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扑到丽娘身边,颤抖的手臂抱住她的身体。
滚烫的血液还在往外涌,顺着丽娘的后脑,淌到她的衣领里,淌到苏禾的手上、身上。
浓稠的血腥味,又黏又湿的触感,苏禾第一次感受到生命流逝的痕迹是这般清晰,这般残忍。
丽娘闭着双眼,已经探不到鼻息了。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苏禾发疯似的冲出了芳华铺,甜水巷上空旷安静,倾盆暴雨顷刻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苏禾顺着窄窄的巷子往外跑,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大夫。
许允润出城了,她得去最近的本草堂寻大夫。
步伐凌乱,踉踉跄跄,天青色的百褶裙混着血水和雨水,早就脏污得不成样子,苏禾像一只受伤的蝴蝶。
院墙,长巷,又一道院墙……甜水巷的路怎么能这么长呢?
一道道紧闭的院门,跑过房檐下的阴影,眼前只有看不到底的雨幕,雨僝风僽里,苏禾看不清前路,也看不到一点儿光亮。
丽娘一个人该害怕了,她要快一些,再跑快一些……
满身血迹,头发丝都滴着雨水的苏禾终究是惊动了旁人,她将本草堂的郎中带到芳华铺的时候,二楼已经围了不少人。
甜水巷的百姓报了官,衙门里的捕快也来了。
苏禾一把推开要给丽娘盖白布的差役,坚持要让老郎中看一看面色发青的丽娘。
“大夫,您看一看,丽娘她留了这样多的血,要不要紧啊?”
胡子花白的老郎中身上也淋湿了大半,他的肩膀被药箱压弯了,佝偻的身形,站在竹阶尽头。
“大夫!我求求您了,救救她吧……”
苏禾的声音不由地带上了哭腔,她抱着已经被抬上擔架的丽娘跪坐在地。
被她推得差点摔了个踉跄的差役,脸色虽然不好,却也没有开口呵斥。
老郎中步履沉重地走到苏禾身边,放下药箱,轻轻抬起了丽娘的小臂。
他伸出那双苍老的手,遍布皱纹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搭在了丽娘白皙细嫩的手腕上。
这一刻周遭阒无人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甚至就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小楼里昏昏沉沉的没有点灯,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可闻。
“姑娘,节哀顺变。”
不知过了多久,郎中松开手指,慢慢地将丽娘的手腕放回她身前,老迈的声音沧桑沉重。
“…………”
苏禾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苍白的小脸,水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手背上,像是大颗大颗的眼泪一般。
可是苏禾没有哭,她的心里又恨又痛,她想歇斯底里地尖叫,想掰着郎中的肩膀,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不救丽娘?想不顾一切地赶走给丽娘盖上白布的捕快,理直气壮地诘问他们,丽娘明明还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她带走?
可是冷冰冰的理智就像一根紧绷的弦,锋利尖锐地扯着她的头皮,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苏禾。
丽娘已经死了。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苏禾没有哪一刻这般厌恶过自己的理智,这种不知为何,与生俱来的懂事明理,像一个完美无缺的金罩,从四面八方压着她迫着她,时刻保持冷静清明。
所以苏禾什么都没有做,她始终垂着头,哪怕袖笼里的五指攥得掌心生疼,她也没有开口。
她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地看着众人摇头叹息,看着差役们将丽娘抬出了芳华铺,看着上门查封的官兵将小竹楼的四面团团围住。
发生过凶案的地方,官府都要先贴上封条,等查清了案子才会撤去守卫的官兵。
丽娘独身一人,寡居在此,经营着一家芳华铺。她无父无母,无夫无子,自然不必通知亲属来县衙认尸。
因此查封起来省去了许多麻烦,只要将所有门窗紧闭之后,从外头刷上一层浆糊,然后交叉着贴上两道黄皮纸制成的封门令,表示待官府查明真相之前,此地闲人不得擅入。
“诶诶诶,此间马上就是禁地了,速速离开!”
官差们各自忙碌着,没人有空搭理呆坐在地的苏禾。
所以也没有人留意到,一脸哀痛麻木的女孩,借着衣袖的遮挡,悄悄地将一只遗落在地的金簪收进了袖笼里。
苏禾撑着伞走出芳华铺的时候,还有一位大婶悄悄拉住了她的衣袖。
中年妇人将苏禾扯到了房檐下,状似关切地叮嘱她,得尽快给丽娘准备寿衣和棺椁,不然像她这种遇害惨死,又没有亲眷之人,待县衙里断完了案,可能就一张草席卷了扔进乱葬岗里去了。
苏禾认出来那妇人是寿财店的罗嫂子,她漠然不动地扯回自己的衣袖,冷冷地留下一句,“多谢告知。”便头也不回地走入大雨之中。
这个曾经车水马龙,馥郁飘香的地方,如今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苏禾走到桂溪坊的时候,远远地便看见言成蹊的小院,门外挂着两盏橙黄色的防风灯,门扉半开着。
暖融融的两团光晕,穿过沉沉蔼蔼的雨帘,倏地照进了苏禾的心里。
苏禾莫名觉得鼻头一酸,加快了脚步,朝着那盏灯小跑过去。
跑到门边的时候,苏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血水,雨水和泥点子糊了一身的裙摆,咬了咬唇,最后还是将身子藏在了门扉后头。
她探出个小脑袋朝门里望去,果然看见言成蹊坐在廊檐下,手边的梨花木小案上摆着一壶热茶,他又在和自己对弈。
“言公子。”
苏禾探出一个小脑袋,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笑道。
“我的衣服都淋湿了,今天就不过来啦,你不要在外面坐太久,小心又着凉了。”
言成蹊手中执着一粒黑子,闻言抬头望向苏禾,如玉的容颜依旧从容平和。
隔着重重雨幕苏禾辨不清那双桃花眼中的神色,只看见他轻轻点了点头。
苏禾回屋后径直去了净房,直到将整个身子都泡在热水中,苏禾才感觉到手脚的暖意在慢慢复苏。
只要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连天的猩红,丽娘躺在她怀中的模样历历在目,鲜血仿佛流不尽似的,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染红了地板,染红了丽娘的衣裙,也染红了苏禾的双手。
那个素来爱漂亮的女子,发髻散乱,脑后破了一个铜钱大的窟窿,一身翡翠色的衣裙落满了大团大团的血迹,像红梅一般把碧色的月华裙染成胭脂红。
丽娘原本有一双灵动妩媚的狐狸眼,而现在,纤长卷翘的睫毛落下来,永远地盖住了眼底的柳夭桃艳。那张美人面上,血色尽失,面白如纸,唯独一点红唇显得十分凄厉。
苏禾当时倔强地去握丽娘的手,她记得那双灵巧的纤纤柔夷,曾经轻盈地拨动着算珠,也曾十指翻飞地打着璎珞。
她执着地认为只要能焐热那双手,丽娘便能睁开眼睛来,小狐狸一样狡黠娇媚地笑着,抱怨她:“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呀?”
可是,没有用,丽娘手还是一点一点的冷下去。苏禾仿佛握着一块从冰窖深处取出来的冰凌,怎么都暖不热似的,沉沉地往下坠去,失了所有力气一般,堕入深渊。
苏禾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缩成小小一团,靠在浴桶上。
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豆大的晶莹泪珠,无声地落在水中。
苏禾先是低声啜泣着,慢慢地压抑不住,呜咽声越来越大,最后整个身子如同脱力一般沉下去,双手颤抖地撑着桶壁,将头埋在膝盖上,喉咙渐渐放开,终于放声绝望痛哭起来。
丽娘还那么年轻,她从前所嫁非人,吃了许多苦,终于柳暗花明,有了一间足矣养活自己的铺面,也遇到了满心满眼都是她的良人,上天为什么这么残忍地收走她这般来之不易的幸福?
许大夫又该怎么办呢?他那么善良的人,此刻还在城外,为了救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父母,不辞辛劳地奔波着。
这样一个人,他有着天底下最大的仁心,可是他依旧会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那般,时刻记挂着丽娘的不适,亮晶晶的一双眼睛里满满都是牵挂和不舍。
临别之前,许允润嘱托苏禾帮他向丽娘转达的话,终究是没能带到。
丽娘再也听不到了,听不到一个温柔良善的男人红着脸说:“等我回来。”
她该怎么办呢?
有没有人告诉她,她应该怎么办呢?
苏禾在净室里哭了许久,这个狭小闷热的空间,让她觉得安全放松。
在这样的雨天里,她不用压抑心底的愤懑绝望,也不用担心影响到别人,茫茫天地之间,只有这一片是属于她的小小空间,可以任她肆意地哭泣。
苏禾是被外头敲门的声响惊动的,她哭得天昏地暗,头晕脑胀,也不知那人敲了多久。苏禾原是不想理会的,可惜那人耐性极好,仿佛只要苏禾不肯开门,他就会地老天荒地一直敲下去。
苏禾无奈,只好抹去脸上的泪水,迅速套了身干净的中衣,用帕子胡乱绞了绞长发上的水珠,蹬上靴子去开门。
一拉开门,苏禾不由地愣怔住了。
银河倒泻般的大雨中,言成蹊撑着一柄水蓝底绣江南烟雨的竹骨伞,黛色万字纹竹枝鹤氅上氤氲着湿漉漉的水汽。
那双温软深邃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苏禾,眼里仿佛只剩下一个狼狈不堪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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