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严常日里便是一副冰山面容,只有和林应言语的时候面上偶尔能够露出些许笑意。如今这么一句话,语句依旧十分冷冷冰冰,脸上没有一丝毫的表情,叫林应身上不由地一颤,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何见立在炭炉旁上添炭,迟聘背对着床榻坐在堂上的清漆方桌旁上持着一壶酒正灌得尽兴。两个人闻得这话,皆将面目挪了过来。
洛严的面目与林应相隔咫尺,林应下意识将脑袋往旁上一侧,正好与迟聘四目相对,却发现迟聘双眼通红,脸颊上尽是泪痕,十分反常地大喊一声:“够了!”
洛严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面目一沉,又缓缓直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轻轻咳了一声,够着床边上的方盘倒了一杯热水。
外面的风到这个时辰也都还未停,拉扯着屋外的树枝子一直作着细声。丁香闻了动静忙推门走进来,风砰地一声将门摔上,将一屋子的人都吓得一颤。
林应看着迟聘,十分惊诧地支着床褥将上半身抬起来。出声试探地问着:“发生什么事了?”
这样一动弹,呼吸声一重,檀香入鼻的气味更加浓郁了起来,倒是又能够察觉出几分的端倪来。
只是一问,迟聘那眼眶中已经几乎要干涸的眼泪重新决堤了起来。嘴里结结巴巴抖着几个字:“先生…先生……”
还未听得清个字眼,他忽然像是再也扛不住了一般,忙将脑袋转了回去,低着脑袋双手抱头痛哭,全然崩溃。
何见将炉盖一盖,两步走到迟聘边上。虽没有悲喜的表情,但往日那般喜笑颜开的一个人还是能够看得出来此刻心情的沉重。
他将腰身一弓,就那样站着,双手从迟聘身后的腰身往前环过去,下颚轻轻地搭在他肩膀上,侧着脑袋轻轻吻他的右边脸颊,低声耳语地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
洛严嘴唇微动,见此状况,回头对上的是林应十分好奇的目光,只能十分无奈地搭话:“看来这事是要由我来说了!”
林应一动不动,也没有吭声,静静地看着他,见他思量了一番,便才开了口:“金适才…….他到府上来了!”
他到底是没有那个本事,可以面不改色,十分淡然地告诉他金适才殁了的消息,只是忽然间脑子转了个角,急中生智,挑了个他比较容易接受的话。
“先生他到府上来了?何时的事?”
林应方才刚醒过来,脑子还有些懵然,似乎没有懂他话中的意思,跟着反问了一句。
洛严视线从低往高一抬,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知他心上到底是个机敏的人,静等着他自己反应过来。
林应又看了一眼迟聘伤心欲绝的模样,细嗅着鼻息间那浓浓的香气,听着府上慌忙的声音,配上洛严方才的话,循迹而思,其实已经得了答案。
心肝上猛地一颤,胸口忽然间缺了一口气一般。身子本就不怎么殷实,此刻又剧烈地咳了两声,那严重的地步,就差着一张白绢子捂着嘴,一口鲜血喷溅在上面,便将腿一蹬殡了天去。
洛严忙将他身子扶着正起来,垫了背让他好生靠着,一只胳膊在胸前缓缓抚着,脸上忽然变得焦急起来:“你别急,你先别急,你自己身子要紧,这事情有我们帮着解决,已经发生了,还是要节哀才好。他人已经在府上了,若是看见你这般模样,怎的能够走得放心!”
洛严这一句一句,劝人的话倒是说得十分的巧妙,知他心上最反感这事情,有意地可以规避着一些触目惊心的词汇,徐徐缓缓,正是恰到好处。
林应自然不用说,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流着,洛严伸袖子不住地帮他擦拭着,可还是有大滴大滴的泪珠子滑过脖颈流进了衣襟里去。
他表情十分夸张地皱在了一起,一张嘴张得大大的,不向驰聘那般黯然神伤,反而是抱头痛哭,声嘶力竭地喊着。
这三个人说来皆是金适才的门生。迟聘和林应是一般,是被这个金先生收养的。要说来这不同,便是林应当年兄妹两个与家中走散,是完全依赖着金适才的,将他当作养父一般。而洛严只是丧了父母,家中还有旁的亲。到底拿这金适才当了个外人。
洛严那就更不用提了,两个人到底相处了一年不到,且日子光景太久了,情分早已经淡了,也就更没得什么好伤心的了。
不过屋中管两个人这样难过着,尤其是林应哭得伤心欲绝的,看得他心上是十分不是滋味,一向冰冷的心却像是被炙烤着一般,霎时便化了,眼眶忍着忍着,泪珠子便再也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白日里起风之后天气一直都不大好。府上得了白事,连往日里丫鬟家仆之间的说笑声音都已经变得淡了,整栋宅子都弥漫着一股低糜的氛围。
大门口的红灯笼本是要趁着过年的喜气留上几日的,今日家仆已经搬了梯子来换成了素白色。
门楹上缠着素白色的缎子,院子上成沓的纸钱随风翻飞着,看得人身上不寒而栗。府上的人端着物件来来回回地走上,步子比往日要急促得多,连个闲话的都不敢搭。
林应往日里性子好,对下人并不严苛,他们倒是偷了不少的懒。自洛严来了府上,便是日日打起精神来做事也都有被罚的时候,如今府上又出了事情,任谁也不都想触这个霉头。
他们这些为奴为仆的,没得饭吃尚且是小事,若是遇见个狠心的主子,心一狠那可是连命都没有了的,自然是要多小心些。
人是置在门扇上被抬来的,江南乡下讲究多些,将初死的人搁在门上,意为挡在鬼门关外面,说法是将魂儿还能在身上多留一阵子,待着身旁上的人将要说得话说个清楚明白,入了棺材去这才算完。
林府上本有个专门供着灵位的祠堂。前些个时日迟聘父母的祭日,何见那日午膳都未用得,拉着马车将方圆五里之内的纸钱全都买了回来。
林应两个本是想着拿了俸禄,好好办上一场法事。便也没顾得上何见,哪想着他一个人跪在屋中灵堂烧纸钱,却是个没得经验的,未寻个炭火盆子兜着,又逢秋末风大,还未燃上几页,身旁厚厚的一摞便连带着点着了,最后整个祠堂都没救得下来。
如今上后院上看一眼,还能见得那纸钱堆得似一堵墙一般,看着十分的骇人。
由是此番,所以人就放在入门来的正堂上,家仆取了方桌来点了炷香,就这么将就着,也不知究竟按何种礼制来操办,所以静候着林应醒过来再拿主意。
四个人前前后后地穿了廊子来到前厅上来,立在大门旁视线往里一瞧。人用一扇帘子隔着,迟聘三个方才见了,此刻背过身子去不愿再见,林应嘴间呜咽,将右臂一抬,晃晃悠悠地抖了抖,弯腰朝着那帘子一角去了。
洛严忽地一把将他手握住,吓得他一个噤声,身子从上到下齐齐颤了颤。
“算了,还是别看了吧!”
洛严诚诚恳恳的眼神看着他,眉毛一翘,试图阻止。
林应侧目看了他一眼,哭声已经十分微弱,但一双眼睛泛着严重的血丝,微微一瞪起来有些骇人。
他十分识相地将手一松撤了回去,林应扯着那白布轿子微微向上一撩,见其后一张已经严重泛白的面容映入眼帘,嘴唇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脖颈间还有一条印痕已经泛着深黑色。
他身子往后一沉,险些一个踉跄坐在地上,洛严眼倒是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将他腰身揽住。眨了一下眼皮,轻叹一口气:“都说了要你别看了!”
因着寂静,林应胸膛处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十分的明显。他一脸的惊恐,像是被吓坏了,喘息声缓缓重了起来,一只手抓着洛严的胳膊,紧紧地攥着,若不是冬日里衣衫厚重,必是要嵌进皮肉里见了血的。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他话语结结巴巴,方才在房中已经渐渐缓和的情绪再一次被提了起来,不过注意力却挪到了死因上。
洛严许是方才在道上已经想好了主意,眼下连思考都没有思考,张口便来:“金先生他许是书读得傻了,学人家头悬梁,哪想着要了命。邻舍发现的时候,屋子里乱成了一团,人就挂在梁上,已经没得救了!”
他眼见着干劝也不是个好法子,干脆反其道而行,有意刺激林应神经,想叫林应尽快接受这个事实。
可连边上的何见也都觉得这话说的有些过了,身后推了他一掌,忙给他使眼色。他顺眼扫了边上的迟聘,连他眼中都有些许敌意。
果不其然,在林应看来,他们两个到底没有熟到能够开这种玩笑的地步。他听了话,脸色即刻变得更加的难看,上边眼泪流着,下边嘴里十分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眼来,虽然有些飘然,却依旧听得清清楚楚:“滚!”
常日里他总是小心礼让,耐心相待,这其间有不少的由头是洛严帮过自己救了金适才的命。如今这般境况,却是也再顾不得旁的了。
对于林应来说,天都已经塌了,没有什么此刻在他心中能占着地位,更不要提往日的尊卑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