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酸豇豆肉末(二)

小院里有那么一瞬间四下无声。

瓷器碰撞出的清脆响动,分外明显。

在苏禾疑惑的视线看过来的时候,秦邝已经收拾了碗碟往后厨去了。

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怎么了?”

苏禾把蹭到她手边撒娇起腻子的梨花奴抱了起来,熟练地伸手给它挠下巴,梨花奴舒服地摊开小肚子,呼噜呼噜地喘息声越发清晰。

“不知道,可能他不喜欢酸豇豆吧。”

言成蹊手指搭在月白色的蘭边上,纤长好看的指节优雅地叠着衣袖。

“不过,我喜欢。”

“喵——”

梨花奴大概是被挠舒服了,恰好在此时,四肢舒展,伸了个懒腰。

水汪汪的眼睛对上言成蹊的视线,又立刻把小脑袋拱回苏禾怀里去了。

院子里的三人茶余饭饱,和乐融融。

一时倒是没人想起,门口等得脸色发绿的张县令。

张县令昨晚醉得不省人事,今晨刚一起身,就收到了属下报上来的噩耗。

他举着那枚油润光洁的令牌,在阳光下端详了许久,魂还没醒过来,人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张县令急匆匆地跑回卧房里套上靴子,就连柔情蜜意贴上来的姨娘都顾不得搭理。爬上马车,一叠声地吩咐车夫赶快前往桂溪坊。

桂溪坊这个巷子又小又破,狭窄的甬道内,马车根本进不来。

晨雾迷蒙,黄泥潮湿,张县令只好弃车下马,带着几位亲随徒步登门拜访。

他们来了这半日,院子里始终静悄悄的。

开门的年轻男子只丢下一句“稍后”,便又阖上了门扉。

张县令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打量着面前的榆木红门,眼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段师爷搓着双手,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大人,这都等了大半个时辰了,属下再去叫一次门?”

张县令默不作声地扭开了视线,将段师爷叫到了一处无人的避风檐下。

宿醉后又吹了许久的冷风,张县令的面色并不大好看。

“昨日发生的事情,你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来。”

段师爷闻言,眉心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他看了张县令一眼,复又恭顺地低下头去。

“属下是在傍晚的时候,才知道地牢里死了一个囚犯,所以便下令将后厨诸人,和送饭的仆役们一同扣留了下来。”

“到了晚间,属下想着,毕竟白日里刚出过事儿,稳妥起见,还是巡视一番的好。所以,属下便亲自去了趟地牢。”

“那位叫苏禾的女子,是属下在地牢里遇到的,她当众喊冤,说是有重要的情报告知,我这才将人悄悄带了出去。”

“本想听听她所说的情报是什么,谁知突然冒出来一个蒙面黑衣人,持剑破门而入,不仅劫走了那个苏禾,还重伤了钱统领。”

“属下立刻便带人追了过来,谁知那女子竟然好端端地站在院中,毫无悔过之心。其余的几人,目无法纪,胆大妄为,他们身手又极好,属下的人不敌,只好退了出来。”

段师爷说完,见张县令良久都没有出声,忍不住心里犯嘀咕。

段师爷并不是朝廷登记在册的命官,师爷一职,也不过是尊称,而非官称。

三十岁那年,他第四次名落孙山之后,终于痛定思痛,放弃了科举仕途。

幸好,年少时交友颇广,认识许多门路,很快便为自己打点出了一条平坦的路子。

南乐县建衙至今,已有数十载。

段师爷与张县令这些年来的交情,不可谓不深厚。

段师爷从未见过张县令今日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是以,他除了困惑不解之外,心里更多的是惶恐难安。

“大人,这枚令牌——”

令牌拿在段师爷手里,他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只好试探着打听张县令的口风。

张县令睨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

这是一块天圆地方令,小叶紫檀的木料应当是被人拿在手上盘玩过许多年,油亮润泽的皮质,散发出清淡宁和的檀香。

牌面上用篆文刻着一个大大的“南”字,笔力虬劲扎实。

木料的边缘平整光滑,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辨。

虽然没有什么名贵的金玉镶嵌其上,单就看那通体勾画的花鸟纹样,张县令不由地长叹一声。

“头如雏鸡,顶上无冠,尾羽细长,还描着火焰。”

“这是王室才能用的翟纹啊。”

张县令眸光犀利,手指点在长尾雉鸡的尾羽上。

“!”

段师爷惊愕地看向掌心里这块无甚稀奇的令牌,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皇亲国戚,亲王贵胄,这些人高居云端之上,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过遥远。

但是数百年的李氏王朝统治,早已在世人心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敬畏与恭顺。

段师爷绞尽脑汁想遍了京城里的亲王,似乎没有哪一位的封号是带着“南”字的。

张县令从他手中接过令牌,翻了个身,背面什么都没有刻,是一整块完整的小叶紫檀,纹理精巧,浑然天成。

“平南王府。”

张县令的声音很轻,却是足够让站在他身侧的段师爷听清楚。

“!!”

段师爷面色煞白,不由地想到昨夜里遇到的那位高挑明艳的女子,她扬起的下巴,高傲的模样,不凡的身手……

竟然会是平南王府的永宁郡主。

平南王府在大周朝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作为唯一一位异性藩王,平南姜家并不居于京城,而是镇守着南境十二郡,直面大周与南疆的第一道防线。

而永宁郡主本人,在南疆大捷之后,巾帼不让须眉的名声早已传遍了江南塞北,她虽没有领授朝廷的官衔,却是百姓心中实打实的英雄。

更何况,京中已有传言,如今风头正盛的瑞王殿下还没有纳妃,据说陛下属意的人选,便是平南王府的郡主。

而今太子已然被废,若是瑞王殿下能将如此强劲的统帅藩王纳入麾下,这天下即便眼下不是他的,日后也必然是他的了。

段师爷怎么也没想到,南乐县这么一个小地方,竟然来了这样一尊大佛,而他,还偏偏如此走运的,正好撞在了郡主的手上。

段师爷几乎是面白如纸,僵立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县令见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轻重,冷哼一声,背着手自己走了。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段师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双手握紧成拳,他的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黑沉沉的阴霾。

就在此时,院门从里头拉开了。

一位身穿藏蓝色常服的高大男子,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张大人,请。”

秦邝引着张县令进了正厅,其余的一干随从都留在了院外。

言成蹊这间屋子的正厅并不算很大,布局规格却都有一番讲究,屋内的摆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绝非凡品。

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挂了一副左仲甫的《西山四时图》,靠墙放着一张梨花木的方桌,方桌之上是一整套珐琅彩的茶具。

东西两侧的窗户上蒙着一层软烟罗的窗纱,阳光细碎地洒进来,正好落在一张八扇的酸枝木屏风架子上。

那架屏风上是一整幅苏绣技法制成的《白猫扑蝶》。

更为难得的是,屏风采用的还是双面绣法,如此浩大又精细的工程,非京都制造坊的绣娘不能完成。

白猫雪团似的,纯洁圆润,细长的胡须根根分明,宝石般的蓝眼睛,晶亮浑圆,正在一片花团锦簇之中奔跑着,惊起驻足于花蕊之上的蝴蝶,纷纷振翅高飞。

斑驳的阳光,透过绢纱落在云团似的白猫身上,那猫儿栩栩如生得仿佛活了一般,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跳出来似的。

“喵——”

张县令觉得自己大概是恍惚了一瞬。

他真真地听见了猫儿的叫声。

心下不知为何,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段师爷便看见一位窈窕的少女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少女穿了一件素净的湖水绿右衽短袄,同色系的长裙没过脚踝,头发简单挽起,只插了一根包银的杏花式样铜簪。

出水芙蓉如玉洁,盈枝琼树更清芳。

清丽的少女款步而行,怀里还趴着一只乖巧可爱的雪白猫儿。

原来是这只小猫发出的叫声。

张县令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他今日心神绷得太紧了,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明明他素日里从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喝茶吗?”

言成蹊抬手拎起梨花木桌上的珐琅瓷茶壶,突然出声问道。

他的姿态闲适随意,语调也很低沉,仿佛是在拉家常一般。

张县令愣了一下,正要答话:“我不——”

就见言成蹊偏了偏头,浅笑着去看那位抱着白猫的少女。

“庐山云雾都送到你那儿去了,今日是没的喝了。”

“今年春茶,西湖龙井要不要试一试?”

“…………”

原来不是在问他。

张县令面上一僵,讪讪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苏禾不像言成蹊这般不给面子,她将又沉了不少的梨花奴放回地上,起身的时候,悄悄地朝着言成蹊眨了眨眼睛。

言成蹊像是这才注意到了屋里还有个人,他的神情淡然自若,看向张县令,微笑着点了点头:“大人,请坐。”

作者有话要说:小言:喝茶吗?

张县令:谢——

小言:苏苏,我有庐山云雾,西湖龙井,君山银针……(balbalabala),你喜欢哪一个呀?

张县令: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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