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蹊跷

躲躲藏藏在楼中转悠了一大圈子,最后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喝了几口清茶,林应撑着脑袋坐在堂中的人群里,想着方才那姑娘说她收了银子的事,不用猜想也都算到了洛严身上,是时心绪上有些颇为烦闷。

这一年的生活虽然平平淡淡,却正正是他当年寒窗刻苦多年最后想要得到的东西。可这种平淡的生活,从腊月里被打破之后,好似扰了湖心的水面一样,水波一圈一圈向外缓缓荡漾着,像是个没有底儿的死循环一般。

一年以前,何见便是为了迟聘才搬来的林府,在府上也是像洛严这样万般刁难,惹他注目。

先是晚膳之后拉他在庭中喝酒赏月,吟诗作对。

迟聘不善文藻,两眼瞪得又圆又大,只能闷头喝酒,喝完就躺下装醉,还顺手捞了何见带来的玉佩,真是颇为值当,也便随了他去。

后来久了,何见得了诀窍,把酒换成了茶,迟聘也无奈,闷头灌下去,哪料越喝越精神,陪着何见在庭院一坐便是一晚。

那个时候是盛夏,入夜蚊虫甚多,两个人穿着青布敞袖的袍子求个凉快,第二天撩开袖子一看,双臂上满是红色的印痕,指甲一挠都生生能挠出血来。

还远不止如此,过了有四五日光景之后,什么功夫都用尽了,身上的痕迹却是一星半点也没有黯然的意思。

照着迟聘的意思,本都是男儿身,自己的出身又着实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留得些痕迹在身上也并未有什么不妥,便也打算不再另觅良方了。

哪料得何见却不从,不知从何处听得个乡野偏方,跑了一整天,寻了三四个药铺子才抓来了一副良药,用温水煮了药汤,非要拉着迟聘陪着他一同泡上一泡。

迟聘虽不是个拘谨的人,不过何见到底是还算是个生人。婉言拒绝不成,干脆暗暗使坏将那装药汤的盥洗木桶给弄漏了。

这一漏原是不要紧的,可何见这屋中偏偏是砌上了瓷的,脚下遇了些水,猛地打滑,身子一倒扑进迟聘怀里,两个人便一同掉进了盆里去。

有没有闪着身子是再一说,单单是喝了几大口不明不白的药汤子,便害得迟聘腹痛了一夜,整夜整夜的嚎叫。

这两个人的手段虽然相似,不过何见当初是因为迟聘着实有些受不住,使计将他给灌醉了,三两句盘问之下便晕头转向地表了心意。且在这之前何见也未做出什么旁的过分事儿,还尚能算是心思单纯。

可洛严这主儿却不一样,心思颇为深重,打从在长乐门外开始估计便就揣着这般的主意再怀上。初来乍到便十分坦然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叫人果真是不舒服。

林应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膛上一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颇欢。

想一想当日何见说完了话,趁着迟聘一愣的功夫躬身定情一吻。

就这一吻之后,隔了不过一日功夫,两个人便钻到一处屋子里去了,日日都躲在自己看不到的地界上腻腻歪歪的。

幸得迟聘有意避他的嫌,他后来那些时日才算是过得释然些。

迟聘与他是经年的至交,他自然不会因着这事情便与迟聘疏远。只是何见并不乐意自己和迟聘走得太近,他心上也有顾虑,更加识得眼色,便有意疏离了些。

哪想着期间有日迟聘来寻他,问他是否心生了嫌隙。他言明了心上所想,迟聘宽了心要走时,他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佑颜,这些年来也不见你……有过这般偏好。如今…….”

他顿住片刻,重新调整了语气,才又说“你告诉我,你可是真心与他在一处?”

迟聘将门方才拉开一个缝隙,立在门旁上思量了一番,屋子里烛光暗淡,看不清他表情,不过语气却是能听得出来异常地深沉。

他当时没有回答林应的话,只缓缓反问了一句:“微之,你从来都没有动心过吗,那种只要是他,旁的便是什么皆可的感觉?”

他想到这里,忽然又拿这个问题来问了一遍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上却是莫名其妙地将自己对于洛严的感觉仔细感受了一番。只觉得思绪杂乱地理不清楚,满脑子都是他那张俊俏的面容上,冰冷而又带着一丝丝善意的笑容。

想了也有半晌功夫,嘴上一杯茶见了底,恍过神来端起壶来正欲重新斟上一杯,恰逢上门口钻进来一阵冷风,林应正抬眼一看,入了眼的那素白衫子,白面书生模样人儿看上去十分地眼熟。

那老鸨见得了人从阁楼上走下木阶子来,依旧是方才笑脸相迎的模样,只是相比方才,此番却像是遇见个不敢动手动脚的主儿,只有猫着腰毕恭毕敬的样子,笑语:“大人来了,沁香姑娘在楼上,这几日身子懒些想是才起身,您自己上楼去看吧!”

她言语里极力想要表达对这位姑娘的照顾,一张布满横肉的脸几乎都已经要笑到僵硬。来人却只是侧着面目颔首点头,然后摆头环视周围,有些厌烦。

林应借机定睛一瞧,见了多半面貌,这才能肯定是迟聘无误。他怔怔地将眼睛一睁,又慌忙用袖子将脸一遮,恐四目相对,平生尴尬。

静了片刻光景,闻不得人声了。将视线一斜,胳膊缓缓落到鼻尖处,一双眼偷摸露出来朝着堂中木阶的方向望过去,那边迟聘提着前襟已经疾步走到了半中腰的位置。

他眉眼一皱,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迟聘他可是个有龙阳之好的主儿,照常理来讲,原是不会来这种地界的,可看眼下看这样子好似还是个熟客。

心上疑惑,便欲探个究竟,他站起身蹑手蹑脚从人群里窜过去,待着迟聘拐上阁楼廊间的时候,身影晃动,三两疾步而上,便扒着木阶尽头的一个红漆抱柱伸头探着情况。

顺着右边长廊往里数着,迟聘正立在第四间闺阁门旁上扣门。两三声之后,未有人应声,他皱着眉干脆直接掀门走了进去。

林应见况忙舍了那柱子继续往里走,跟上去侧着耳朵贴在那门扇上,十分好奇迟聘此行一遭究竟有何事。

若他真真只是为了寻欢,那与何见的事情,必定是另有隐情,恐是又要牵出一大堆的麻烦事情来。

屋外起了大风,廊子尽头的一扇小窗扑闪一声被刮了开来。他方才将身上的大氅给折在了屋中,眼下寒风顺着衣领袖口毫不留情地往衣衫里灌着,着实让人有些难耐。

他打了个寒颤,将双手合在唇前轻轻哈了一口气,缓缓地搓了两下来取热。闻得里面依旧十分沉寂,抬起食指蘸了唾沫,正要刺穿那窗户纸瞧上一瞧,忽地闻见身后有缓缓脚步声,还未来得及转头一窥,脖颈间忽然受了重击,眼前倏地漆黑一片,应声倒地。

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暗淡了下来,眼皮子一睁,林应能察觉到屋里是暗淡的烛光,那昏黄且泛着光晕的亮堂叫人恍惚中更生难受。

脖颈上一阵刺痛,脑袋晕晕沉沉的还未清醒,便已经闻得一股浓浓的檀香气。

廊上的脚步匆忙,来来回回在木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来。迷蒙中缓缓清醒过来,视线清晰地看见此刻是在自己屋中,且堂上三个人都在,形态各异地立着。

洛严见他睁了眼,本立在床畔上,即刻将那幔帐往身后一牵扯,屈身坐在了床边上,虽是笑意,面色却有些难看。

“我可是做的梦?”林应低声呢喃了一句,声音有些嘶哑,听不大明白。

洛严伸手拍拍他的脸颊:“梦?做恶梦了吗?”

林应见他伸手过来,忙想将脑袋往旁上挪上一挪,却有些力不从心,揪着脖颈子有些抽筋,轻声低吟了一声。

洛严轻轻晃晃脑袋,手没有收回来,重新将他脑袋摆正。他抬手起轻轻一推,忽地想起了昏过去之前的事情,嘴里又问着:“那姑娘可是你故意找来戏耍我的?”

见他没有言语,看上去却是默认的态度,便又说:“你莫不是认为,就凭这样,就能让我对你有什么旁的意思吧?”

洛严笑意更深了,替他掖了掖被角,深沉而又认真地说:“我初是没有这意思的,只是怕你一时把持不住作出什么后悔的事情反赖着我了。不过,你说的这层目的也算是意外收获。”

语毕,他垂目看着林应,眉眼轻轻一挑,在那张冰凉的容貌上显得格外地惑人,像是在提醒他什么,可见他却什么也不明白,才直接言语挑明:“微之你可真真是没得个好记性,可是忘了你同那妈妈说过什么了?”

林应脑子一转,即刻便懂了他的意思,眼睛骤然睁得又圆又大,身子猛地往起一抬,抬手刚要指他,却被他一手按了下去:“好了,我也未曾讨得什么好处,不过是独独闻了些脂粉香气罢了。”

说着将身子一屈,往他身上压过去,继续道:“也不知怎的,这般一试,倒是反倒更加笃定,我心上着实只有微之一人,改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