试试看。好在我是一个下流坯子,作不好,也不怕人家笑话,根本人家电不会笑话。有这样便宜的身份,为什么不干呢?你好的是两盅,有了酒,你的精神就来了,走,我先带你喝酒去。”

毛猴子笑道:“大狗,我们说是说,笑是笑,有一句话,我还是要说的,我们有这些钱,带在身上到处跑作什么,不如留些回去给老娘用罢。”

大狗想了一想,又摇了两摇头道:“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回去就把我这股子勇气打消了,看到姓杨的这家伙到处有人,我们多这一回事,也许上不了场。毛猴子,我托你把这笔钱照顾着我老娘。真是我不回来,我的娘,就是你的娘,你把钱送回去罢。”

毛猴子沉吟了一会子,望了大狗出神道:“你……你……”

大狗道:“你不管我要怎样干。”

他说着话,用脚竭力的在地面上顿了几下,继续向前走着,毛猴子跟着后面走,一路叽咕着道:“这样说,我们昨晚上商量了一夜的事,难道完全取消了吗?”

大狗道:“这一出戏,原来定了完全由你去唱的,你不去,我怎样玩得来。多话你不用问,你把这笔钱带回去,二一添作五,你和我老娘去分了,我在前面三和春小菜馆子里吃点酒,慢慢的等着你。你在我家里,看看之后,即刻来回我一个信。”

说着,把身上那叠钞票掏了出来,塞在毛猴子手里,然后伸手拍了他两下肩膀,将他一推道:“快去罢。”

毛猴子心里头就想着:看那汽车夫,也是眉毛动,眼睛空的人,何必去和他斗什么法?由了这大狗的坚决推送,也就不假作什么态度了,把那一叠钞票塞在衣袋里,将手隔着衣襟按了按,径直的走了。大狗站定了脚,望着他走远了,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年月交朋友真是不容易,各尽各的心罢,别的什么本事没有,害人……”

说到这里,把话顿住了,回头看到有一个中年短农男子,匆匆的抢着走了过去,这就把声音放大了,接着说;“那我总是不干的!”

说完了这句话,这才缓缓的向前走,不过心里头有了一件事,觉着向那条路上走,那不大自然,分明是要向前走,不知是什么原故,几次要掉过来向回走,到了小饭馆子里,恰好临街最近的一副座头并没有人,这就在上面一条凳子上坐着,架起了一条右腿,两手扶了桌沿对街上望着,堂倌过来了,他倒一点头,笑道:“酒是人的胆,气是人的力,先要四两白干,切一盘卤牛肉下酒,先喝了再说。”

茶房在围裙袋里,抽出一双红筷子放在桌面前,大狗手摸了筷子头握住着,倒拿了向腰眼里叉着,横了眼向街上望。堂倌把白干牛肉端来了,他很久没有理会,忽然有人叫道:“大狗,你在这里等哪个?眼睁睁对街上望着。”

大狗回转头来,却不知唐大嫂是什么时候走进店堂来了,啊哟了一声,站起来笑道:“你老人家也到这里来了,坐着喝一杯,只是这地方太不好意思请客。”

他说着回头两边张望,对了这两厢木板壁,中间一条龙,摆了几副座头的情形,嘴里吸了两口气,唐大嫂笑道:“你不必和我客气什么。刚才小春回家来,这事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不过她说,徐二哥为这事受累了,这倒让我心里过不去,你打算怎么办?”

大狗回头看看隔座无人,低声道:“这还不是一件事吗?”

唐大嫂点点头道:“当然是一件事,你知道,唐家妈也不是一个怕事的人,但是赌钱吃酒量身家,惹不起人家,偏偏的要去惹人家,那是一件傻事。人生在世,无非是为了弄几个钱吃饭,只要办得到这层,别的事我们吃点亏也就算了。你二哥为人是很正派很热心的,但是正派卖几个钱一斤,为我们的事,徐二哥那样吃亏,太犯不上。你们呢,更不必多事。”

大狗红了脸道:“我们根本不愿多事,还不是你老人家叫我们帮忙吗?现在倒不是我们多事不多事这两句话,二哥不像三小姐二小姐,自己可以和他们讲个情,他现时不知道人在哪里?和那些头等人物,面也见不着,从哪里去讲情。”

唐大嫂道:“你这话虽然说的是对的,但是你也要转身想一想,他们要把徐二哥这种作小生意买卖的人关起来作什么?他们关他一天,不就要给他一天饭吃吗?你趁早作你自己本分的事。三小姐告诉我,不是送了你们一点款子了吗?这笔款子,你们正好拿去作点小本营生,我是怕你们又出乱子,特意赶来劝你们一声。”

大狗道:“多谢你老人家的好意,但我们只是泥巴里头的一只蚯蚓,长一千年也发不动一回蛟水的。你老人家都看得破,带得过,我们又有什么好兴头不依不休呢?”

唐大嫂听了这话,倒默然了一会,接着摇摇头叹上一口气道:“有什么看得破看不破?也不过是没有法子罢了!”

说完了这话,又站着呆了一会,接着道:“赵胖子晚上在三星池洗澡,有什么话你可以去找他。”

大狗不由得咯咯笑了两声,因道:“赵胖子虽然有他那样一袋米的大肚子,那里并不装主意,要不嫌龌龊,你老人家喝一盅罢。”

唐大嫂道:“不,我走了。”

说着扭身走了出去,大狗始终是站着和她说话的,这就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坐下来,看酒菜自摆在桌上,斟了一杯,送到嘴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还深深的唉了一声,赞叹这酒味之美。扶起筷子在桌面很重的顿了一下响,正要去夹碟子里的卤牛肉吃,一抬眼皮,却看到唐大嫂又走了回来,便起身迎上前笑道:“你老人家还有什么要紧的话要交代?”

唐大嫂走近一步,低声笑道:“我们总是自己人,唐大嫂待你们总也没有错过。”

说到这里,脸又红了,望望大狗。大狗低声道:“你老人家放心,我拿我七十岁的老娘起誓,假使我到外面去乱说,我母子两人,一雷劈死。”

唐大嫂道:“呵,何必赌这样的恶咒,我也不过是慎重一点的意思,好了,就是这样说罢,我告辞了。”

说着,笑嘻嘻的走了。大狗站着呆望了一会,嗤的一声,笑着,自言自语的道:“这是什么玩意?”

摇摇头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上,斟着酒喝起来了。平常的酒量,原是不怎么好,可是今天不懂什么原故,这酒并不怎么辣口,四两酒,一会儿就喝完了,告诉堂倌再来一壶酒,手拿着锡壶举起,摇了两三摇,正待向杯子里斟着,却见毛猴子在店铺门口站着,手上高举了那只八哥鸟笼,喊着道:“不用喝了,不用喝了。”

大狗手按了壶,望着他问道:“你跑来这样快。”

毛猴子已走到了桌子边,先伸手把酒壶捞了过去,然后一跨腿,坐在一旁凳子上,笑道:“我一路想着,越想越不是滋味。我毛猴子也顶了一颗人头吃饭,怎能躲了开来呢?徐二哥是你的把子,不也是我的把子吗?”

大狗道:“那么,钱没有送回去?”

毛猴子道:“钱都送回去了,交在老娘手上,我托了前面一进屋子的王二嫂子,遇事照应一点,放了五块钱在她手上,托她买东西给老娘吃,她眉开眼笑,手拍了胸,这事只管交给她,我办完了这件事,我就一溜烟跑来了。我想你不在茶馆里等我,在酒馆里等我,你这家伙,分明是要喝一个烂醉,好解掉你胸中这一股子恨气,你说对不对?现在酒不要喝了,还是和你一路去罢。”

大狗伸了手向他要讨酒壶,因笑道:“现在用不着你去了,而且我也用不着去,你说我心里闷不过,那倒是真的,把酒壶交给我,我们都喝醉了罢。”

毛猴子道。“那为什么?我已经来了,你就不用再发牢骚了。”

大狗道。“我哪里还生你的气。因把唐大嫂两次到酒馆里来说的话,告诉了毛猴子。”

接着笑道:“唐小春是秦淮河上头一名歌女,自南京有歌女以来,一个头红脚红的状元。她们吃饱了人家的亏,还要叫人家做老子,我王大狗什么角色,你毛猴子和我也差不多,干什么那样起劲?喝了酒,我们回家睡觉去。”

毛猴子把手里拿着的酒壶由怀里抽出来放在桌上,笑道:“喝就喝罢,不过徐二哥的事怎么办呢?”

大狗道:“唐家妈开了保险公司,她有了办法了,我们又何必多事,不过……”

说着,抬起手来,连连的搔着头发。毛猴子道:“我随着你,我没有主张,你说怎么我就怎么着。”

大狗接过酒壶,并不作声,先斟上三杯,一口一杯接连的把酒喝下去。毛猴子看看面前的光桌面子,又看看他手上拿的酒壶,嘴唇皮劈拍劈拍吮着响,大狗笑道:“我自己喝得痛快,把你倒忘记了,喝罢。”

说着,将酒壶交给了毛猴子。毛猴子刚接过壶来,有人在门外叫道:“我也喝一杯,你弟兄两个好快活,这样的传杯换盏。”

随了这话,赵胖子敞开了对襟青湖绉短夹袄,顶了只大肚囊子,笑嘻嘻的走了进来。这里两个人一齐站起来让坐,他走到了桌子边,大狗笑道:“赵老板,肯赏个光,喝我们三杯吗?”

赵胖子一看桌上,只有一剐杯筷,一盘卤肉,便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个吃法,太省俭了!”

毛猴子道:“我还是刚来,假如赵老板赏光的话,就请赵老板点菜。”

赵胖子随着在下首坐了,将酒壶接过来,摇撼了儿下,笑道:“我来作个东。”

回身一招手,把茶房叫了过来,告诉他先要四个炒菜,又要了一大壶酒,先是吃喝着说些闲话,后来提壶向大狗酒杯子里斟酒,这就站起身来,笑道:“我代唐家妈敬你一杯。”

大狗两手捧了杯子接着,笑道,“这甚么意思?我可不敢当!”

说着,彼此坐下来。赵胖子道:“我遇到了唐家妈,她说大狗在这里,特意叫我来会个东,我还不晓得毛猴子在这里呢!来,我也代表唐家妈敬你一杯。”

说着,又把酒壶伸过来,毛猴子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接了酒,笑道:“在秦淮河上,我们是后辈,还不是听听你们老大哥的吗?”

赵胖子手按了酒壶,身子微微向上一起,作个努力的样子,因道:“你二位当然也是知道的,我们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在秦淮河上混着,就是这个面子。把这面子扫了,就不好混下去。”

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看,把声音更低下去,因接着道;“你必定是这样说了,小春硬在马路上让人家拖了去,关了两天放出来,脸丢尽了,还谈甚么面子不面子。话不是那样说,譬如以前在秦淮河上开堂子的人,在干别行的人看起来,一定说是大不要脸的事;但是堂子里的人,开口要个面子,闭口要个面子,不谈面子,哪里有人吃酒碰和。这有个名堂,叫要面子不见脸。自己弟兄,有话不妨直说,我们也是命里注定这五个字的。你二位懂得不懂得?”

说到这句话时,他将肉泡眼向二人很快的射了一眼,把脸腮沉下来微微的红着。毛猴子笑道:“赵老板,我们懂得,你放心就是了。要脸不要脸,我们谈不到,就是面子,我们也不要的,不过人家的面子……”

大狗瞪了眼道:“拖泥带水,你说到许多作什么?大家在夫子庙混饭吃,鱼帮水,水帮鱼,彼此都应该有个关照。”

赵胖子手里拿了壶,将胖脑袋一摇晃道:“好,这话带劲。来,给你再满上这一杯。”

说时,隔了桌面,伸过酒壶来,大狗倒不推辞,老远的伸出杯子来将酒接着。赵胖子收回了酒壶,举着杯子,和大狗对干了一杯,笑道:“我是九流三教全交到,全攀到,毫不分界限。我们自己人,说句不外的话,在粪缸里捞出来的钱,洗洗放在身上拿出来用,人家还是把笑脸来接着。弄钱的时候,叫人家三声爸爸,那不要紧,到了花钱的时候,人家一样会叫你三声爸爸。这本钱是捞得回来的。”

毛猴子笑道:“长了二十多岁,还没有听到过这种话呢。”

大狗又望了他道:“你没有昕到的话还多着呢,下劲跟赵老板学学罢!你不要看我这分手艺低,弄钱的时候,没有人看见,花钱的时候,人家还不是叫我老板。你若是没有钱修成了一世佛,肚子饿了,在街上讨不到人家一个烧饼吃。”

赵胖子把右手端起来的杯子放下去,将三个指头,轻轻一拍桌子沿道:“好,这话打蛇打在七寸上。”

说时,提壶斟了两巡酒,便默然了一阵子。最后他想起一句话,问道:“菜够了吗?要一个吃饭菜吧。”

大狗道:“我吃菜就吃饱了,不再要吃饭了。”

赵胖子在夹袄小口袋里掏出一只小挂表来,看了一看,向大狗道:“新买的,十二块钱,舍不得花不行,在外面混,和人约会一个钟点,少不了这东西。”

毛猴子笑道:“赵老板进项多,可以说这种话,我们有什么约会,就看街上的标准钟。”

赵胖子脸上带了三分得意的颜色,笑道:“也不过最近一些时候稍微进了一点款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得。说到这里,我倒有两句话想同二位说说。”

大狗道:“赵老板多多指教。”

说着,放下筷子,两手捧了拳头,在桌面上拱了几拱,赵胖子未说话,先把眼睛笑着眯成了一条缝,两腮的肉泡坠落子下来,耳朵根后,先涨红了一块。那一分亲热的样子里面,显然有着充分的尴尬滋味。他想了一想,笑道:“改天我约二位谈一谈罢,要不,今晚上我们在三星池洗澡?”

大狗看他还有一点私事相托的意思,酒馆里人多,也不便追问,因呆坐想了一想。看到对门一片小铺面,修理钟表的,玻璃窗户上的挂钟,已经指到十点,不觉把筷子一放,站了起来向赵胖子一拱手道:“今天我不客气,算是叨扰赵老板的了,改天我再回请。”

说着,向毛猴子使了一个眼色道:“我们走罢。”

毛猴子刚站起身来,赵胖子一手把他手握住,因道:“喝得正有味,哪里去?”

毛猴子道:“徐二哥的事,赵老板总也晓得,我们想打听打听他的消息。”

赵胖子也只好站起来,两手同摇着,唉了一声,大狗来不及把毛猴子拦住,只得向他笑道:“赵老板能不能够指示我们一条道路,我们朋友的关系太深了,不能不想点法子。”

赵胖子哈哈一笑道:“老弟台,不是我说句刻薄话,蚊虫咬麻石滚,自己太不量力。徐二哥是什么人,关起来了,这还用得着怎样去猜想吗?依着我的意思,你只管丢开不管,到了相当的时日,自然有人放他出来。老徐也不是大红大绿的人,你想人家和他为难作什么?”

大狗笑道:“多蒙赵老板关照,我们记在心里就是,我们也不是梁山好汉,干什么反牢劫狱,不过托个把朋友,打听打听他的下落,我们拜把子一场,也尽尽各人的心。”

说着,他已离开了位子,赵胖子不能把他两人拖住,因道:“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说着,跟了二人后面,走了几步,他忽然一伸手,扶着大狗的肩膀,眯了肉泡眼道:“大狗,我和你说两句私话。”

于是把大脑袋伸过来,对了大狗耳朵道:“那姓杨的这条路子,我有法子走得通,他手下的几个大徒弟,是不消说了,就是一层徒弟,也了不起,他有个二层徒弟……”

大狗道:“那是徒孙了。”

赵胖子嫌他说话的声音高一点,又伸手拍了他两下肩膀,接着道:“管他是什么,这个人叫涂经利,在夫子庙一带,将来要称一霸,你见机一点,赶快和他去磕两个头。”

大狗道;“好,将来再说。只是没有路子可进。”

赵胖子先一拍胸,然后伸了一个大拇指道:“这事在我身上。”

大狗道:“好,明后天我再和赵老板详细谈一谈。”

赵胖子道:“回头你在路上对毛猴子说一说罢。”

大狗大声答应着,就引着毛猴子出了酒馆子,到了巷子口上,毛猴子回过头来看了一看,低声笑道:“他说些什么?”

大狗道:“他叫我拜那姓杨的做太上老师,我们去做灰孙子,你愿意不愿意?”

毛猴子笑道:“这话不错呀!这个年头,打得赢人家就是太爷,打输了就做灰孙子。”

大狗道:“这就叫死得输不得了。闲话少说,和那司机的约会,我还想去,你怎么样?”

毛猴子道:“你还用问吗?我要不去,我也不带了这只鸟来了。我们也没有到唐家母女的位分,吃饱了亏给人磕头,我们还没有吃亏呢,不忙磕头墙。”

大狗道:“赵胖子说了,我们是只蚊子,这样小的一条性命,看重他作什么?走罢,打死一只蚊子,也让他们染一巴掌鲜血。”

大狗喝了两杯酒下肚,走路格外透着有精神。提起脚来,加快走着。到了十一点钟的时候,两人齐齐的站在中山门外的马路边,果然不到十分钟,那老胡驾了汽车,跑得柏油路呼呼作响赶到了。他将车子停住,由车窗子里面伸出手来,向二人招了两招。大狗看那车前悬的号码牌子,正是那辆送二春出走的车子。微偏过脸来,向毛猴子丢了一个眼色。毛猴子手里提了一只鸟笼,走到车前,问司机老胡:“公馆在什么地方?”

老胡反过手,把后座的车门打开了,因笑道:“便宜你两个人开开眼界,你们坐上来罢。”

大狗以为他必然拒绝自己上车去的,现在见他毫不考虑的就让人上车,对毛猴子看了一眼,两人就先后坐上车去。那位司机老胡,隔着玻璃板回头向他们笑了一笑,然后呼的一声,开着车子走了。在野外跑了有十多分钟,开到一所洋房子面前,直冲进围墙的大院子里去。车子停了,他先下车来,对洋房的楼窗户看了一看,然后开了车门,向车子里面连连招着手道:“下来下来。”

两个人下来了,他在前面引路,却反过手来,向两个人招着,两个人跟着他由洋房侧面走去,绕到正房的后面来。大狗看时,另外是一排矮屋子作了厨房。铁纱门窗,除了透着一阵鱼肉气味而外,再不听到或看到什么,环境是很寂静的。老胡引着他们走过这批屋子。靠外边三间屋子,却有一间敞开了门,是停汽车的,里面兀自放着一辆漂亮的汽车呢。老胡引着他们走到最前一间屋子,已经是挨着围墙了,跟了进去,看到里面有桌椅床铺,墙上贴着美女画月份牌,还有大大小小的女人像片,都用镜框子配着的。桌上有酒瓶,有食盒子,有雷花膏生发油之类。

床上放了京调工尺谱,小说书。墙上挂了胡琴,在这一切上面,据他的经验,证明了这是汽车夫住的所在。老胡在衣袋里掏出香烟来吸着,瞪了眼向他望着道:“你走进屋来,就是这样东张西望作什么,你要在我这屋子里打主意吗?”

大狗笑着,没有作声。毛猴子提了鸟笼,已经走到门外,隔了窗纱,看到大狗碰钉子,他又缩回去了。老胡道:“把鸟拿进来呀。”

毛猴子透出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推动纱门,挨了墙壁走进,笑道:“先生,你没有鸟笼子吗?”

老胡道:“你当然连鸟笼都卖给我。你没有鸟,还要这笼子作什么?”

毛猴子也不多说什么,就在窗户头横档子上,把鸟笼子挂着,老胡道:“来,你们在这里等一等,等我去拿钱。”

说着,开了门,把他们留在屋子里,就匆匆的走了,总等了半小时,还不见他回来,大狗道:“怎么回事?舍不得拿钱出来吗?”

两人也是等着有些不耐烦,都到门外空地里站了等着,这就看到老胡在老远一颗树下站着,向他两人招手,毛猴子以为他要给钱了,赶快就迎上前来。老胡一面走着,一面点了头道:“不要让我们老爷知道了,到大门外来给你钱罢。”

两人紧紧随着他后面,跟到大门外来。老胡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两支烟卷来,向一个人递了一支,因笑道:“要你二位跟到这样远来拿钱,真是对不起。”

两人接过烟他还掏出打火机,给两人点烟呢。后面有个人从大门里跑出来,高挥了两手,口里还喊道:“把他们抓住,把他们抓住!”

毛猴子和大狗听着这话,都呆了一呆,后面追来的人,跑得很快,一会子工夫,就跑到了面前,先是一拳,打在毛猴子背心里,接着又是一脚,向大狗身上踢去,他口里骂道:“你这两个贼骨头,好大的胆,把我床上枕头底下三十块钱偷去走了。”

老胡听着,立刻把脸红了,叫道:“好哇,你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

左手抓住毛猴子的领口,右手捏了拳头,向他身上就乱打。毛猴子两手来握住他的手,将身子藏躲着,也分辨着道:“我偷了你的钱,你有什么证据?你先搜查搜查我们身上,若是我身上没有钱,你们打算怎么办?”

但是老胡两手并不松开,他跑不了。大狗被另外一人揪着,也分不开身来。跟着大门里便跑出五六个人来,一拥而上,将大狗毛猴子两人按在地上,不问是非,你一拳我一脚,对了他们身上乱捶乱打,大狗还有点忍耐性,可以熬着不说话。毛猴子却是满地乱滚着,口里爹娘冤枉乱叫。总饱打有十分钟之久,有一个人叫道:“算了,这种人犯不上和他计较,只当你打牌输了钱就是,走罢走罢。”

随了这两句走罢,大家一哄而散。大狗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了,就慢慢的由地上爬了起来,两手撑了地面,还没有直起身子,却又跌下去了。因为除了身子一挣扎,就觉周身骨头酸痛而外,而且脑筋发昏发胀,只觉两眼睁不开来,于是坐在地面上,望了毛猴子只管喘气。那毛猴子在地面上直挺挺的、躺着,脸上肿得像没有熟的青南瓜一样,口角里流出两条血痕,只看他那肚皮一闪一闪似乎是在用力的呼吸着。便道:“猴子,你觉,得怎么样?”

很久,他哼了一声道:“都是你出的主意,叫我这样子干,结果,是人家反咬我一口,把八哥白拿去了不算,还饱打了一顿。”

说着,又连连的哼了几声。大狗坐在地上,将手托住了头,沉沉的想着,忽然抬起头来,噗嗤的笑了一声,毛猴子侧身躺在地上,望了他道:“你还笑得出来,我们是差一点命都没有了!”

大狗道:“虽然我们让他饱打了一顿,可是他总算上了我的算盘,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了。”

毛猴子咬着牙齿,把眉毛紧紧的皱着,手扶了地面,坐将起来,口里又呀哟呀哟的叫了几声。大狗向周围一看,这是一个小小岗子,野风吹来,刮着那土面上稀疏的长草,在密杂的短草上摇摆着,却是瑟瑟有声。虫子藏在草根里面,吱吱喳喳的叫着,更显着这环境是很寂静。看看远处,那新栽的松树,不到一丈高,随了高高低低的小岗子,一层层的密排着。天气正有一些阴暗,淡黄的日光,照在这山岗上,别是一种景象。心头突然有了很奇异的感想,又是噗嗤的一笑,毛猴子看到,倒有些莫明其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