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岐玉知道她大概又做梦了。
梦里的她不是平南王府的郡主,她爹彼时是威风凛凛的镇远大将军,掌二十万平南军。
而姜岐玉因为母亲早逝,父亲又素来宠她,自小便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早就养成了个皮猴般的性子。
有一回,南疆皇属军突然来犯,她爹点兵挂帅出征在即。
这一次谁也不知道将会面对多么难缠的敌人,所以任凭她如何撒娇耍赖,他爹都不肯带上她同行。
后来,或许是她实在闹得狠了,姜元帅没了法子,只好用一根柳条将她捆成了个粽子,送到了平南郡守府。
郡守夫人是一位温婉娴淑的江南女子,一步一行,都像画中的仕女般优雅得体。
可惜年幼的她,只顾着和老爹闹脾气,将郡守夫人和她送来的江南点心都推出了门外。
姜岐玉绝食以明志,可惜她老爹铁石心肠。
同那位夫人道了声“有劳”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岐玉气得咬牙赌咒。
“你要是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回来了我也不认你这个爹!”
郡守夫人有一双白玉般的纤纤柔夷,轻轻地捂住了她的嘴唇。
“阿玉乖,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是怕伤着你,才将你留在此处。
阿玉现在还小,不如好好学习武艺,长大了也能成为一名女元帅,就可以跟爹爹一起驰骋沙场了。”
愤怒又委屈的姜岐玉停止了挣扎,扭头去看她,一双凤眼明亮清澈。
“真的吗,我也能成为大将军吗?”
郡守夫人便笑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当然可以,那阿玉以后便留在府上,和哥哥一起练武好不好?”
姜岐玉用力地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廊檐下站着的少年。
那少年穿了一身银红色的圆领锦袍,腰间束着白玉带。
沐浴在日光之下,剑眉英气逼人,少年意气风发,往那儿一站,青松翠柏似的让人不由地心生好感。
姜岐玉的这个梦没做太久,她是被同福客栈外头的喧闹声吵醒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浴桶里的水尚且还是温的。
梳洗一番之后,神清气爽的永宁郡主换了一身真紫色绣襽边翟纹的薄绸锦袍。
姜岐玉身量高挑,皮肤白皙,这一身低调华贵的蜀锦上了身,更衬她的风仪无度,英姿飒爽。
姜岐玉并非有意挑选的同福客栈,实则是她入城的时间太晚了,问了好几家客栈不是住满了,便是打烊了。
最后,不得不住进了繁华热闹的启真巷。
姜岐玉打小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外头这般热闹,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胡乱用了些酒菜之后,永宁郡主便打算去外头逛上一圈。
亥时已过,启真巷却是半点没有歇息的迹象,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姜岐玉这才发现,这条巷子岔路极多,四通八达,第一回来的人只怕是要绕晕在里头。
永宁郡主背着手,优哉游哉地穿花灯,走长街,甚至在路过一户门扉半开,香风阵阵飘来的小竹楼的时候,登徒子般地捏了捏门口美人的酥手,青衣美人笑靥如花地朝着她摇了摇手中的绣帕,掩唇轻笑。
姜岐玉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来宁州十二郡毗邻南疆,平南城更是军事重镇,有平南军驻守。夜市的管理,向来是极其严苛的,章台柳巷,赌坊戏园十分罕见。二来她作为平南王府的郡主,巾帼女将的名声响亮,饱受世人关注,实在没胆子大摇大摆地逛花楼。
好不容易天高皇帝远,没人认识她。
姜岐玉倒还真有些手痒,也想进那灯红酒绿的雅间里碰碰运气。
她将手伸向腰间挂着的荷包,居然摸了个空。
姜岐玉连忙低头去看,果真是不见了。
不仅荷包丢了,就连她一向爱佩在腰间的翠月珏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蹀躞带上还悬着半截新打的金线璎珞飘带。
往日里可从来没有毛贼敢偷永宁郡主的东西,姜岐玉当下的反应并不是生气,而是觉得新鲜。
她眯着眼睛仔细回忆了一番方才过来的路上所发生之事。
似乎就在经过前一个弄堂口的时候,有一位穿灰色布衣的少年与她擦身而过。
而那少年经过的方向,正好便是她挂着荷包和翠月珏的一侧。
姜岐玉回头望向不远处的弄堂口,熙来攘往的,根本看不清人影。
若是仅仅丢了个荷包便也罢了,可惜那枚翠月珏是姜岐玉的心爱之物,她必然是要找回来的。
姜岐玉四下里看了看,挑了个人少的地,抬脚蹬在青石墙壁上,纵身一跃,跳到了二层小楼的围栏处。
以倒挂金钩的姿势一个干净利落的鲤鱼打挺,身形轻盈地翻到了竹楼的房梁上。
姜岐玉身轻如燕,脚步飞快,瓦片底下寻欢作乐,纵情豪赌的男人女人们,并没有一人注意到这位梁上君子。
姜岐玉顺着来时的弄堂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瘦高的灰色人影,正贴着墙根,七拐八绕地跑进了另一条岔道口的小胡同,他见身后并没有人跟来,便渐渐放慢了脚步。
姜岐玉嗤笑一声,她的功夫是跟着平南军里的斥候学的,身影一闪,宛如穿花绕树的银蝶,下一瞬便落在了那毛贼的前头。
灰衣少年正朝后张望着,听见动静猛然回首,正好撞上一道似笑非笑的视线中。
紫衣女子抱臂而立,虚倚在几步外的巷道旁,她气度不凡,衣着华贵,一双丹凤眼玩味地打量着他,显而易见的揶揄和嘲讽完全不加以掩饰。
少年伸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襟,他身上那件灰色的褂子半旧不新,袖口袍角处打了不少补丁。
衣服虽然洗的干净,却并不合身,穿在他身上小了许多,一双伶仃的脚踝暴露在外头,脚上的布鞋沾满了黄泥。
少年注意到她的视线,低下头去,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看不清神色,单薄的背脊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无声地后退两步。
姜岐玉见那小贼居然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不想与他计较,摊手道:“我的荷包和玉佩,一并还来。”
少年咬着唇不说话,身形还在向后缩。
姜岐玉皱了皱眉,放开手便要朝他走去。
谁知那少年却是突然开口道:“别过来,我还给你就是了。”
少年大概是正处在变声时期,一把破锣嗓子粗粝嘶哑,难听极了。
他自己或许也知道,所以说出口的话刻意压低了声音。
姜岐玉见他乖觉也不为难,点了点头,果然停下了脚步。
那少年犹豫着将手伸进衣襟里摸索,片刻后握住了一枚花青色的荷包,猛地朝着远处一扔,玉石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给你!”
说完他转身就跑,瘦长的身形从背后看去,如同一根套在衣服里长了腿的竹竿。
足底生风,再加上他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很快便跑没影了。
姜岐玉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凤眸微敛,盯着那少年消失的背影看了良久,这才回身去捡被他扔下的东西。
花青色绣马尾松的荷包确实是姜岐玉的,不过里面早已空无一文。
而那枚连同荷包一起扔出来的玉佩却不是她的翠月珏,而是一块平平无奇的东陵石雕刻而成的圆环。
姜岐玉掂量着那块质地粗劣,做工简陋的豁口玉环,哂笑出声。
那小子倒是有几分能耐。
偷东西偷到了她的头上,人赃并获,还有胆子接着唬人,调虎离山的计谋虽然用的拙劣,却也奏效了。
可见此人年龄虽小,心眼却是不少,八成是个惯犯。
永宁郡主此时也被他激出了几分火气,这条巷子人迹罕至,她也不必遮掩,足尖点地纵身跃上屋脊,抬手在眉间搭了个凉棚。
此处地形复杂,四通八达的巷道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就能拐进另一条岔道,姜岐玉不熟悉路线,也不敢贸然跳下去抓人,只好在房梁上追着那人模糊的背影。
可那小贼却是个熟手,鼹鼠似的哪里人多往哪里钻,滑不溜秋完全不沾手。
姜岐玉追着一道灰色的背影跟了很久,直到那人停在了一处小院门口,理了理身上的衣袍抬手敲门。
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把人跟丢了。
==================
少年终于摆脱了人,从栅栏里钻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
青砖灰瓦的两进小院,远不如启真巷里头其他的小楼那般珠光宝气,大门口就挂了两盏昏黄的油纸灯,墙根下还长着许多杂草,也没人打理。
小院里点了灯的房间里传来男人粗声粗气的喘息和女人娇滴滴的轻呼。
少年置若罔闻,借着夜色的掩护,轻手轻脚地绕到角门离开了。
出了启真坊,灯红酒绿的欢歌笑语声,一掷千金的筹码碰撞声,渐渐消散在夜风之中。
一墙之隔的平康坊早已是夜深人静,漆黑的长街上连一盏防风灯都没有。
“吱呀——”
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儿里,慈幼局的大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老旧的门轴刚要发出刺耳的声响,就仿佛被人掐住脖子的老母鸡一般,瞬间哑了声调。
一个小脑袋从红木门背后探出头来,双手从里间紧紧扒着门板。
“乐生哥哥!”
瘦高的灰衣少年轻轻揉了一把那小子乱蓬蓬的头发,将食指竖起在干裂的嘴唇前,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嘘,别把那老婆子吵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郡主:小兔崽子,你摊上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