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子翘脚下的铜铃响了不知道多少声,外面的狂风这才得了号令,将地上一片素白卷了一层,朝着红砖砌成的院墙里面扑进去。
林府门楹底下的大红灯笼挂了有十来日光景,这阴晦天气点起来虽比平日里看起来亮堂些,却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一样,十分的不入眼。
城西地方偏僻幽静,所以顺着府院前的大道一直向前望过去,常常一眼望不见个人影,今儿倒是颇为奇怪,有两辆马车并驾齐驱,在雪地里摇晃着悠哉而来。
左边的四角上挂着金丝穗子,风一吹摆起来,露出里面的青玉坠子,轿中之人不用想便是是个金贵的主儿。
右边的架着一堆堆的木箱子,层层垒起来,四五个人在后面扶着,装的该是也价值不菲的物件儿。压得那黑鬃骏马不住地撂着蹄子,不用鞭子躯着,像是一步都不肯向前走。
车轮在长街上压出出一排排的印子来,一直延伸到了林府门口。牵马的将缰绳一扯,闻得一声不小的嘶鸣,接着从轿帘中伸出一只手来在外面摆了摆,那边上跟着的小厮便即刻得了令子,弓着腰身拾阶而上,立在檐子下扣门。
林府管事的忙在屋中应了声音,一个人卸下门上的筏子,披着一件黑色棉布衣裳将门微微启开一个小缝,看了一眼那小厮,又将视线往下一抬。
“不知是哪位大人到访?”
那小厮乖巧地塞进来一锭银子,凉得伤手,微微一笑:“吏部尚书洛严洛大人,来看望林大人,烦请您通禀一声!”
管事见了银子眼神一惊,一双眼珠子滴溜转了一番,然后也回了个笑脸,点头将银子纳进衣怀间,客气着:“烦请您家主子稍等上片刻”。
话毕将门又阖上,委身进了院中一处屋子里。片刻光景之后,两扇大红木门被彻底敞了开来。里头有个十七出头的人儿一边整着衣衫一边迎了出来,面若冠玉,笑起来唇旁上的梨涡甚是好看,声音温柔中听得出来有些底气不足:“尚书大人大驾,怎的也不托人早来禀报,林应怠慢了,还请大人恕罪!”
彼时风雪呼啸正盛,林应立在轿子边上说话,里头的人将轿旁上的帘子揭起来往外瞥了一眼。眉心微微一蹙,然后急忙窜身下了轿来。
林应伸手想要去搀扶,那人将怀间的暖手炉子随意地往林应手间一塞,落地的时候利索地将身上披着的狐皮大氅解开脱下来,倒了面儿给林应披上,嘴上说话吐着丝丝白气都能看的清楚明白:“唉,外面风雪大,林大人身子弱,怎的还亲自出门来了。不是听得大理寺两位少卿大人都搬来府上了么,竟是一星半点的事情也托不上么?”
说话语气倒是感觉颇为熟络。
虽说是旧友,年幼的时候同过窗。不过几年不见毕竟也还是生分了不少。洛严这动作吓得林应往后退了一小步,还想要挣扎,却是着实拗不过洛严的胳膊,也便随了他的意思。
“谢大人牵心,大人难得到访,下官怎敢怠慢。只是迟大人两个去早朝时候总是贪玩些,这个时辰还未回来是常事。且府上马匹腿脚不好,自然不及大人的骏马飞驰的快!”
林应手肘被他一搀扶,直起腰时抬眼趁机打量一番,见得洛严褪去这件大氅,里头还着了件鹅黄色的鸭毛马褂,看起来单薄轻巧,倒是映衬得整个人都十分的精神。低头再看看自己大氅里头的这件青布衫子,还是腊月初上命人新缝制的,前几日里还为这衣裳上的针线绣花得意的不得了。如今看着身上的金丝绣刻,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只是仰头依旧还能够作出个乐呵呵的脸来,道一声:“外头冷,大人进屋吧!”
管事的接过马车缰绳来,牵着上了旁上的马厩去。
一行人跟着林应拾阶而上,鱼贯而入。
今儿个是立承年号下的第二十二个冬天,年关到了十五已经没了腊月里的兴致。街上叫卖的白日里吆喝都已经开始打起了瞌睡。
偏偏早上又下了一场暴雪,城中这才又热闹了起来。
这热闹的事,和林应有着甚大的干系。
年头上皇帝命各地各州府官员将案子清上一清,一众官员巴不得不审案子图个清静,一早便整理好了折子递了上来。
经了大理寺,林应随手翻了翻,没想着给自己翻出了件事情来。那江北递上来的帖子上有一桩案子签字画押的名儿唤金适才,犯的乃是shā • rén的罪名,再看看所属地方及存案的材料,发现不偏不倚正正是林应家上的那位。
林应当下顶着严冬的寒气,在长乐门外跪了三日有余,求着皇上准许他回乡重审此案。
毕竟亲缘关系明摆着,明眼人心里清楚明白的很,只怕是连林应自己都觉得希望不大,可除了这一番作为,他着实也不知道还能够再做些什么。
十年寒窗苦读,终于到了高位,却发现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真真是寻不到一个比这更加悲哀的事情了。
这种忽然间落到了低谷的感觉让他身心疲累不堪,第四日晌午的时候身子上发了病,往地上一摆,哆哆嗦嗦地晕倒在长乐门外,恰恰碰上了奉旨进宫的洛严。
哪想着三日苦苦哀求,竟比不得洛严一句话来得有用。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皇帝已经点了头。
腊月二十七里,处处都是年味儿。他却拿了府上所有的银两,买了匹骏马赶着夜路下乡去了。
这案子一直审到了正月初五,他将那受贿诬陷的知县和真凶的画押供词存了档,将人押解到了京中。
这朝中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自结案之日起,半月之内若是下雪,这案子必定要推翻重审。所以这朝中官员在官场里打滚打得久了以后学的都十分的精明,凡大案都是要将一干人等关压至春归之时再进行审理。
可林应这案子多有不同,是扯了自己人在其中的,为免夜长梦多,昨个非是要在城南刑场将两个人脑袋给摘了。
当下府上左少卿迟聘还劝他,说这冬季都已经快要过去了,过上个几日,等春风一吹,下上一场春雨之后再做保险些,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怕是往后再难有升迁的可能,实属自断了仕途。
可就连这话都没能劝得住林应,官场上摸爬滚打足足一年光景,官官相护的事情他见的多了,只怕多留一日都会变成另一番光景。当下拿的就是一搏的心思。
哪成想着迟聘一语成谶,今日这一场雪,老天倒是下的颇为不长眼了些。
所以林应此刻领着一种众人入府,心上大抵能够猜个bā • jiǔ不离十,洛严这一下早朝便直奔林府而来,想必是这一场雪已经让城中炸开了锅。
这满朝文武,盯着自己位子的人又岂在少数,自然是会抓住了这事情大做文章。
三人成虎,自古都是这般没得道理的道理。皇帝就算再圣明恐也得面上做个处罚,那眼前这个当初为自己担保的洛严自然也是逃不了干系的。
一行人跟着入了廊上去,顺着长廊一拐,便是院中的正院。
旁的奴才就侍候在院子外面,只林应近身的丫头丁香跟着进了屋子来,将林应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掸了掸上面的雪沫子然后挂上,又持着剪刀修了火捻子,在堂中多燃了几根红蜡,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完了转身才问:“大人,可否备茶?”
林应将身子一侧,抬手还遮掩一番,声音故意压得很低,说话时候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是有心事的模样:“今日不必备茶,你且去将那院上桂花下埋的陈酿挖出来烫上,再将前日里我从江南带回来的云片糕子取些来!”
丁香得令怔了一怔才缓缓地点头,心上颇为惊诧。林应是极喜茶的,这事情府中人尽皆知晓。从前不管是大小事宜,滴酒不沾,只喝淡茶的人儿,今日却破了例,想来这吏部尚书今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倒是刻意抬头将这位尚书大人瞥了一眼,也没有想象中凶神恶煞,三头六臂的模样,这才安心出了门去。
林应见她撂了帘子后才回身,奋力将脸上的愁云惨雾驱散,面上笑得颇为开怀,屈身就坐在洛严对面:“大人这一遭来的有些突然,时间仓促不及准备,若是怠慢了还望大人多多担待。”
其实林应一早便想好了前去尚书府上请罪的,偏偏此时此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话头儿反倒不知道该如何揭起来了。
洛严的眼神一直盯着他,从未挪开过,让他身上有种难言的不自在。接着嘴唇一动,冰冷地吐出来两个字:“无碍!”
话毕之后,周遭的空气像是蓦然间被冻结了一样。林应在边上陪衬着尴尬一笑,脸上生生咧出一道褶子来,嘴上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哪想洛严这个面上冰冷的主儿却是有话直说的直肠子,摆头便直奔主题,道:“今儿个早上因为林大人的事,皇上罚了本官三个月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