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23号第一台手术,6点半护工就会来推我去手术室,早上起来唯一要做的是洗脸,连头发都没得梳。刚收拾妥当,病房走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阿姨,满面笑容和我挥着手打招呼,“早上好!我是你的特别护理,我姓何。明天一早我会在ICU门口来接你,先来和你见个面。”说完这段标准的见面语,她伸过来两只柔软的手,捧着我的手拍拍手背,两眼都是笑意地打量我,说着宽心的话,“你状态不错,真的很棒。我们一起来给你加油好不好?”呀!这个可爱的阿姨简直像从韩剧里走出来的医护人员,面容姣好、和善富态,我在医院从没有见过如此慈祥的笑脸,她一脸的阳光顿时照得我眼前亮堂起来,有一点紧张的情绪也消散于无形。
我的单位特意派人前来看望我手术,我的两个室友也说手术前要赶过来送我进手术室,这样隆重真让我有点不安。探望的人都到齐了,护工也来接我了,我躺在移动床上就完全失去了自由,只能等着被摆布了。我记得前往手术室的走廊很长,中间还乘了电梯,手术室在另外一个楼上,但两幢楼是相通的。不知道手术室的确切位置,我才想起还有很多话没交代呢,可是移动床推得很快,我老公、同事和同学围在两边跟着小跑,没有机会说话。我记得电视剧里在手术室外面告别不是都有赚人眼泪的桥段吗?可是我没有被安排这样的场景,还没反应过来呢,一扇金属门从旁边缓缓滑过、闭合,就把我和送行的人分开,进了手术室。手术室像个大车间,里边是一间一间独立的手术间,我终于在一间里停下了。
推我进来的护士滑上门出去了,周围包围我的是金属门、金属台发出的冷冷清光,空无一人。头顶是无影灯,旁边是一些仪器,我扭头看见透光显示屏上已经插着我的核磁光片,确定我是这个手术室的病人无疑。躺在那里静静等候的时间里,感觉有点孤独,以及由孤独滋生的恐惧,真的有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我还想对老公交代万一手术意外我想做遗体捐赠呢,一直担心不吉利没有说出口,也怕增加他的心理负担,现在也没有机会说了,有点沮丧。其实我是个唯物主义者,虽然我没有胆,也长了听神经瘤,但我其他部位都非常健康,如果我的生命不能保留但有机会拯救其他人,为什么不做捐献呢?如果那样的话,我希望肾脏首先考虑我得肾衰的同学,让坚强的她不再忍受透析的痛苦,不过还不知道我的血型和她是否匹配。我还想说万一我不在了,我希望骨灰能长眠在爸爸身边,但也不知道老家风俗是否会允许出嫁的姑娘进祖坟?住院后我已经给我妈打过电话,骗她说我最近来上海出差了,可能一段时间不给她打电话了,让她放心。至于儿子,他已经成了有自己思想的大孩子,我也不需要太过操心了。哎,不管我肚子里还有多少话想说,也没有听众了,只能在心里对自己翻来覆去说,似乎这样的念头会让我更坦然。
正在那里一遍遍牵肠挂肚想着我的心愿,进来两个护士,她们给我手上注射了一针,就忙着收拾盘子里的手术器械,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金属声。我不再觉得孤独了,那会儿还操闲心问护士“我不是后脑做手术吗,为什么不趴着而是平躺着?”一个护士回答我“你不用管这个,躺着就好。马上要给你进行麻醉了。”我戴上面罩均匀地呼吸了几下,连我的主刀医生都没照面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我以为还是刚才躺在手术室里呢。手术刀切割了我的大脑,也切割了时间,但在麻药作用还未消失的状态下,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手术对我来说连做梦都不是,而是完全凝固的一段时间,割裂了又粘合了。眼睛一闭、一睁,一台手术就这么过去了。我慢慢睁大眼看天花板,没有无影灯;轻轻侧头看旁边,也没有那些手术台,那么说我已经做完手术了?我竟然还好好地活着啊!
ICU监控室的值班人员在检测到我苏醒后立即过来,问我“你醒过来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自报姓名验明正身,她又迅速翻开我的两边眼皮,分别用拿手电筒照照,估计得确定一下吧。窗外已经有些亮了,我问护士现在是什么时候,她告诉我是早晨7点,这么说已经一整天过去了?她给我下巴下面垫了几层纸,问我要不要呕吐,有没有什么不适?我没有感觉恶心想吐,但是发现头很重,抬不起来,也觉得右侧肩胛骨附近的肌肉有点难受,是不是贴身挨在床上太久了?我伸手摸了脑袋,罩着网套像西瓜一样,右耳后面的伤口也感觉到疼痛了。
早上八点,主刀的毛医生准时来查房,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李医生和好几个白大褂。毛医生和我打了招呼,安排护士用针管向我嘴里注射一些水,确定一下吞咽功能是否正常。我咽水很顺溜,没有觉得异常。我只是感觉与世隔绝了太久,急于想回到人世间,我问毛医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回病房呢?”他笑说“你还蛮性急的,你的状态挺好,不需要再特护了,一会办完交接就可以回病房了。”
何阿姨依她所约,笑盈盈地挥着手来接我,还给了我一个“加油”的手势。看到我老公和同事,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其实不过分开一天而已。我听老公急切地告诉我手术是下午5点才结束的,我在手术室呆了近11个小时!那得是多精细的活儿!中间有医生出来告知手术状况不错,不用担心,不过他们当然得一直在手术室外面守候着。中午看见很多盒饭提进去,估计医生们大概是在手术室轮流吃饭的。老公说手术就像流水线,有人负责掀开头皮,有人负责钻孔,有人负责切割,最后有人缝合伤口包扎。推测前面大的瘤体应该是助手做,但最后精细剥离和伤口缝合肯定是主刀医生动手,不然那么长时间一个人怎么挺得下来?
我听了差点背过气去,我这个手术病人在浑然无知中度过了一天,医生们是在高度紧张中忙乎了一天。据说做完我的手术还有另一台手术,一天三台手术都很正常。且不说他们专业工作的残酷,单是在手术室站一天就够受的,还得习惯在手术室把盒饭吃成家常便饭,想想仅此一点就不容易了。经历这次手术,我对外科医生的佩服真是如滔滔江水,那绝对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职业。
我度过了一段完全空白的时间窗,那守护在外面的人是怎么熬过的?我想我老公一定体会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吧,反正他的烟瘾终究没有戒掉。我很好奇地问他在外面整整枯坐一天都想了些什么,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摇着头什么也不说,也不愿正视我的眼睛。他是个不会表达感情的人,“什么也没想,能想什么?”这给我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日后我们吵架时我曾恶毒地问他“你那天是不是盼着我死掉才好啊?”他也不做一句辩解。
24号是患肾炎的上海同学生日,我苏醒之后惦记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问候她40岁的生日。回到病房安顿好,要过我的手机,躺在床上,举起胳膊费力地输了四个字“生日快乐”。她很意外地回复,老天,这种时候怎么还记得她的生日啊?我倒是担心脑袋开瓢之后什么都忘了,可惜什么也没忘。手术肯定伤了一些脑细胞,但记忆细胞似乎毫发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