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一直笨手笨脚,我妈时常被气得唠叨,“干啥事都疯疯障障,简直就是个脚夫”。干脚夫的都是大男人,我还是个黄毛丫头啊,那就是说我是她眼里最粗笨的人呗,可真是三岁看到老啊。
我和姐姐干活时什么都赶不到她前面,打水怕掉井里,总是站在井沿下拽上来半桶水,她瞪我一眼,一把提起水桶倒回井里,再拎起满的向外直溢的一桶水;挑菜总想把地清理干净,老跟在她屁股后面拣剩下的。每次提半篮子菜回家被我妈数落“那么大的地,你怎么就笨得不知道往前面赶,不知道去掐尖呢?”我也不知道为啥,反正下次我还是照旧提着半篮菜低头回家,等着被大家奚落,当笑话说。至于伙伴们上树、爬墙、劈叉、倒立这些把戏,我只能像笨熊一样干看着,不明白我也有和他们一样的手脚,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一样敏捷?伙伴们一起跳皮筋、打沙包、掰骨头、跳大绳,我永远都是那个等着被搭救的人,没人愿意要我一伙拖后腿。我很早就习惯自己的笨拙了,听别的孩子被夸聪明伶俐,也不觉得脸红脸热,反正我脸皮厚,当个看客拍拍手、甩甩绳也挺好。
我记得我做过最自以为聪明的一件事是洗碗杂技。小时候家里从老到小十多口人,妈妈下地干活回来忙着做饭,我和姐姐轮流洗碗。那时候做饭也没多少油,更没有洗涤剂这东西,但最少得洗一遍,再涮一遍擦干净吧。家里大哥那样的壮劳力用大海碗,爷爷、爸妈他们用中不溜的碗,我们小孩用小碗,大碗起码得比最小的大三倍。看着各种规格、不同质地塞满锅的碗碟真有些发愁。怎么才能省事呢?有了,奇怪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这样的巧办法呢?第一次洗完的碗从小到大往上摞,再从上往下依次涮一遍,不是就到位了吗?不用再倒腾一遍。这样一个一个摞着我还挺得意,这多省事,索性连碟子也摞在最上面。正打算换水再涮一遍,把我这个宝贵经验赶紧给姐姐推广,哐啷一下,杂技演砸了,碗山倒了,爸爸最心爱的绿玻璃花碗和景德镇磁碟都摔得粉碎,我这下可傻眼了。我妈闻声赶来一看满地狼藉,戳着我的头骂“哎,这娃怎么这么笨呢?还想懒驴一驮驮。”看,不但笨,还懒。从此干活我也再不敢偷懒耍滑了,老老实实干吧。
我上初中后学自行车可让我爸费了事,我爸扶着我在麦场学骑车,推着二八圈的笨重自行车,我严格按照我爸教的程序,循序渐进。先从车梁下掏一条腿过去,学会蹬再说,可是练了好多次,累得爸爸直喘气,我到底也只敢战战兢兢把腿从前面迈上车,不会像姐姐一样轻盈地抬腿从后面跨上车。放假第一次骑车去学校拿成绩单,我竟然不知道下坡捏闸,蒙头撞到车前,慌忙之中只好连人带车摔了出去,胳膊差点摔脱臼,幸亏那时马路上车少。以后一想起骑车心里都有障碍,高考时只好找了个一起住校的男生给我护驾。
我上中学时最害怕的课是体育课,跳山羊简直就是当众出丑,我缩在最后硬是没过关。跳高、跨栏,其实高度没比我大腿高多少,可我就是跨不过去。大学时有游泳课,同学们都欢天喜地跳进泳池,我能逃课就逃课了。记得一次旱鸭子硬被赶下水,我憋着气在水里,但是腿脚怎么也划拉不开,就那么在水里潜着,差点吓坏同学,他们倒也见识了我的肺活量。前些年我跟着朋友报了个游泳班,老师管教四种泳姿,可惜我最后只学会扑腾,勉强算蛙泳吧。不换气还可以横游过泳池,如果换气,那只好中途站起来,再憋一口气,老师碰到我这么笨的学生都绝望了。
我后来知道有大脑和小脑之分,我的笨手笨脚应该是典型的小脑不发达吧。不过对所有需要动脑筋的事我都不擅长,估计大脑越不开发越生锈。每年春节回家看姐姐姐夫们坐在麻将桌前精神抖擞,昏天黑地苦战不亦乐乎,我脑袋就嗡地变大了,想不通那些像我一样呆头呆脑的方块怎么拼得出输赢来?千里长安月,万户麻将声到底乐趣何在呢?工作之后偶然有机会和同事娱乐我竟然不会打牌,同事不可思议地问我“你难道没上过大学吗?”嗯,大学倒是上过的,可是恰好人以类聚,我的室友们政策观念不强,都不热衷学习那个“54号文件”,宁愿聊天听音乐。有个段子说中国人即使上了太空,凑二个人就可以玩拱猪,三个人就可以“斗地主”,四个人就能开一桌麻将,那我难道是外星人吗?
儿子有一段迷上打牌,苦于找不到伴,一心想培养我同乐,甚至买了一本《扑克技法大全》给我辅导。小老师起初对我期许还挺高,“洗牌你不会就算了,但是这个、这个你必须学会,你又不笨,好好看看书我再给你教。”我一看那厚书头更晕了,我连自己手里的牌都整不好,也不知道按规矩出牌,哪还有多余心思去算对手的牌?打牌不会,那学点高雅的国际象棋总可以吧?硬着头皮被赶上阵,我只认识了皇后和城堡等几个棋子,乱走一通,儿子气不打一处来,只好收摊。棋不逢敌手,奈何?索性再不理我,自己在电脑上去下棋。
儿子明知道我学这些不灵,可是他不屈不挠,总对我抱着希望,也想给我培养点共同爱好,寻找共同语言。既然掰魔方怎么也还原不了,打游戏多过瘾啊,他每一个游戏机几乎都要给我教,可我从没有闯过一关。小家伙经常很无奈地一把夺过游戏机给我演示,“看着啊,好好看着我是怎么过关的。连这么弱智的游戏都不会玩,只能说明你智商低,你知道吗?”我知道我肯定是智商低,那我自暴自弃,不学打游戏总行了吧?要搁现在,大学毕业像我这样不会打游戏的人肯定会被问到底上过大学没有。儿子曾经不依不饶摇着头轻蔑地叹气“真想不通你这么笨的人怎么考上大学的?”我竟然无言以答,倒是他干妈听说后替我解围,“小家伙怎么敢这么说,下次你告诉他,考大学又不考玩游戏的。”对呀,我怎么笨得都没想到这个回答呢?他对我的不屑一顾直接导致他轻视我上过的学校,我弱弱地说我的母校好像也算名牌大学啊,他就哼哼冷笑,不置一词,既然越描越黑,我也就不多解释了。直到他读高中之后听他认为的权威人士说了什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问我“老妈,原来复旦是个好学校啊?怎么没看出来。”我差点气结。
怎么考进大学的历史遗留问题解决了,我在儿子面前又常常露出新的马脚。我的不管什么款式的手机拿两年也只会打电话、发短信,什么蓝牙、移动梦网通通不会,连个照相功能都找不到,想调个闹钟还得求儿子帮忙。电视遥控器用了好多年竟然不知道“回看”这个键是干什么用的,时常想换个台却错按键退不出来,只好再看老公儿子的白眼求援。最让我自己后怕的蠢事是我竟然把易拉罐放进微波炉去热,眼看火星四溅也不知道按停止键,只知道大声呼救。老公两眼冒火冲过来救火,我真恨不得长两双手,一双堵住耳朵,一双用来掩面。我看过一个笑话,两人聊天,一个说现在手机都进入触摸屏时代了,那以后电视是不也得做成触摸屏。我正想,对呀,这怎么是笑话,这就是以后的趋势了吧?一看下一句是“你傻呀?放着遥控板不用拿指头去戳?”我顿时羞惭,我可不就是那个傻瓜?
我家老公经常会气咻咻地感叹“没见过这么笨的人”,“笨得眼睛出气”,“真是笨死了”,这种时候我往往连一句话都接不上,惹了麻烦只好悄悄一边呆着。偶然我聪明一回,揭穿儿子的明知故问或者搭上他的话茬,他会很意外地不吝夸奖,“咦,老妈怎么还知道这个?不简单嘛。”老天,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味,他真把他老妈当文盲、弱智了。
有一次老公去了外地,我设了洗衣机的档位,按下按键,可是既不见进水,也不见转动,手忙脚乱忙乎半天洗衣机也纹丝不动。儿子终于碰到不在行的电器了,唯一的现场观众也给不了正确答案,只好给老公打热线电话求助,让他遥控操作,这个全自动洗衣机对我来说真有点复杂了。本来因为家里有两个喜欢捣鼓电器的人,我愈发地不愿意费脑子,更没有看说明书的习惯,什么东西只要给我调成傻瓜相机那样,按一个键启动就行,没想到几乎变成白痴了。儿子后来说话倒是客气了“哎,老妈,你别不高兴啊,我不是嫌你笨,我觉得你应该再上一个工科大学。”我真是无地自容,庆幸早生20年找到工作了。按现在的就业形势,没准大学毕业就失业,还真得回炉读个技校或专科学校呢。暗自窃喜,呵呵,幸亏说这话的是我家小儿不是单位老板,不然我还有活路吗?
天才乔布斯的科技人文设计理念倒是可以解决我这种笨人的生活困扰,一键搞定,不过还有很多事情是我这个笨人搞不定的。和我共事过的人好心地提醒过我“说话不动脑子”,或者“说话不经大脑过滤”。我连自己说话都不愿意动脑子,更不会揣摩别人说话的弦外之音了,察言观色、勾心斗角到底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懒得去想明白,估计也很难想明白。郑板桥不是都说了吗?“难得糊涂”。其实我还不是难得糊涂,而是一向糊涂。
活到四十岁,比《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里目睹的怪现状还多了一倍,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开窍了,有时候又觉得云山雾罩,越来越多的事情想不明白。比如,元素周期表上到底还有多少稀缺元素要吃进肚子里才能被记住?一头猪到底是十个部门管有效还是二十个部门管科学?工程承包到底转包多少层是合理的?孩子的领巾到底应该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还是菠菜水染绿的?矿难为什么屡禁不绝?慈善协会做的难道不应该都是善事吗?超载的校车到底是谁的责任……
哎,真不明白,我好歹也是普及过梁文道《常识》的人,怎么还是这么笨呢?
二〇一一年十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