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大庆十二年十月二十,青日凌云,和风徐徐。

天色极佳,何子钰特意带着衙司小邱到刑部外面吃饭。

从刑部大门出来,穿过两条街,一路走到石桥底下,就能看到一个馄饨摊。

这儿的馄饨,汤底是慢火久熬的虾皮猪骨汤,皮是广东云吞皮,包出来的馄饨个个皮薄馅足,等馄饨一出锅,再撒上香菜、葱花和芝麻,真乃一绝。

老板娘端着馄饨上来,乳白色的汤汁里躺着又胖又圆的馄饨,透过半透明的云吞皮,隐约可以看到里头的肉馅,上面撒着香菜、葱花、芝麻,绿的绿,白的白,鲜咸的香气顺着热意扑腾,看得人口水直流。

何子钰用勺子兜起一个馄饨,举筷夹起,低下头咬了一口。馄饨汤的热气蒸腾上来,在她长长密密的眼睫尾梢凝结成晶莹的水珠,欲落不落。

老板娘一手搭着木桌,一手掐着细腰,笑盈盈地看着她道:“何大人,之前您是带郑侍郎和张司务,这回也是男同僚,什么时候把夫人带过来给我瞧瞧啊?”

何子钰忙出声求饶道:“老板你就行行好,放过我吧。”

小邱嘴里的茶水险些一口喷出来,虎目圆睁道:“大人,您还带侍郎大人......上这儿吃啊?”

“那怎么了?”

小邱:“......”

京城里头,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得数都数不过来,郑尧堂堂三品大员,在朝不能说是叱咤风云,也算是个人物了。谁能想到,他们何大人竟然拉着堂堂侍郎大人到路边的馄饨摊吃饭?

二人吃着饭,忽然听见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一群身穿黑甲的卫兵朝此处倾涌而来。

“让开让开!禁军出行,闲人避让!”

小邱惊呼:“是黑骑!”

黑骑军乃是大庆重兵的一支,有护卫皇室、镇守京城之责。

眼见黑骑军分两道,在前开路,街上众人皆散开,道中间有三人打马上前。

为首之人穿着一袭交领窄袖曲裾深衣,外披暗紫色大袍,马蹄飞扬间,尘土甚嘯,带动衣袍,如暗影落下,猎猎作响。

这人何子钰认得,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如今的黑骑总军都督——沈同。

沈同身形高大,坐在马上,目光往下一扫,隐隐透出几分锋锐寒凉、睥睨众人的锐意,有种生人勿近之感。

“都督,人就在里面。”一名黑骑禀报道。

他颔首下马,将马鞭一扔,大步上前,径直走进了旁边君悦酒楼的大门。没过多久,酒楼里就传出桌椅倒地、碟碗乱砸的动静。

小邱和何子钰面面相觑,默默地咽了口唾沫。

过半晌,何子钰叹道:“最近京城似乎是有点不太平啊......”

小邱点头,深表赞同:“前日回家,我娘和我说,隔壁王家的春杏青天白日地就被人给拐了,早上出的门,到晚上都没回来,歹人实在是猖狂。”

何子钰皱眉:“还有这种事?王家报案了吗?”

“报是报了,”小邱摇头又叹气道,“可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恐怕人是找不回来了。大人您说,是不是人贩子搞的鬼?”

何子钰摇头:“我看不大可能。”

京城好说是皇城根底、天子脚下,有黑骑、禁军、锦衣卫、东厂四拨人重重守卫戒备,进出极严,寻常人贩子恐怕连进都进不来。

“唉,他们家里也就这么一个女孩儿,听说王家婶婶日日夜夜地哭,眼睛都要哭瞎了,听着实在是有些可怜。”

正聊着,那头沈同等人已从酒楼里走了出来。几名黑骑押着两个人走在前面,沈同紧随其后。

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街上行人已经少了大半。

最近锦衣卫、东厂和禁军的人时有出现,常言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对于这几拨人,京城百姓一般都是见之如临大敌,能溜则溜,很少有看到还敢留下来凑热闹的。

小邱看到那人犯的衣着,吃了一惊:“大人您快看,他们抓的是东厂的人!”

何子钰一巴掌把小邱那颗巨大又显眼的脑袋拍了下来:“吃你的,别乱看。”

“是......”

两个人正低头吃着,一个声音自她头顶幽幽地飘落下来:“何大人?”

她动作僵住,抬头一看,挤出一丝笑道:“都督,真是好巧啊......”

沈同扫了她旁边的小邱一眼,目光落到她被汤水热气熏红的脸上,又从她脸上转到她跟前那碗馄饨上。

小邱屏息。

何子钰哈哈干笑道:“都督吃了没?要不要也来一碗馄饨?”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像沈同这样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人物,怎么可能坐在这种路边摊和他们一起吃馄饨?

没想到沈同竟一掀披风坐下道:“何大人请客么?”

何子钰一脸不可思议。

沈同看向她,拧眉道:“你看我做什么?不舍得请我吃饭?”

“舍得舍得,都督想点什么就点什么,让下官包场都可以,猪肉馄饨、虾肉馄饨、三鲜馄饨随您挑!”

从未见过有人把馄饨名喊的这样豪气云天的,沈同眼角微抽道:“三鲜的吧。”

何子钰帮他要了一碗,回过头突然发觉小邱不见了,左右一看,才发现那臭小子竟端着馄饨坐到另一桌去了。

何子钰:“......”

尴尬半晌,何子钰轻咳一声道: “都督的伤可好些了?”

沈同漫不经心道:“无妨,小伤罢了。”

他举杯喝了口茶,眉头一皱便把杯子放下,嫌弃道:“这也能喝?”

何子钰心道:馄饨摊是卖馄饨的,又不是卖茶的!

想是这么想,她表面还是好声好气的:“此处粗茶淡饭......自然是比不上兰馨阁的美味佳肴。”

沈同看她一眼,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

此时,旁边一名黑骑上前禀报道:“都督,暗部回报,东厂的秦公公带人从东边往这儿来了。”

沈同颔首:“知道了。”

何子钰一听,顿时觉得这馄饨吃不下去了:“这个......都督若是有事要忙,下官就不打扰了,就此......”

沈同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哂笑:“何大人怕什么?与你又没有干系。”

何子钰强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是啊,与我何干?以后出门真该好好看看黄历!

没过多久,另一批人马飞驰而至。

与黑骑不同,这队人皆身着墨蓝色绣蟾纹交令束服。为首之人面白无须,还不大分辨得出年纪,想来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秦铭秦公公里。

“呦嗬,真是稀罕,”秦铭道,“沈大都督搁这儿吃馄饨呢?”

他凑近一瞧,皱眉捏了捏鼻子,煞有介事道:“哎呦,这都是什么呀,看着都脏,也不知进了多少路上的尘土,大都督吃这个,也不怕吃坏自己的肚子?”

沈同淡淡道:“宫外当然比不上宫里,想必宫里的夜香都比宫外头的好闻。”

秦铭顿时大怒:“沈同!你……”

何子钰默默放下筷子,内心咆哮:饭还没吃完呢,聊什么夜香啊!

秦铭:“你明明是奉旨办公,却如此漫不经心,在此吃喝闲聊,小心杂家去陛下面前告你玩忽职守!”

“随便。”

两个字堵得秦铭无话可说。

何子钰见秦公公一副气得要挠人的样子,不由往旁边挪了挪。

沈同瞥了秦铭一眼:“说起来,秦公公不在宫中伺候贵人,带着这么多人跑到大街上做什么?”

秦铭阴阳怪气道:“杂家听说,听风、听雨两个被人给铐了,这不就想来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敢抓我东厂的掌班!”

“陛下命我整肃私坊,抓捕在京城私开钱庄、赌坊的要犯,秦公公要是想评理,就去找陛下,”沈同低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馄饨汤,抬眉扫了他一眼,“想让我放人?你可以试试看——”

何子钰听得心惊肉跳,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溜了。

秦铭大怒拍桌:“沈同!你不要欺人太甚!”

没想到秦公公看似阴柔,力气却丝毫不小,这一巴掌下去,桌上碗筷猛震,汤汁飞溅,吓得何子钰一下子绷直了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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