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警部补的眼睛一直眨个不停,看来相当憔悴。从脸颊到下颚的浓密胡渣所形成的阴影,让人联想起歌舞伎的脸谱。
“昨晚,不对,应该说是早上有睡好吗?”
虽然他这么问秀一,但他自己就给人一夜没睡的印象。
“没有,睡得不太好。”
秀一老实地回答。他知道自己现在相当紧张。昨晚是“刺针飞弹”计划执行后的第一个晚上,身心呈现异常的兴奋状态。而现在之所以能够冷静下来,则是因为强烈感觉到这个讯问是无法躲避的状况的缘故。
今天不是在大房间里问讯,而是在一个小房间,压力倍增。
“是吗?说得也是。发生了那种事之后,一定很难入睡吧?还要你马上再到警局来,真是太难为你了。”
“不会。我没关系……因为石冈死掉了啊。”
山本警部补以下巴示意着放在桌上的小萤幕。
“后来,我又把店内的监视录影带拿出来看了好几十次。托它的福,我的眼睛到现在都还累得睁不开。”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可以的地方哪?唉,说可疑也算可疑吧,说它不可疑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好可疑的。”
山本警部补用暧昧的语气说着。
“一般来说,是不会把这种带子给事件当事人看的,不过,我想给你看一些东西。”
当事人,真是微妙的说法啊。也许并没有很深的意义吧,但也可能是他想避免使用嫌犯这个词。
山本警部补按下了影片放映的按键。
秀一屏气凝神。装在“心连心”天花板的摄影机所拍摄的影像,现在就呈现在眼前。
秀一站在柜台后面。在正前方的自动门开了,戴着全罩式安全帽的拓也走了进来。
拓也直直地朝秀一的方向走去。
山本警部补按下了暂停。
“到这里为止,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秀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背上的汗毛好像都立起来了。
“不对劲的地方?”
再审视一次画面。画面冻结在拓也朝柜台大踏步前进的那一瞬间。带子的损伤似乎相当严重,在画面边缘的四个角落有如着色时涂出画布外那样的形状,不停晃动着。
“特别是这里……”
山本警部补手指着拓也。
“你不觉得石冈同学从自动门开了以后,就笔直地朝你所在的方向过去吗?”
“啊,是的。但是那又……?”
“便利商店里面很亮,而外面昏暗。因此从外面应该比较能看得清楚里面。不过实际上既有朝外摆放的杂志、又有贴在玻璃上的海报,所以,若不靠近一点观察,应该无法确认店里到底有没有客人的,不是吗?”
“嗯,的确如此。”
“我也看了其他角落的监视录影带,石冈同学并没有从外窥视的动作。尽管如此,自动门一开,他却目不斜视地直接向你走来。一般在门开的时候应该会在门口站一下,确认店里的情况吧?”
秀一舔了舔嘴唇。
“他也许事先就知道店里没有客人了吧?”
“喔?那个时段总是没有客人吗?”
“嗯。……通常是没有客人的。我和店长把这叫做‘平静期’。”
山本警部补沉默了,两手抱胸思索。
“嗯。不过,除了员工以外,一般人对此应该是不清楚吧?”
“……是啊。也许他以前在这个时段来过,所以知道吧!”
“为了了解这件事,应该想要去勘察好几次吧?”
“就是啊。”
“还是说,他曾经和里面的员工搭讪,偶然间得知的呢?”
秀一稍微停了一下才回答。
“你是说拓也是从我这里知道的吗?”
“说不定,我是说也许啦,上次石冈同学去的时候也是在深夜吧?那时候你没跟他提过吗?”
这可能是个陷阱。秀一非常小心地回话。
“也许是这样吧,不过我不记得了。”
“喔,这样啊。都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嘛!”
好像过了暂停的限制时间了,画面又开始动了起来。山本警部补按下倒带的按键。
向秀一逼近的拓也又倒退了回去,自动门又关上了。秀一不自然地擦拭着柜台,急急地走出去,向杂志架伸出手。
再次暂停。
“你在这里重新排列杂志啊?”
“是的,因为很闲。”
“若是整理的话还可以理解,但是在那样的深夜里,为何要特地把朝外放置的杂志替换掉呢?”
“没事做时,我有时候会那样。”
秀一若无其事地回望着对方。
“原来如此,有时候吗?”
山本警部补这次按下了快转钮。
秀一僵硬地回到了柜台后,然后自动门开启,拓也进入店里。
再按下放映钮。
拓也大跨步接近秀一,举起右脚坐上柜台边、转身滑进柜台内侧。此时他右手拿着刀子,从柜台上下来之后,立刻抵住秀一的喉咙。
暂停。
“这个部分,我怎么看都觉得石冈同学他拿刀紧紧地抵着你的喉咙。”
“看起来的确是如此。”
“不过,实际上他并没有抵住吧?”
秀一再次观察画面。其解析度和盗录用的针孔摄影机同级,因此无法清楚地分辨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太出来刀子和皮肤之间到底有没有间隔。
“我想,大概没有接触到吧!”
“记不清楚吗?”
“如果他真的抵住我的话,应该会留下一点割伤的痕迹才对。”
“哦,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你看看这把刀……”
说到这里,秀一突然意识到危险。从拓也抵着自己,到那一刀刺下去为止的短暂时间,并没有办法给人机会去仔细观察那把刀。
“山本先生,昨晚你跟我说过,那是一把两刃的到,并不适合拿来抵住别人的后来加以胁迫。”
“嗯,我的确说过,你记得很清楚嘛!”
“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吧!”
山本警部补点点头,又按下快映钮。
拓也拿刀抵住秀一的喉咙,用力将秀一向后推。相对之下,秀一是防御的一方。
秀一抓住拓也的双肩。
暂停。
“这是,你用双手抓住了石冈同学的肩膀。”
“的确。不过我完全记不得了。”
“一般人要是喉咙被刀抵住都会很紧张吧!在刀子和喉咙这么近的时候,至少会反射性地想抓住对方的手吧!而你却……相当大胆哪!”
“这个嘛,我刚才也说过,都没印象了。也许我根本没意识到他拿刀子抵住我吧!”
“会这样吗?对方之前曾经清清楚楚地让你看见他的刀呢……”
山本警部补按下快映钮,然后马上又按暂停。
“还有这里。”
画面上,正是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失去平衡要倒下的一瞬间。
“你练过柔道吗?”
“嗯,国中时曾参加柔道社。”
“段数呢?”
“大概是初段吧!”
跟事实有关的问题,只有老实说了。秀一尽可能神色自若地回答。
“我也是,别看我这样,我也有三段呢!大学也是柔道社的,虽然是轻量级,却担任先锋,外号得分之钥匙呢!现在我有时还会去警察的道场动一动身子。”
“哦。”
秀一感觉到问题已经渐渐进入核心了,心跳也随之激烈鼓动。
“看到这里,我希望你能回想看看。”
山本警部补手指着画面。
柜台内侧天花板设置的摄影机从斜上方俯瞰着两人的动静。
秀一的身体向后变成有点后仰的姿势,右脚跨出去、腰部一扭,左脚好像浮在半空中。不过,腿前端的部分跑出画面外了。
“在我看来,你似乎是用左脚把石冈同学的右脚由外向内横扫。”
“什么?”
秀一发出不解的疑问声。
“不过,没有完全照到脚啊。”
“的确,关键之处完全看不见。但,你那时所摆出的是单钓的姿势不是吗?一边扭转上半身,同时用左脚勾倒对方的右脚。然后……”
山本警部补按下了慢动作的按钮。秀一的身影慢慢下沉,消失于画面下方,拓也就倒在秀一身上。
“看得出来你是一面向后倒,一面把对手落下。当然啦,柔道里不可能有这种连续技巧。因为出招的你背向倒地,那就算对方得分了。但这不是柔道比赛,反而,你是打算在地上用寝技将他制伏吧?”
不知不觉中,秀一竟然想承认对方所说的话,但是,他抗拒了这种诱惑。不可以被花言巧语给迷惑,这可能是另一个陷阱啊!秀一突然奋力用强硬的语气抗议:
“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办得到?”
“办不到?”
“因为那时我的喉咙被利刃架着哪!要是把对方往自己身上拉,不是很危险吗?我可能会被刀子刺到啊!”
“你刚刚才说过,你没有意识到那把刀啊。”
“那是……”
调整呼吸,思绪在脑中快闪而过。
“可能吧。总之,我根本记不得那些细节了。不过,扫推、向后倒再使用寝技,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啊。”
“很奇怪?”
“要是不管对方手上的刀子,我会用侧摔把他撂倒,但是柜台内太狭窄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会转身用小脚外拐的技巧来摔倒他。要是我自己向后倒的话,我当然会使出巴投来应对。”
“总而言之,你向后倒只是偶然的咯?”
“是的,我可能是踩到什么而跌倒,或脚滑了一下……。总之就是突然间脚站不稳。”
“是吗?但我总觉得你的动作很沉稳啊?”
秀一注意到山本警部补的态度和昨晚有着些许差异。难道他开始怀疑自己了?
“也没关系啦,既然你断然否认,那大概没有这回事吧!”
两人一起消失在画面中,画面上只能看见重叠着倒下的拓也的运动鞋。
山本警部补解除了慢动作,画面稍微变得清晰了些。
时间就这样经过,拓也的脚好像在挣扎似的,在画面中一下隐没一下又出现。
秀一就好像心脏被人紧紧捏住也一样,冷汗直冒、头昏眼花。要再看下去实在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但他还是以意志力撑着,目不转睛盯着萤幕,紧握的拳头使指甲深深陷入肉里面,湿淋淋的汗水就将它擦在裤子上。
秀一很清楚山本警部补正专注地观察着自己。
是啊,不管他怎么怀疑自己,都无所谓啦,那是刑警的工作嘛!
然而怀疑终究只是怀疑罢了。为了建立通往真相的假设,跳跃式的思考是必要的。但无论如何,你们是绝不会找到证据的。
为了压抑起伏不定的心情,秀一不断地对自己这么说。
拓也的脚突然跳动起来,然后又掉到地上。像痉挛般地动了二次、三次后,就一动也不动了。
“就是这里。”
山本警部补按下暂停。
“你现在看也会觉得很怪吧?”
“……怎么了?”
又倒带一次,从两人倒下那里开始重放。
“刀子刺进石冈同学的胸口,一定是在两人重叠倒下的那一瞬间吧!他右手握着刀,在倒下时伸出右手肘,刀尖就正好来到左胸的部位。而体重迅速压下来之后,刀刃才会一口气深深地刺穿心脏,这样解释是最自然的。不过,看了这个影像,刚才的说法就变得有点怪了。”
秀一没有说话。
“倒下之后,石冈同学的脚并没有因临死前的痛苦而胡乱抖动,怎么看都只是一般的挣扎而已。不过几秒钟后,可以看得出来他突然激烈摆动,然后渐渐虚弱,就这样力尽而死。总之,这个激烈摆动的时点才是刀子贯穿心脏的真正时间,这样的想法才是最自然的,不是吗?”
秀一极力克制内心的冲击,作出严肃的表情看着山本警部补。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夺下石冈的刀,刺杀了他……?”
山本警部补扬起眉毛。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绝没有干那种事!才不过几秒而已,要夺下他紧握住的刀,还要反过来刺杀他,这么危险的事怎么可能办得到?还有,你看我手上有任何刀伤吗?”秀一摊开两手给他看。“……的确如你所说,那是非常困难的动作。”
山本警部补很有兴趣地看着秀一的手掌。他正在看着自己手掌中被指甲所压出的痕迹。秀一直觉不对,把两手收了回来。
“只不过,若是照我最初的想法来看,很多事还是想不通呀!老实说,我还有点期待你能告诉我一些什么呢!”
山本警部补用冷静的眼神看着秀一。
“我绝对不是对你有任何怀疑。”
在画面中,流淌而出的献血面积急速扩大。
回到家之后,秀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回复了平静的态度。今天执意说服妈妈不要跟来,让自己去藤泽南署,实在是做对了。要是一起来的话,问讯结束后她一定会因不安而动摇的。
不过,这件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了。警察该问的事应该也都问过了。如果,之后又要我去接受讯问的话,那大概就是针对嫌犯的侦查讯问了吧。
然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对于这一点,自己相当有自信。
又没有任何的物证,单凭今天山本警部补那种纠缠不休的薄弱臆测,根本不可能逮捕我。更何况,他们也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的。
不可能知道的。警察对于仔细搜寻现场,再从发现的物证构筑出来事件的因果关系等也许非常专业。而从录影带的影像,能观察到这些不寻常的地方,也算是令人佩服,但只靠着看录影带,是绝对没办法想到录影带中出现的是假刀,而杀了拓也的实际上是另一把刀的。
推算得出的危险,只有山本警部补顺着他的怀疑继续往下想,把他心中那有点诡异、但并非不可能的故事给组织化而已。比如说在我们重叠倒地的时候,拓也的刀偶然落地,我迅速地捡起来然后刺杀了他……。
即使,万一他真的猜测是那种情况,只要没有我的自白,就绝对没办法对我提起公诉的。因为他们设想的前提是错的,也找不到状况证据。
再者,在这个剧本中,我几乎不可能会因杀人而被判有罪。像山本警部补之前提到的,我可以用正当防卫、正面临性命交关的危机而一时间失去理智等理由来抗辩,再怎么说都是合理的。
最后也只能以不起诉或是当庭释放来结案。
总之,已经有九成九的胜算了。之后只要别轻举妄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正想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来开门时,门却被打开了。
“你回来啦。”
友子站在门口微笑着。
“我回来了。”
秀一进了玄关,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遥香快步跑出来。
“哥,你没事吧?”
秀一苦笑。
“怎么会有事?他们只是照例行公事问一些问题而已啊。”
“哦……太好了。”
遥香含着泪。秀一脱了鞋进屋,轻抚妹妹的头,把她的头发揉得乱糟糟。平常她很讨厌被当成小孩子对待,只有今天她才肯让他这样。
“有客人在等你喔!”
友子笑着说。
“客人?找我的吗?”
“是啊,一位很可爱的客人。”
遥香有点不是滋味地转过头去。
走到起居室,看到穿着朴素的薄上衣和裙子的纪子,正拘谨地坐着。一见到秀一,她马上紧张地站起来。
“……栉森。”
“纪……福原。怎么了?”
“我才想问你呢!我看了电视新闻才知道这件事的,虽然新闻没有报出你的名字,但我担心说不定和你有关,到处打电话问人,人家才告诉我店长的联络方式。”
纪子突然停顿了一下。
“你没受伤吧?我实在不敢想象,强盗居然就是石冈。怎么会这样……”
“先请坐吧,不用担心,秀一很幸运,没有受伤。”
友子柔声说道,扶着纪子的肩,请她坐上了沙发。
秀一还是没有开口,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桌上放着茶壶、四人份的茶杯与小盘子。纪子伸手想拿秀一的杯中,却被遥香抢先一步,帮秀一倒了红茶。
秀一加了砂糖和鲜奶,拌了拌。起居室一时被沉默包围。虽然明知道纪子一直看着自己,但秀一还是没能抬起头来。
“刚才我打电话给加纳律师,他说非常担心你,如果有什么事,他很乐意帮忙。”
“这次不需要请律师。”
秀一冷漠地回应。
“因为,我又不是嫌疑犯。”
“啊……是啊!”
“栉森……”
纪子胆怯地开了口,和在学校的态度截然不同,所谓的表面功夫就是指这种情况吧!
“你受了很大的打击吧?我很了解你的心情。”
“你不可能了解吧。”
秀一冷冷地回答。
“除非你也有相同的经验。”
“这个……我当然没有啊。”
纪子努力想说点什么。
“我只是想象……那一定是非常痛苦的经验吧。所以说,如果能让你心情放松一点的话,做任何事我都愿意……”
纪子红着脸,没有再说下去。她大概注意到,在他妈妈和妹妹面前说出这种话,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那么,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秀一喝了一口红茶,用平板的语调说。
“嗯!是什么事?”
纪子眼中闪着光芒,凑近身子。
“你可以回家去吗?”
“咦?”
一时之间,她好像不了解自己所听到的话。
“我很累了,昨天几乎没睡着,又被警察问话问到刚才,很想好好休息一下。”
“啊,对不起,我……”
纪子有点沮丧。
“秀一,人家难得来看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没关系的。是我自己太没神经,没顾虑到他的心情。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友子想留住她,纪子却站起来,匆匆地点头行礼。出起居室以前,纪子再一次看向秀一,点了头。
秀一还是看着杯子,一动也不动。
终于,传来玄关的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那,你一定累了吧?去睡一下吧!”
友子看到秀一的态度,有点同情纪子,但也不忍对秀一说教。
“嗯,晚安。”
秀一出了起居室,走到车库拿了瓶101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仰倒在床上。感觉天花板比平常还要远。
疲劳感从身体深处渗出来,感到整个房间都在旋转似的。
在把曾根“强制终结”之后,他体会到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的恐怖感。如今他连拓也也杀了,心里就像被开了一个大洞般,一种深不见底的失落感与虚无感强烈地压迫着他的胸口。
之后,他究竟还要忍受这种感觉到什么时候呢?
到了明天,会不会有那么一点改变呢?还是要到后天……。
现在什么也不想思考,只希望能尽快失去意识。秀一拿起101就往嘴里灌,食道感到灼热的刺激感,一下子呛到而咳了起来。不久就像是麻醉产生效果似的,慢慢地脑中一片朦胧,终于,一切都暗了下来。
星期一,秀一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虽然遥香关心秀一的状况,说:“请一天假吧!”但是秀一却恐惧着,只要自己一天没去上学,大概就再也没办法去学校了。
在停车场锁自行车时,总觉得好像有学生在远处围观似的。进了校舍以后,那种感觉又更清晰。
没有人接近他。在走廊上或楼梯间,学生们惊恐而露骨地避开他,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在远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秀一一进教室,原本的喧闹吵杂在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他默默地坐到位子上以后,旁边的纪子对他说了声“早安”。
秀一没有回应。从书包里拿出了教科书和笔记本,排在桌上。
“前天很抱歉,我……”
纪子正要说话时,教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哈巴狗”走了进来。距离辅导课还有一段时间。“哈巴狗”一看到秀一时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向他招了招手。
秀一看也不看纪子就站了起来,直接走到“哈巴狗”身旁,然后就这样被带到了老师办公室。
令人讶异的是,老师们的反应和学生们并什么两样。年轻的老师投以好奇的目光;女老师的举动中则流露出了惊恐;而已近退休之年的老鸟老师们则冷淡地无视于他的存在。
“我本来打算今天放学后到你家去拜访的,因为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请假呢。”
“哈巴狗”的语气中带着困惑。他好像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秀一。
“我们星期六接到警察的通知,今天早上开了紧急的教室会议。总之,这次事件的过失全在已故的石冈身上……”
“哈巴狗”喋喋不休地说着教师会议的事,秀一打断他的话。
“老师,请问您到底要对我说什么呢?”
“啊,没有,该怎么说呢,这……”
看他的表情,他好像真以为持续着那无意义的谈话真的能安慰学生呢。
“教师会议的内容,我听了也没用啊。”
“嗯……这,说得也是……”
“栉森!”
从后面传来带着怒气的说话声。
“你那是什么态度啊?你有没有在好好反省啊?”
是那个大家公认很啰嗦的、五十几岁的日本史老师。
“请问我该反省什么呢?”
秀一冷静地反问,办公室变得一片寂静。
“你!你的同学都死掉了,你好歹也……”
“请问您是说对于石冈拓也的死,我要负责任吗?”
日本史老师突然遭到这个从不顶嘴的学生反击,显得有点畏缩。
“在法律上你也许没有责任……”
“那么,您是说我有道义上的责任咯!”
“责、责任、所谓的责任……”
“好了,小中老师,到此为止吧!栉森也受了不小的打击啊!”
“哈巴狗”想居中调停,但是秀一并不领情。
“我只是在便利商店打工而已啊!石冈拓也他拿着刀子闯进店里,用刀子架着我,在跌倒的同时失手刺中了自己的胸口。这样我到底有什么过失呢?”
日本史老师像是被秀一的唇枪舌剑给击倒似的,语气也和缓了下来。
“我并不是说是你的责任,不过,有一个同学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对于这件事,还是稍微用严肃一点的态度……”
“您是说,对那个企图杀害我的人,我得变现得更感伤一点吗?”
“他……他应该没有要杀你的企图吧!最多只是冲昏了头脑,想要抢钱而已……”
“小中老师,石冈在犯案前跟您商量过他的犯罪计划吗?”
“你……你说什么?”
日本史老师一脸茫然。
“如果没有,那您是以什么为根据,来推测石冈真正的动机的?”
“栉森,好了,你说够了吧?”
“哈巴狗”不知所措地说着。
“石冈他一开始就有杀我的打算,这不会错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是事件的当事人,可以清楚感受到对方的杀意。请那么不要光凭推测就随便乱说话。对我做笔录的刑警也觉得石冈是为了杀我而闯入便利商店的,有什么疑问的话,去问他就很清楚了,他是藤泽南署的山本警部补。”
秀一环视着他们,留下一句“我先回去了”之后就出了办公室。
一连几天都是乌云密布的阴沉天气。
秀一像是趴在桌上般伸展着身体,看着这间即使开着日光灯还是有点昏暗的教室。
六排小桌椅面对着教室内的讲桌。现在是午休,所以没有学生留在课室。只有无人的书桌反射着微弱的光芒。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地方?我又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大白天的要被关在这么一个密闭的箱子里呢?
秀一合上眼。传达到耳膜里的,是和往常一样的嘈杂声,如浪潮反复拍岸似的毫无意义,刺耳非常。
聚集在门口附近的同学们,兴致高昂地谈论着一些无聊乏味的话题而笑闹不休。现在他们对他而言,已是非常遥远的存在。
事件发生后大约过了一周,虽然同学们已不再表现出过敏的反应,不过还是没有人想跟秀一搭话。例外的只有大门和纪子,还有始终贯彻着商人精神的“盖兹”而已。
秀一张开眼,茫然地看着这些同年纪的少男少女。在这之中,有相当比例的人已有性交经验,九成以上的人喝过酒,说不定也有人尝试过吸毒吧!
不过杀人的话,恐怕没有一个人会有这种经验,终其一生吧。
但我的确杀了人。
高中生或国中小毛头因为一时冲动而持刀杀人,也许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不过,订立周详的计划来谋害两条人命的高中生就很少见了吧?
而且,不但没有受到任何责罚,到现在还逍遥法外。虽说计划执行全是自己一手策定的,但还是感到很不可思议。不管老师或同学们都好像看不到我的存在似的。难道说我真的成了透明人了吗?
门口的谈笑声突然停了。抬头一看,只见纪子正走进教室来。看起来脸色苍白,但嘴角还是挤出笑容来,直直地向这边走来。
同学们注视着纪子的方向,看来他们被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情勾起了兴趣。
你可以适可而止了吧。有必要对我这么执着,让自己成为众人耻笑的人物吗?秀一觉得相当厌烦。
纪子开口了。
秀一站了起来,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向纪子离开。
正想走出教室的时候,听到后面有人说话。
“又被甩啦?栉森有这么好吗?怎么样?让我来代替他做你的对象吧?”
秀一回了头。
在捉弄纪子的是堀田亮,他邋遢地用后脚跟直接踩在室内鞋上拖着走,弓着背,把手插在口袋里。纪子绷紧着脸,别过头去。
“干嘛啊!何必无视于我存在,试着和我交往看看嘛!”
堀田带着轻薄的笑意伸手去勾纪子的手腕。
下一个瞬间,堀田那长满着青春痘的油脸突然就在秀一眼前。他细小的眼睛惊恐地转向这边时,秀一才注意到,是自己像他扑了过去。
秀一向身高比自己高十公分的对手出手了。
周围的桌椅翻覆,想起激烈的碰撞声。女同学尖叫了起来。
秀一骑到对方身上正打算再给他几拳,但不知道为什么,全身无法自由行动,原来是后面好多只手拼命抱住秀一、阻止了他。
好几个人把秀一架离堀田身边。
“你干什么啊?混蛋!”
堀田一起身,就边抚着脸边后记,连鼻血都流出来了。看来至少有一拳正中红心了。
“妈的,你脑筋有问题啊……?”
堀田还想继续叫骂,但一看见秀一的脸,又被他的气势压倒而静了下来。
沉默随之来临。秀一两手一摊,表示不想再闹了,从后面抱住他的两三个人才轻轻地放了手。
他瞄了纪子一眼,她脸色苍白地掩着嘴,也往这儿看过来。
秀一大步地走出了教室,他一接近,大家立刻让出了走道。
经过走廊,从楼梯间平台走上楼梯。教室里的状况不用看也晓得,纪子应该是垂着肩、孤单地坐在位子上,而堀田大概正满怀怨恨地踢翻身旁的桌椅吧,而其他同学则是兴奋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以成为众人的笑柄了。为什么连这点也没发现呢?
以你的条件,应该可以马上交到一两个更好的男朋友吧?
他很想对纪子这么说。不过,现在就连跟她碰面他都不愿意。他无法证实纪子的眼睛。她那清澈如湖水的双眼,如黑曜石般的瞳孔,总是闪耀着光采。
在上屋顶的途中,与下楼的“盖兹”擦身而过。
“喂,我要订货。”
听秀一这么说,“盖兹”虽然点着头,但和以前不同,他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我要波本。”
“这一阵子101都不会进货。”
“哪一牌都可以,便宜的就好。”
“盖兹”皱皱眉。
“……如果是Fore Roses、Early Times的话,马上就能给你。”
“都说什么都好了啊,就来个五六瓶吧,拜托你了。”
“喂,那不太……”
“我没叫你一次全带到学校来啊。可以分成两三次,或是一次一瓶也可以。对了,也许别在学校里交易比较好,约在外面碰头吧!”
“喂,你不节制的话,会把身体搞坏的。”
没想到“盖兹”居然会关心起自己的健康。秀一不禁苦笑起来。
“反正你拿来就是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样你就没意见了吧?”
秀一拍拍“盖兹”的肩,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就跑上楼梯。
他打开通往屋顶的铁门。
天色越来越暗,看来随时都有可能下起雨来。这种天气,也难怪屋顶上没人在。
然而,他却觉得这样的天气很符合自己现在的心境。
秀一抓着铁丝网,眺望着在视野中完全开展的相模湾景色。远处有着大型货船正缓慢航行着。
他张开右手,举至眼前。
突然间,刺杀拓也时的触觉,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表面粗糙而冰冷的刀柄。以及在那蛤蜊形的刀刃,侵入拓也肋骨之间时,手上虚无的触感。就这样握住刀推进,让手与胸口相抵时的瞬间,刀刃看起来就像是变魔术般凭空消失不见了。
秀一打起了冷颤。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的情绪反应。
他以前曾愚蠢地认为,日本人和如“罪与罚”里所见的强迫观念无缘,所以是最适合完全犯罪的民族。
但他现在才了解,在剜绞着杀人者的心的,不是对神的敬畏或是良知。也绝非面子或名声之类的东西。
如诅咒的金属环般紧紧勒住自己的心的,只是杀人的事实而已。杀了人的记忆将紧紧地跟着他,不管到了哪里,他一辈子都无法逃离那记忆的束缚。
就算杀掉的人是最差劲的人渣,或是有多么逼不得已的理由,也依然无法为自己的心作辩解,当然也无法获得任何慰藉。
今后的人生中不管会有多快乐的事也好,或碰上多么值得感动的事也好,他还是会想起自己曾经杀了人这件事吧。
秀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想到,情绪的转变会如此突然。原以为自己是陷入低潮,持续着有气无力的状态,刚才却又突然地爆发出来。
对于自己能够控制情绪到什么地步,他已经没有自信了。究竟也不过是暂时逃避之道而已。
也许有必要借助药物的力量吧。他开始考虑要不要订购一些像“K\'s Convenience Pharmacy”网页上所贩卖的精神安定剂。
不过,他想到要取货的话,那个私人信箱已经无法使用了。因为钥匙在纪子手上。
那么,干脆到涉谷或是新宿一带,向操着奇怪日语的商人买一些危险的药物算了。他有点自暴自弃地这么想。
私人信箱的事,一直沉重地压在自己意识中的一个角落里。
不过,他已经预付了半年的使用费,而且也不会收到其他的信件,所以信箱不可能遭人怀疑而被打开,更别谈会有人将它送至警局的可能性。
但是,让掌握着自己命运的证据,一直处在悬而未决的状态下,只会使自己的情绪更加不安。
若说到还没解决的事,当然就是被拓也拿去的电线等物品了。以拓也的性格来推算,他八成会随手把它放在书桌抽屉里。不过,添附上真相的说明等这么有先见之明的事,基本上他是不可能做的。
已经过了一周了,他们也许已经整理好了遗物。就算被拓也的双亲发现,应该只会被当作普通的杂物吧。
秀一一度还考虑要不要以上香之名去拓也家拜访看看。若幸运的话,也许会发现电线等物品,然后顺手把它拿回来。
但是,实际上这件事相当困难。
拓也的双亲对儿子抢劫便利商店这个事实所受的打击,比他的死亡一事还要来得大。很明显地,他们想将既成事实从这社会上隐藏起来,早点忘记所发生过的一切。他们默默地举行葬礼,没有通知任何人,顽固地拒绝和事件相关人有所接触。
只有一次,母亲接到了拓也的父亲打来谢罪的电话,并传达了今后想要静静地让事情过去,不希望被人打扰的想法。
虽然自己的立场也算是被害者,但因为对方死了,而自己却毫发无伤,所以自己若再主动地要求和对方接触,对方也会犹豫不决吧?
况且,若是在拓也家找电线的事被警方知道了,那才真是自寻死路呢。
秀一突然注意到有人从校舍中出来了。有两个人,两人都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外套,怎么看都不太像是学校的老师。
秀一几乎把脸贴在铁丝网上,仔细地瞧着。
果然没错。
右边是山本警部补,另一个人他不认识,但一定也是刑警。
他们到底来学校干什么呢?
秀一觉得自己的双脚竟发起抖来。
警方还在继续搜查吗?既然会来到学校调查的话,可能是对我产生怀疑了吧?
不,等等。
这里也是拓也的学校啊!虽然他已无法来学校上课,但警察来向他的导师问话,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对了,而且我还在办公室因为小中的愚蠢而光火,气得把山本警部补的名字说了出来。学校也许会因为这件事而向警方抗议也说不定。虽然说他的确是抢劫未遂,而且断送了自己一条命,但无凭无据,怎么可以又另安插个杀人未遂的罪名在他身上呢。
山本警部补也许是为此事辩解或者谢罪而来的吧?
不过,在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也知道这只是自我安慰而已。
警察才没那闲工夫去做这种事。若是要问拓也的事的话,现在也未免太晚了吧。
虽然不知他们在怀疑什么,但自己一定是他们的目标。
仿佛和秀一有心电感应似的,山本警部补在校门附近回过头,抬头往这边看来。
秀一反射性地把身体一缩。
是不是被看到了?他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天空虽然有乌云,但也还算是明亮。以天空为背景,再加上前面有铁丝网,他应该看不清楚我的脸吧?
混蛋!我在慌什么啊?
这个学校的学生从屋顶往下看,到底有什么不对?我根本不必慌慌张张地躲起来嘛。
但是,胸中激烈地鼓动毫无减缓的迹象,他也提不起勇气,再靠近铁丝网往下看了。
每天去学校上学,对秀一而言渐渐变成一种酷刑。
在湘南道路上骑自行车的时候,也经常觉得有警察在哪里监视着自己。
那些在自己毫无所觉,但缓慢而确实地进行着的搜查噩梦,还有总有一天会被逮捕的不合理恐惧,现在都渐渐变成了现实。
搞不好今天在上课时,教室的门会突然被喀拉喀拉地打开,接着刑警走了进来,在同学们的面前宣读逮捕令,把他拷上手铐带走……。
虽然他再三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但也无法去除心中的恐惧。
心情依然低落,而沮丧到极点时、反作用力会使他突然变得亢奋。这两个极端不断地重复着。不过,被抑郁所支配的时间在比例上呈现压倒性的优势。
处在这种状态下时,萦绕在脑海中的,尽是悔恨的念头。
他不断幻想着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的各种状况。在某一个和这个世界平行着没有交点的世界里,可以看到完全不同的事态发展。一切问题都像是开玩笑般自然而然地解决了。
曾根因为某种理由,而没有来栉森家。或是才刚出现就马上因癌症而毙命。或是秀一正在拟定杀害曾根的计划时,他却突然因交通事故而一命呜呼。
也有可能曾根和某个人结下梁子,不巧在赛车场与仇家狭路相逢,被人用切生鱼片的刀子还是什么的给刺杀,秀一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在晚餐时,大家还热烈地讨论着日本的社会也变得不安宁了呢等等的话题。“哥哥,赛车场很危险,还是别去比较好吧!”遥香担心地说着。秀一说我不会去的,虽然我喜欢骑自行车,但是看着铁丝网中的比赛一点都不好玩。
成功停止了曾根的心脏机能后,在回程的路上注意到拓也骑着机车尾随着自己。于是他拿着电线回到了学校,藏在柜子里。虽然差点被纪子发现,但还是安全地处理掉了。
结果,拓也还是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也没再来过学校,就这样游手好闲过了一生。
拓也从由比海滨拿走了电线。但在路上被卡车撞上,蒙主宠召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勘验现场的警官看见拓也带着的电线,歪着头想,这是什么玩意啊?但因为和交通事故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也就被遗忘了。
拓也放弃威胁的念头。之后,也许是想和人亲近吧,常常在深夜到便利商店里闲晃,把秀一当成聊天谈心的对象,不过短短的时间而已,友情又恢复了。而那一切,则成为一段暗褐色的回忆深藏在心里……。
就算再怎么幻想,现实还是不会改变的。
像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何时呢?
真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忘掉这一切吗?
在不断反复沉思之中,一堂课又结束了。
秀一在敲钟之后马上就出了课室。为了找寻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而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旁边的座位总是不断送来温柔守护着自己的视线。对秀一来说,这也是无法再待在教室里的原因之一。
每天早上,纪子都会对秀一说“早安”。即使没得到任何回应,她的笑脸也从来没有消失。在午休的时候,她也用不会让人感到厌烦的态度,向秀一搭话。不管他对她再怎么样视而不见,她的态度也从未改变。
纪子似乎想努力地把他从痛苦中解放出来。但,这全都是她自己的误解。她深信秀一是因为这场意外让同学过世,而怀着莫名的罪恶感。
对秀一来说,就是这样的温柔和体贴让他无法承受。
六月二十五日星期五,从早就下着惊人的大雨,这就是所谓的滂沱大雨吧。
即使关着窗,在教室里也听得见雨声。
第一节课结束时,纪子说话了。
“栉森,我今天可以去你家吗?”
她的态度,就好像这两周来秀一连一句话都不跟她说的事从没发生过一样。
秀一忍不住回了她一句。
“你来干什么?”
终于有了回应,纪子笑了。
“温习功课啊!到期末考只剩一星期了不是吗?两个人一起准备考试不是很好吗?”
秀一只是看着沾满雨滴的窗户。
“今天下雨,你是坐江之电来的吧?那我们不就可以一起回去了吗?”
秀一保持着沉默。他为自己不小心而接口的事生气,并决定不再说一句话,直到纪子放弃为止。
不过,纪子好像把秀一的沉默自顾自地解释成默认了。
“可以吧?我不会待很久的……”
这时,因为上课钟响起,老师进了教室,所以这段谈话并没有出现一个结论。
这天也一样完全听不进上课的内容,六小时的课就结束了。辅导课上完后,秀一立刻拿了书包站起来。
“啊,等等,我们一起走吧!”
纪子虽然这么说,但秀一并不理她,快步跑出课室。
一次跳下好几级阶梯,跑到玄关来。
因雨势太过强烈,拿着伞徘徊在玄关内的一年级女生聚成一团。秀一推开那群女生,撑起伞往外跑。
可以感觉到雨滴打在尼龙布上的冲击,不一会儿,袜子和裤子全都湿透了,脚下溅起的水甚至喷到脸上。
不过,他一点都不在乎,只管往前奔跑,总之一定要甩开纪子。她到车站的时候找不到他,应该就会放弃了吧。
不过,途中他突然想到,下一班往藤泽的电车是三十九分发车的。平常在辅导课时间结束后,他总是悠闲地收拾书包,慢慢地走向车站,每天都是刚好准时到达的。
这样的话,会被追上的。
秀一走过江之电的由比滨车站,走进海岸道路的一家红茶店。
见了秀一湿透的样子,店里的人提供了毛巾给他。秀一点了杯热的咖啡欧蕾。
因为天气恶劣,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桌上堆着四、五本店里的杂志,秀一打算拿这些杂志打发一下时间再回家。
把杂志全都看完以后,秀一抬起头。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也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到鹄沼车站的时候已经过五点了。
秀一一边看着湿透的柏油路一边走着。
他从小就喜欢下雨天。为什么呢?他到现在也不太明白。即使老师要大家画幅风景画,其他小孩都千篇一律在右上角画上太阳公公,但只有自己一个人自得其乐地画着下雨的景色。
雨是天的恩惠。让干涸的人心愈合、平静下来,浇熄愤怒的火焰,化成奔流的泪水,洗去痛苦与悲伤。虽然他以前并不是很明白,但现在却清楚而真实地感受到这一点。
干脆把伞丢了,让从天而降的清净之水打在身上,然后把自己一切的污秽都洗涤干净。
已经快到家了,把伞收起来也没关系吧?反正回家后马上冲个澡就行了。这样至少心情也会清爽一些。
不过秀一还是低着头握着伞柄。他觉得自己连丢了伞、直接面对上天的资格都没有。
柏油路上蜿蜒的水流,静谧的雨声,已经雨滴打在伞面上的不规则韵律。即使只是这样,对自己也是种安慰。
来到了家门口,把伞往上一抬,秀一吃惊地停了下来。
纪子站在门前。
“……你好慢哪!”
她从红色的伞下,露出微笑看着他。
“你从什么时候就站在这里?”
秀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湿透的头发与制服,还有失了血色的嘴唇。不用问也知道,纪子放学后直接就到这里来了。
母亲还没到家,遥香今天也会晚一点回来。纪子就这么站在大雨中等待。以刚才的雨势来看,雨伞也派不上用场吧?
“先进来再说吧!”
罪恶感紧紧地勒住自己的胸口,这样下去会感冒的。他打开了玄关门锁,招呼纪子进来。
“走道会被弄湿的……”
“没关系,你不用介意,赶快上来吧。”
秀一带纪子上了二楼的浴室,自己则折回了房间。
很明显地,她需要替换的衣服。遥香的衣服怎么看都太小了,用母亲的衣服似乎也不太恰当。结果,他拿出了自己还包在塑料袋里的全新衬衫和四角裤,及一套比较中规中矩的运动服。
纪子像是跳进水池似的,一身湿嗒嗒地等着秀一。上半身清楚地透出了里面的内衣和肌肤。
秀一尽量不朝纪子的方向看,从莲蓬头洒开了热水,再调节一下温度。不一会浴室里就充满热气了。
“栉森,我没关系,你先去洗吧!”
“我没有你那么湿。赶快进去吧,会感冒的。”
他说完就出了浴室,关上了门。里面传来“嗯,谢谢”的回应。
大概二分钟后,纪子就出来了。这套深红色的运动服果然太大了点,她把袖口和裤脚都往上折了一折。
“已经好了吗?”
“嗯,托你的福,全身都暖了起来。”
纪子偏着头用毛巾把头发拍干。刚刚还近乎苍白的脸,已经完全恢复了血色,肌肤也闪耀着光泽。
“栉森你也快点去洗吧。”
“嗯……。你在我房间等着,就在那边。”
秀一把吹风机递给她时,看到纪子脸颊上微微泛起的酒窝。
一边从头顶冲下热水时,他突然注意到,事情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这种状况。
孤男寡女,待在没有其他人在的家中,轮流冲着澡。
短时间之内,母亲和遥香都不会回来。
混帐东西!我在想什么啊?
秀一将甜美的幻想自脑中挥去。
你以为你自己有这个资格吗?
急忙冲完澡后,秀一穿上与她不同的蓝色运动服,进了房间。
纪子坐在地板上,用吹风机吹干了头发。用只有女孩子才办得到的坐姿:有如歪掉的正座般,小腿侧开没有重叠在大腿上,臀部则直接坐到地上。
“我把衣服留在洗衣篮里了,我去把它拿出来。”
纪子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制服跟内衣裤现在在烘衣机里,还要一小时左右才会干吧。”
“什么!你把我的衣服从洗衣篮里拿了出来……”
纪子满脸通红。
“笨蛋,我整团抱了起来丢尽烘衣机里,有没有拿起来翻看,放心啦!”
“喔。不过……”
“不过什么啊?你如果穿这样回去,也会不好意思吧?”
“是没错啦。”
“倒是裙子用烘的会有一点皱皱的就是了。”
纪子扭扭捏捏地说话了。
“栉森,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咦?为什么?”
“因为,去了别人家里,连内衣裤也毫不在意地随便乱放……”
“你别在意啦!像遥香那家伙,就算当着我的面也会乱丢衣服啊。”
“开始,因为她是你妹妹啊!”
秀一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又和以前一样毫无顾忌地和她说着话。
我果然喜欢着纪子。但在丧失了爱她的资格以后才注意到这件事,实在是太讽刺了。
纪子以担心的眼神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秀一。
“栉森,你的头发还是湿的呢?”
秀一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默默地点点头,虽然没有好好擦干,不过放着不管,它自然也会干吧。
“你等一下。”
纪子站起来,走到盘腿而坐的秀一正后方。感到头发被触摸,秀一试图转头。
“喂……?”
“别动,我帮你擦擦。”
“没关系啦。”
纪子开始用毛巾轻抚般擦拭着秀一的头发。冷淡地甩开她的手似乎也太绝情,于是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动。
纪子纤细手指的触感相当舒服,秀一闭上了双眼。
要弄干湿湿的短发,其实不到一分钟就能结束了。不过纪子不打算使用吹风机,一直用毛巾抚拭着他的头发。
秀一轻轻地叹息,这种感觉真想永远维持下去。
就如铠甲般僵固了的心的一部分开始松弛,又像久旱的甘霖滋润着干裂开的大地。
我可以接受纪子的温柔吗?
不可以,理性这么回答着。到了最后也只会让她受伤害的。
但是,秀一那渴求救赎的心灵,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极限。多么希望有谁能够接纳自己,希望有谁能够对自己说:你没做错。
等到秀一回过神的时候,自己的右手已经抓住纪子的手了。
“不行啦,这样我就不能擦头发了呀!”
但自己也没抽手挣脱。
秀一站起来,把纪子紧抱入怀中。
“栉森……”
纪子红着脸抬头看秀一。
“我喜欢你。”
“我也是……”
接着一个深深的长吻,是自体育馆那次以来所没有过的。纪子的唇香甜、温暖又柔软。她的吐气芬芳,令秀一头晕目眩,体内被感官的欲求包围占满。
“纪子……”
“什么?”
“可以吧?”
秀一没等纪子回答就把手伸到她膝下,将她抱起。纪子惊讶得来不及反应,就这样被抱到床上去了。
一瞬间,自己是为了逃离痛苦而在利用她的想法掠过脑海,但他已无法停止了。
再次轻吻了一下,秀一把手放在纪子的运动服上,正想把它掀起。
“啊,等等。我自己来……”
纪子害羞地转向旁边,两手交叉掀起运动服的下缘。在那之下露出了纪子的乳房,秀一一时受到冲击。但想一想就明白,那是当然的呀,她又而没有可以替换的内衣。
纪子的脸涨个通红,一定是很不好意思吧?
只是现在的秀一已经没有体贴纪子心情的闲情逸致了。纪子脱掉运动服后,双手急急忙忙地想遮住胸部,却被秀一硬是拉了开来。
纪子虽然抵抗了一下,但立刻不再使力了。
她的乳房像是洋梨似的形状,如牛奶般白皙,还透着少许青涩的静脉。由于是仰躺着,变得些微扁平,但还是可以看得出乳房向前隆起,可见得相当有分量。秀一的手从下面抚上了纪子的乳房,轻轻地搓揉着,有着如膨松蛋糕般的柔嫩触感。
纪子一边像是怕痒般地扭动身体,一边说:
“你真狡猾……”
秀一差点把手缩了回来。
“我是说,只有我赤裸着身体。”
“啊,原来如此,抱歉!”
秀一用如在舞台上变装的速度把运动服整套脱去。
剩下的就只有内裤了。纪子瞄了一眼那膨胀起来的部分,又不知所措地转开了视线。
秀一又趴到纪子身上,把乳房轻轻含到了口中,乳头立时就有了反应。同时秀一右手也爱抚着另一边的乳房。
纪子已经不管秀一对她做什么都任由摆布了,她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秀一的手搭上她的运动裤。这次她没有抵抗,柔顺地躺着。
但是底下出现的是自己拿给她的男用四角裤,秀一也只有苦笑。
“果然,这样真是难看啊!”
这种内裤穿在女孩子身上,前开式有钮扣的地方给人一种莫名的猥亵感,但是,这种宽松的泳裤造形、素色的模样,总让人觉得有点可怜,秀一突然为了让她穿成这个样子而感到抱歉。
“要是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这样……我就会先准备好替换的衣物的。”
纪子嘟起嘴说。
“你会穿性感的内衣吗?”
“很普通的款式啦……”
“算了,不管穿什么,脱了下来不也都一样。”
秀一的手搭上她的内裤,纪子慌忙用两手抓住抵抗着。
“怎么了?”
纪子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啊啊,我知道了,我要先脱是吧?你想看我的对不对?”
“才、才不是呢!”
才说完纪子就侧过身去了。秀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从背后贴近纪子,抱住她,在她耳畔柔声说着:
“怎么了?你希望我怎么做?”
纪子终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答道:
“栉森你……有过经验吗?”
“嗯,两、三次吧!”
秀一这才注意到。
“你是第一次?”
“嗯。”
秀一先是意外,接着是怜惜的感觉袭上胸口。那些散播谣言说她从事援助交际的家伙真是该死。
“是吗?我知道了。”
秀一再一次亲吻纪子,比刚才的吻更久更为浓烈。
“不要紧的,就交给我吧。”
说着,握住她的手,于是纪子便渐渐宽了心。
这个女孩,深爱着自己,信赖着自己,把一切都交给自己。一想到这里,对她的爱意又涌上心头。
肌肤与肌肤紧贴在一起,用身体感受彼此的热情,那是多么令人亢奋的愉悦。彼此也都知道彼此的稚拙不成熟,但两人之间的某种连系足以弥补这一切。
尽管如此,在秀一的心中仍然留着一片阴影。
即使在把那快涨裂的部位缓缓送入纪子体内时,还是有一片黑浊浊像乌云似的东西牢牢占据着意识的一角。
纪子现在总算得来的这小小的快感,只不过是将会来到的真正高潮的前奏而已。尽管如此,她的身体的确得到了很大的满足。秀一也随着这感觉,在两个身躯合而为一时,差一点就迸射出体内的热流。
不过,连在最高潮的瞬间,那有如附着在纯白墙壁上的黑色污点,还是一直存在于同一个地方,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