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苏禾依旧身处吞天噬地的火海之中。
然而,当言成蹊的大氅盖上来的时候,一寸一寸蚀骨削皮的灼烧感,似乎都被那件冰冷的外裳挡住了。
漫天的火光中,唯有言成蹊站着的那一块,不再是刺眼的猩红血色。
苏禾迷蒙的意识里看不清周遭,她仍然不能动弹,不能出声。
但她的心里,却是无比坚定地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言成蹊。
那一瞬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在时空的缝隙里,那些狰狞尖利的嚎哭,撕心裂肺的哀鸣,一并被他挡在了身后。
苏禾痉挛的手慢慢松开,棉被无声地落下来,覆在她的身上。
凝滞憋闷的窒息感渐渐退去,苏禾侧躺着没有动,呼吸平稳地睡去。
这一夜还很长。
苏禾后半夜睡得很好,没有再被噩梦惊扰。
第二日清晨,她在窗外麻雀的第一声清脆啼叫中,睁开了眼睛。
初春的三月天里,东风还带着些未完全消融的寒意。
苏禾用冰冷的井水净过面之后,透骨的凉意彻底打消了早起的昏沉。
她今日打算做混汤馎饦。
馎饦最早是从北方的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食物,具体做法也很有趣。
清水和面,不加酵粉,揉好的白面,掐成铜钱大小的面团。
而后将一个个面疙瘩,搓成“两头翘、中间凹”的薄片形状。
苏禾一双灵巧的十指,将揪成韭叶儿大小的面片下进热气腾腾的锅中,沸水滚上两开后,晶莹剔透的面片都飘在了最上层。
苏禾拿过一支竹笊篱,轻轻捞起,分成四份,装进了白瓷碗中。
馎饦有好多种吃法,主要在于搭配的汤底不同。
北方的游牧民族,寒冬腊月里一般都会煮上一锅羊肉汤,饱腹又暖和。
到了闷热的仲夏,酷暑难耐,要是能在凉棚下吃上一碗冷淘馎饦,凉爽解暑,自是另有一番滋味。
今日里,苏禾做的是另外一种,她自己改良后的红汤馎饦。
将洋芋、胡萝卜、圆茄子切丁后大火爆香,倒入沸水,再打上两颗事先搅散的土鸡蛋和捣烂成汁的番茄碎,一并放入锅中煮开。
等到汤底完全变成鲜艳的番茄红,“咕噜咕噜”的冒着小泡的时候,再放些佐料和陈醋调味,便大功告成了。
苏禾用一柄长勺,将煮开的汤底盛出来浇在白瓷碗里的馎饦上。
红润饱满的胡萝卜丁,颗颗分明的洋芋块,搭配上浓郁甘醇的番茄汁,浸润着软糯的面片,像一副浓墨重彩的写生画,飘香四溢。
苏禾拎着食盒过去的时候,言成蹊他们也都起身了。
梨花奴扑倒门边,兴奋地围着苏禾的脚边打转,它鼻子尖,最先闻到了隔壁院子里飘出来的香味。
苏禾腾不出手来抱它,又实在是被它扑得前进不得,只好用眼神向言成蹊发出求助。
言成蹊今日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广袖单袍,行动之间飘逸如仙,姿态高雅。
梨花奴趴在言成蹊怀里的时候,意外的十分乖巧,就连搭在他手臂上的小爪子都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它一动不动地坐卧在言成蹊怀里,一双琉璃眼却是始终盯着苏禾。
见苏禾走到石案前,揭开食盒盖子,一股浓郁醇厚的香味立时飘了出来,热乎乎的番茄汤散发出诱人的酸甜味,馋得小猫不住地吸鼻子。
“喵呜——”
梨花奴用小脑袋蹭了蹭言成蹊的掌心,见他没有反应,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仰起头去找他的眼睛,倒下的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撒娇卖乖。
寻常人哪里抵抗得住这般诱惑。
梨花奴本就是名贵的霄飞练,一身雪白的长毛干净松软,碧蓝色的大眼睛晶莹剔透,仿若是将水洗过的晴空整个装了进去,美得惊心动魄。
再加上它软绵绵的叫声,和想要讨好人的时候不经意间使出的撒娇手段,秦邝和苏禾每每想教育它一番,结果都以丢盔弃甲告终,对它的调皮行径一再宽容。
可惜,它现在面对是言成蹊。
朗俊疏离的少年对它的糖衣炮弹视而不见,拎着它的脖子直接塞进了墙根下的笼子里。
笼子是秦邝用竹藤编的,原本是想给梨花奴撘一个大一点的窝,它最近正是长身体,身量蹿得快,刚来的时候用棉布围的小筐已经装不下了。
可惜,这个调皮鬼淘气得很。
它总是对流光溢彩的东西特别感兴趣,之前已经打碎了好几个琉璃盏,不过当时,言成蹊也没有管它,只吩咐秦邝将屋里的琉璃都收起来,换成梨花奴不感兴趣的普通瓷器。
谁知,好久没犯错的梨花奴,看到言成蹊那身用银线绣着折枝凤尾菊的袍子,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在它坚持不懈地努力之下,绛紫色锦袍的袍角处,一整朵凤尾菊被它囫囵个地扯了下来。
梨花奴的小爪子上缠着一团银线,银线绕在它尖尖的指甲上,解不开来了。
它机灵地把肉垫蜷缩起来,掩耳盗铃式地冲着言成蹊乖巧地撒娇。
“喵呜——”
言成蹊当时没说什么,径直回屋去换衣裳。
梨花奴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美滋滋地摇着尾巴舔爪子。
谁知,当天它的小窝就没有了,竹藤攀着往上又编了几圈,扣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顶盖。
秦邝这次的竹笼做的极大,梨花奴抱着藤蔓站在里头,翻跟头的空间都绰绰有余。
它可怜兮兮地攀在笼子边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来,澄澈的眼睛里瞬间汲满了一汪清泉,委屈巴巴地看着外头,可怜极了。
苏禾忍着笑意没有去解救它,她将食盒里的红汤馎饦逐一摆出来。
这几个白瓷碗和那对装折鹤兰的贯耳瓶一起,都是从集市上淘回来的。
不过这些素白瓷的敞口大碗都是新烧制的,没有上釉色,所以价钱便宜得多。
苏禾将她们买回来之后,自己调了些颜料,用账房先生的毛笔描了几个简单的图样。
她先端出了一个用茜草汁子勾画着灼灼桃花的碗,放到了言成蹊的面前。
而后,又取出另一个绘着浅黄色迎阳花的,放到了言成蹊的旁边,看来是给秦邝的。
言成蹊仔细看了看白瓷碗上的工笔细描。
明媚透亮的花瓣,上了一层鲜嫩的黄色,似乎是用栀子花的果实磨出来的汁子,嫩生生的,透着一股欣欣向荣的力量。
他不由地来了兴趣,苏禾这个小姑娘越相处,便越能发现她的与众不同。
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自己紧巴巴地攒钱,还在照顾着一帮无依无靠的孩子,糟心事儿一天天没完没了。
但她的生活却又是那么生动有趣。
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她在认真地把自己的生活装点得多姿多彩。
几文钱买来的白瓷碗,会特意去寻各式各样的野草,画上鲜艳活泼的生命。
每天不论多忙多累,都会换着花样的给自己做上一顿热腾腾的早膳。
言成蹊不由地好奇起来,她给自己的碗上,会画上些什么呢?
坚韧不拔的折鹤兰,亦或是明媚可爱的杏花?
然后,言成蹊就看见苏禾将一个同样的白瓷碗端了出来,米白色的瓷器上,画着一株生机勃勃的富贵竹,枝繁叶茂,苍翠欲滴。
这根富贵竹长势极好,根茎粗壮,每一枚叶片饱满莹润,甚至都显得有些许富态。
足以见得苏禾在画它的时候,必然是费了一番心思。
“为什么画富贵竹?”
言成蹊的拇指搭在面前的瓷碗上,轻轻摩挲着。
给他们的是娇艳的桃花,明媚的迎阳花,给自己的却是青葱的竹柏?
苏禾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注意到了,也看向自己手中的瓷碗,那棵珠圆玉润的竹节是用冻绿的果实调出来的。
冻绿的汁子格外得染色,当时为了画这株富贵竹,她的手指尖整整绿了小半个月。
苏禾欣赏着自己的大作,由衷地说出了这么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心愿。
“因为招财。”
“…………”
言成蹊愣怔了一瞬,不由地失笑出声。
他撑着头,嘴角向上勾起,狭长的桃花眼也眯了起来,眉目柔和了许多,看着苏禾摇头轻笑。
苏禾挑眉回看他,言成蹊这种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有多贵的大少爷,她不和他计一般见识。
苏禾低下头去,又从食盒里拿出一个白瓷碗,这回比他们用的要小上一圈,不过敞口更开阔了些。
言成蹊笑着倾身过去,他想看看,苏禾还有些什么新奇有趣的想法。
苏禾大大方方地把碗上新画的一条小鱼转过来,展示给他看。
“用新鲜的廖兰草研磨成粉,加上石灰水和烧刀子调成的这种水蓝色。”
苏禾摸了摸小鱼栩栩如生的鳞片,一脸认真地说道。
“以后这个碗,就专门给小梨花用了,它一定喜欢。”
言成蹊乐不可支地倚靠在红木圈椅上,也没有阻止苏禾将关在笼子里,苦苦哀叫的梨花奴解救出来。
梨花奴被抱出来的时候,明显安分了许多,不敢再去扑苏禾手中的小碗了。
它眼巴巴地等着苏禾将给它特制的早膳放到了自己的面前,知恩图报地舔了舔苏禾的手背,埋头吃肉去了。
秦邝过来的时候,言成蹊正在欣赏苏禾和梨花奴互动。
他长长的袖摆铺开在案几上,右手支着腮,歪头笑着。
“公子,张县令来了。”
秦邝话音刚落,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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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苏:我要搞钱,我要暴富!
小言:……她好可爱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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