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地偏,住的大都是些穷苦的人家,这般天寒地冻的光景只能够呆在屋子里避寒气,所以平日里没得笙歌燕舞的丝竹声声,静谧之外,仔细侧着耳朵听,惟能够闻得不远处一处禅寺木鱼声声,确实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界。
风雪依旧未停,下了这许久,天还仍是一副阴沉沉的样子,没有一丝转晴的征兆。
后院地上的白雪被踩得一塌糊涂,三四个仆妇在其间迅速地穿行,忙着准备晌午要用的膳食。没人注意到那个窄小的木门吱扭一声被人推了开来,有人牵着白日里洛严带来的马车在外面扯了缰绳。一声弱弱的嘶鸣,推门的那个人已经将门槛给卸了下来。
丁香在后面跟着,林应和洛严两个从前厅绕了过来。几个人身上披着的大氅在已经积了不浅的雪地上划出一道道印痕来,脸上的神色大不相同,忧愁与欢喜,一目了然。
若是洛严在一年以前,他初到任的时候便来拜访,日后联络些许,今日就算是没有金先生那一桩事情,他也会带着一干下人夹道欢迎,十分乐意地留他在府上留宿。
然而到了如今,这忽然的要求,明眼人定是能够看出来满满的都是心思,还是让人看不穿的心思,有些出了事也让人防不胜防的危机感。
而且他都已经表露出了态度,洛严竟还使了一招要挟的手段,更是令他十分不悦。
三个人在檐子底下站定,膳房里面菜刀与砧板极速碰撞的声音,夹杂着微弱的咳嗽声,听来着实令人心烦不已。
顶上的烟囱散着丝丝黑烟,却因为天气不晴朗,大多数从膳房大门钻了出来,在院子里面弥漫着,引得洛严急忙将衣袖一抬掩着口鼻。
林应会心一笑,笑他倒是个有钱人家的金贵少爷,这穷苦的日子想来他也应该坚持不了几天,反倒有松一口气的意思,回身朝着丁香微微将下巴一斜。
丁香即刻便得了命令,去膳房浸湿了一条锦帕,出来的时候毕恭毕敬地递给洛严。因着方才的事情,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见他接了,即刻便将身子往后一退,立在了两个人身后。
既是这一趟前来的意思已经说破,并且商量了个清楚明白。洛严倒也不遮不掩。用那锦帕捂住口鼻,十分无奈地看了一眼林应,见他欢喜得就差笑出声音来了,忽然莫名其妙地却蹦出一句:“你笑起来倒是好看!”
声音被锦帕阻隔着,传出来只能够听见呜呜的几个模糊音调子,林应将头一歪:“大人说什么?”
洛严将眉毛一挑,又急忙摇摇头:“没什么!”
话毕指着林应屋子边上的空宅,快速地将锦帕挪开,下令道:“将东西全都搬到那屋中去。”
林府上下一共算来有三位主子,可这宅院里独独只有两间主屋。
这儿当初本是皇帝分给林应的府院。一年前林应同迟聘一同高中,两个人感情颇好,想着住在一起能有个照应,便求了皇帝只要了一处宅府,所以这才住在了一起。
另一位少卿大人的到来且容后再议,这儿要说的,是林应便是为了给他腾位子,这才搬来了后院的这小厢房之中。
后院的这小厢房原是上一任的京官放常日的吃食用的地方,所以紧挨着府上的膳房,而洛严伸手一指,要搬去的这间屋子,是一件更小的杂货间子。
这屋子里面逼仄,人立在其中抬着胳膊转个身,一双手都能够碰得满手是墙上的白灰。身形大大小小的几个奴仆抬了那满满的七八杂碎一一进了房门,洛严紧接着跟上来,发现屋子里头竟连寻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林应在边上还劝着:“大人金贵之躯,这屋子怎能住得。大人若是得意我这府院,还是且现在前厅客房留宿一晚,等明个早朝下官请了皇上,将这院子赏给大人你,岂不更加宽敞,住着更加舒服。”
他心上有一万个不愿意,自然是处处话中都要表露出来。心上还有一丝顾虑,恐与他相隔这般近,今夜还指不定会生出什么旁的事端来。
洛严将脚一抬,抵在地上镶着黄铜边的箱子上,将身一甩,整个人挤在屋中唯一一个靠背藤椅之上,像是为了表决心一般。那灰尘扬得周身全都是,他面上却依旧是淡然地表情,没有一丝的不适。
“那林大人且告诉本官,你与本官的事,又该怎么说?”
林应忽然哑语,将头一沉,躬身作揖:“全听大人安排,需得下官做什么,下官定不推辞,只是大人莫要委屈了自己!”
这话说得颇为无奈,若是洛严帮的这忙不过是个花钱救济的事,那倒还有解决的法子,将钱还上,再多余负上些许报酬,眼下定是可以十分笃定拒绝他。
可偏偏这救命之恩,说起来要以命相偿的话都不为过,何况只是单单这点条件,自己若是拒绝,倒是显得不近人情了。
洛严表情没有变,眉眼微微抬了抬向上斜视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嘴间微微一咧,笑得阴冷:“你可是说真的,定不推辞?”
林应见他笑,身后一阵阴风窜进背里,不由地打了个摆子,低低应了一声:“嗯!”
洛严将身上的大氅往紧裹了裹,脚放下来身子向前一倾,倚在边上的扶手上,抬了抬下巴道:“那本官搬去你屋中睡,这可行?”
林应忙将身子一屈再一次跪下:“大人!”
后面丁香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动作倒是合时。
房门已经阖不上了,被风一吹,砰地一声打在丁香脚上。对面洛严的脸上一瞬便皱起了眉毛来,一副十分厌烦的模样。
“林大人就这么喜欢行大礼么?”
门外面邪风一刮,冷气像是再也挡不住了,大股大股地扑进来,人隔着厚厚的衣裳,依旧能够感受到石板地面的冰凉彻骨。
气氛僵了许久,林应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吭声,最后洛严长吁一口气,无奈地起身来扶着,一边言语:
“好了,我不过与你说笑罢了,你这般大的反应做什么,快些起身来。说话便就说话,行大礼那都是旁的人做的,你我之间毋须这样。”
林应跟着他的动作站起身子来,诚惶诚恐,对他这一番说辞觉得甚是别扭,可还是十分牵强地附和了一句:“嗯,下官知晓了!”
过会儿又问:“那大人……..”
洛严抿着嘴,将手往他肩上一搭,这次倒是十分顺利地将嘴凑到了他耳边:“你不用太顾我,客随主便,我瞧着这地界挺好的!”
话音方才落了,也不知是不是说了谎的缘由,屋顶上忽地落下一片青瓦来,正正砸在他头顶上。
亏得他眼疾手快,用身子将林应往边上拥过去。一声碎裂,青瓦渣子溅了一身子,上面夹着的雪花化了,在衣摆上留下了一些不深的印记,倒也算是无碍。
这院宅也不知是多久之前所建的,初搬来的时候皇帝派人来修葺,林应见着这屋子破旧无用,便也舍了这一道功夫。所以眼下这幅场景,他倒也只是一惊,将洛严忙从怀间推出去,心上觉得是在意料之内的,除了有些丢人之外,并无不妥。
可洛严是个习过功夫的主儿,闻得屋顶子上有响动,抬头一看,见那掉下瓦的空隙还隐隐能瞧出些晃动的黑影。三两步踏出门去,抵着檐下的红漆柱子纵身一跃,接着只见屋顶上的积雪掉下了几大块来。
林应十分懵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忙到院上垫着脚尖朝屋外的梁子上瞧过去,走了两步身上的大氅滑落在地上,丁香在身后拾了起来,追着说道:“大人,外面天冷,别受了风寒!”
人都已经退到了通往前殿的长廊上,视线却还是看不大清楚屋顶上发生了什么事。侧着耳朵细细听来,隐约能够闻得一衣裳相互摩擦的声响,该是有两个人在上面打斗了起来。
这几日事情本就多,到了喝凉水也塞牙的境地,如今尚书大人若是还在自己府上出了事,那他这个官,可真真是做到了头了。
林应身子晃动着,一边任由丁香给他披好衣裳,两手抢过边上的锦带自己动手绑了起来,一边一脸焦急地吩咐着:“快,找人上屋顶上看看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候正值晌午,因是府上来了位身份尊贵的主儿。又是一年一度的上元节,所以上上下下的仆人仆妇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能做的活计全都动手张罗了起来。那些个手下的丫头又纷纷仰目这位尚书大人的俊俏样貌,为求一偶遇,导致府中来来往往的人甚多。
丁香在府上奔走相告倒是正合了她们的意思,不一会儿,小小的杂货间子上已经架了七八个木梯,家仆倒只有一个,剩下的,全是些涂脂抹粉,穿得异常艳丽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