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回首我的这一生,发现笼统不过出现过三个极其重要的人,便是他们,将我一步步促成了如今的这个我。
林应自然是首位。自我被金先生所收留的时候,那该是便已经注定了我与林应往后纠缠不清的这许多年。
只是这漫长的岁月后来一日一日地过着,我心上却怯懦无比,到底都没有与他将这话给刺破,让他成为我胸口一颗抹不去的朱砂痣。
第二个便是何见。我这一生到底都没有想明白,我是如何一步步要了何见的命的。
他原是那般单纯天真,对这样一个乱世都依然是存着满心的善意。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后来却单单对我这一个人地痞无赖一般的人物动了心思。
对林应我是遗憾,对何见,我却是懊悔。
这世上之人生来便都有着自己的生存之道,每个人都在沿着自己的生命轨迹,缓缓成长为自己最终能够成为的一那类人。
何见的一生本可以是无忧无虑德度过的,却不想半道上不过是因为看了我一眼,而后便骤然转向了万丈的深渊。
而这第三个人,便是后来我再遇见的,又在我生命里留下浓墨重笔的一个,他叫翟峰尧。
这一切的事情都要从那日我抱着何见跳下那悬崖说起。
从我的脚底离开崖边的土地之时,身子在半空中迅速地朝下坠落着,我其实并没有想过我还会活着。或者说,我没有想过,我会独自一个人活着。
我记得何见他奄奄一息地躺在我怀中,中剑的肩膀一直往外汩汩地冒着血迹。大雨磅礴,打在脸上的痛意越来越清楚,混杂着何见的血水朝着我脸上不断地击打着,将我的视线都给染得通红。
从那一刻我才忽然间觉得,我当初答应与何见在一起开始,到如今的光景已经足足一载,我却还没有这短短半个月的日子里,对他了解的更多。
从前我只知道他傻,喜欢笑,还有,他十分笃信我的话,从来不与我争辩什么。
可这短短一月,我却见了他无数不同的面容。他为了我在公堂上执拗却依然眉眼含笑的模样。他在牢中听自己亲口说出真相,眼含泪花,却依然心存希望,爱意不减时候的模样,还有他闯了顺天府的死牢,眼神决绝有力,拉着自己说你跟我走时候的模样。
他将我视做己有,看到我与林应稍有亲近便醋意大发。
我因着这事情与他吵过一会架,可从那以后,他便再也绝口不提我对林应的心思。
他脆弱敏感,外表看上天真无邪,乐观到让人羡慕,可却是那样容易受伤,心怀着巨大的恐惧。
他不想要的从来不会去碰,他想要得到的,都会亲自拿来,却又极度害怕失去。
我尤记得,将到谷底的时候,他使劲了全身地力气仰起脑袋来吻我的场景,他面目微微皱着,嘴唇白得看不到一丝血色。
他问我:“迟聘,你说你不爱我,是骗我的是不是?”
我记得我看着他那双已经不能够完全张开来的双眼,在那一刻才忽然发现,原来他没有相信我的话。
或许是因为我自己早就已经动心了吧,所以我骗不了他,也就是因为我眼中有那么一丝的不肯定,竟叫他愿意压上一切赌一回。
我低着下巴猛烈地点头,只觉得后脑涌起一阵风暴一般,猛烈地在我脑海中席卷着,眼角处轻微有一丝痛痒,只觉得眼泪绝了堤一般泛滥着。
当我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何见已经不在我怀中。我眼眶隐隐发涩,下意识猛地坐起来,嘴上喊着:“何见,何见!”
却只觉得眼眶一阵发涩,浑身没有一丝一毫地力气来支撑身体,只能软塌塌地朝着地上倒下去,磕得额头一块淡淡的淤青。
周遭并不寂静,耳间是一阵混乱的嘈杂声,能够辨识得出是瓷碗相碰的脆响,还有男子低沉嘶哑的话语声。
我翻起身来张望了一番,能瞧出几分端倪,约莫是在一处驻扎军队的营账之中,心上却并不关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想着何见他究竟去了哪里。
“何见,何见!”
我继续大声地喊着,喉咙却沙哑到难以发出声响来,便只得四肢扒在地上向前摩挲。却不想轻轻撩开那营帐的布帘子时候,外头一个瞧上去比我高上一尺的男子正立在外头,见我仰头,忙弓下身子来看我,甚至抬手轻触了触我额间那块该是时分明显的淤青。
“你怎的不好好休息,竟是这般能给自己惹事?”
这个男子,便是翟峰尧。
我急忙将他衣摆的下角扯着,一时情急,竟有些不会说话,只接连着重复:“何见呢,何见在何处,在何处?”
眼眶虽然泛着干涩,但一想到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却还是生生流了几滴眼泪。
他却不说话,只愣愣地看着我,一如当初的何见一般,只是那眼神里的坚毅与岁月,是何见他不曾有的。
后来的某日子里,我问过他究竟是何时将我存在心上的。他告诉我,就是因为初见的这个时候,我那一副笨拙而又慌忙的神色,就那么轻轻柔柔地叩开了他长久以来厮杀战场,居无定所的一颗心。
我后来也想了许多,猜测了许多。我那打心底里对他的抵抗,或许正是因为他将我救活了过来,而且是他亲口告诉了我何见命殒的消息。
我一个在这狭窄的营帐里睡了约莫有半月光景,来试图消化何见已经离我而去的这个消息。
那半个月,我不吃不喝,躺在床榻上看这这营帐泛白的顶子,从清晨发呆到深夜,从深夜又呆呆地看到清晨。情绪激动时候,会满屋子寻找可以致命的利器,妄图一死了之,与何见去做对亡命鸳鸯。
可翟峰尧他却得要拦着我。
他撤走了这屋中所有的东西,只留下一床被褥给我,甚至在我饿得昏迷,意识已经有些不清醒时候突然抓住机会,命人将我四肢束缚住,然后强行往我嘴里投喂食物来保我的命。
我经常半夜里被饿醒,都会看到外头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月光在帐子上拉得很长,还时不时回过身子来朝着我瞧上一瞧,生怕一时又想到什么新点子,一举便能要了我自己的命。
那个时候我不还不知道,不过萍水相逢罢了。他救我一命已经是菩萨心肠,又何苦再大费周章在我身上,叫我如此不能痛快,如此饱受折磨地活着。
后来我闹得实在是累了,好像突然间觉得,一死了之好像比活着更难一些,半个月后的一日,我要求翟峰尧带我去看看何见。
这半个月的任意妄为,我心上烦乱,只想着如何能将我这条命给了结了,旁的倒是没有注意过。直到走出营帐的那一刻,看见外面完全是胡骑兵马,男子个个结发梳辫子,身材魁梧到抵得过两个自己。我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我这是竟是到了番子的地界上。
翟峰尧将何见的尸身就葬在不远处的一座草峰上,一夜大雨,翠绿的草芽初发,很快便将痕迹给遮盖住了。若不是他有意立下的一块木牌,几乎连他自己都不能再找到埋葬何见的位置。
我将身迎上去,屈膝盘腿坐在那木牌子面前,瞧着上面空荡荡没有一个字回身看了一眼翟峰尧。
“习武之人,不懂识字,见笑了!”
他脸上是淡淡的掩不住的尴尬,我也没心思继续问下去,便也只将那木牌子缓缓拥在了怀间。
我嚎啕大哭,摸着地上冰冷的泥土,就好像真的摸到了他那已经冰凉彻骨的身体。
在我醒过来之前,何见他明明还开口与我说话,他问我是不是骗了他。我这几日做了无数个梦,在梦里,我使劲地点头,生怕动作不够明显,叫他那双已经看不大清晰地眼睛瞧不出个境况来。
可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竟是已经隔了丈许的黄土。
我就那么坐着,沉默以对,将脸贴在那被雨水冲刷得极其干净的木板上,一直到了月上枝头的光景。
我问翟峰尧,人如果死了,还能不能看见这人世上发生的事了?
他却以为我依旧想要寻短见,只笑着:“你如今的命,是我的,由不得你轻易便舍了!”
我看着他,忽然间很想笑,他像极了当初那个什么都不在意,却好似能够将一切看的很开的样子。
我总叹人生无常,便是因为我经多了这无常罢了。很多事情当下并不明了,可时隔多年回忆起来,才会恍然大悟,竟就是从一个很细微的地方开始,命运便开始拐进了另一条道路去。
就像当年林应拖着我去何见府上拜访,他初见我的一瞬间,后来我为了银钱亲口答应与何见在一处的那一瞬间,都奠定了他此后安逸平凡的一生就此终结,。
也像我被翟峰尧救起的那一瞬间,以及我偷了他兵符的一瞬间,也都奠定了后来,我与他互相纠缠,而又锥心刺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