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兄弟姐妹七人全是吃母乳长大的。虽然我妈从1947年生下我大哥,到1972年生下她最小的宝贝孩子——我弟弟,长达一代人的那些年月里,能让她充饥的东西并不多,但只要有她一口吃的,就会从她体内转换成有营养的乳汁,等我们长大时才发现我妈的乳房已经松垂到肚子了。在1957年困难年月出生的大姐虽然先天不足,但她后天雷打不动地坚持早晚锻炼,足以成为我们中的佼佼者。爬完华山都丝毫不言累,说身轻如燕一点不算夸张。
我从小比较皮实,听我妈说三岁左右得过腮腺炎,但一直缩着脖子不哭也不叫,直到溃烂时她才发现,赶紧抢救。我到现在其实也没搞清楚,到底是脖子外面溃烂还是里面溃烂了。后来在我有印象的时候也得过这样的病,老家俗称“胡胡子”,最简单就是用杏仁和着蒜被我妈嚼成糊糊,贴到脖子上土法治疗。大概因为揪住脖子贴药时有些费劲,我妈怎么发现我的脖子好像比别人粗短,于是担心我像对门大婶一样患上大脖子,拖着一个肉球难看。这次以预防为主,让我在隔壁赤脚医生的爷爷那里打过几针,也吃过很多谷维素和发咸的碘片,家里的饭菜也多了海带。
我的脖子外面并没有长出悬垂的肉葫芦,但是脖子里面却不通畅,初中住校得了慢性气管炎,这像鼻炎一样在西北都属于常见的上呼吸道疾病。慢性气管炎久治方愈,我妈觉得是用她求的神符治好的,但鼻炎却屡治不爽,因为我得的是结构型鼻炎—鼻椎骨歪曲兼鼻甲肿大,吃药或者痛苦的穿刺只能治标。鼻炎引起头晕,直接导致我嗜睡如命。在同学们都如饥似渴学习时,我经常是春困秋乏,夏日炎炎好睡觉,冬天座位一换到暖气边就不由自主昏昏欲睡,老师提问时同桌得负责推醒正打瞌睡的我。这样子怎么考大学呢?最后不得已做了我平生的第一个手术,剪掉一块鼻甲。惭愧我高挺的鼻梁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样子货,后来才知道外强中干的零部件不止鼻子。好歹鼻子做完手术,烟囱比以前利落了,还不妨碍使用呢。
鼻炎的门诊手术虽小,痛感却一点不小。医生用药钳往鼻腔里塞浸泡过麻药的纱布条时,我感觉好像要直捣黄龙,塞进脑髓里去了;麻药塞进鼻子,泪腺同时被刺激,黄豆大的泪珠不由分说就噼里啪啦往下掉,我这才知道什么叫七窍相连,也是第一次见那么大的泪珠。陪同在旁的二姐直怪我一点不坚强,这么点小手术在她同事面前丢面子了,我真是有口莫辩啊。听着医生在鼻腔里用手术剪刀“咔嚓咔嚓”,不知道剪掉多大块鼻甲。手术之后好像在医院住过一晚上,想想看,两个鼻孔被塞得一窍不通,只能用嘴呼吸是什么感觉。醒着还好,一直张着嘴就是了,睡觉就别提多难受了,连门牙都被进出的气息吹得发疼。早上醒来,发现整个脸都憋青肿了。同样,手术病愈后抽取纱布条也让我担心,源源不断抽出的纱布条会不会把脑髓一起抽将出来。那段时间我怀疑自己的智力受影响了,总是感觉笨头笨脑的。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铁人王进喜的同类,从来不知道心疼自己,更不知道爱护自己的身体,农村孩子嘛,没什么娇贵的。大学时为了班级荣誉,我可以在跑完800米之后休息10分钟,再接再厉跑上3000米的征途,被同学视为长跑健将。哪知道我也才知道我还有这潜力,早知道我就去当运动员为国争光了。
除了前面说的那几个小毛病,我唯一能记起来的发烧只有两次,一次在初中,一次在大学。对于我来说,多年不遇的发烧病来如山倒,全身发软,脖颈发硬,头昏脑胀,时而冷得发抖,时而热得汗浸,差点以为自己是要报销了。第一次发烧时二姐把东倒西歪的我用自行车驮到她工作的医院,打了针,在她宿舍睡了一晚。我一直迷迷糊糊说“我不行了。咋办呢?我真的不行了。”二姐紧紧搂着我发烫的身体,一直安慰我别说胡话了,睡一觉就好了,没事的。她是护士嘛,见得生老病死太多了,肯定说没事的,我有些不太相信。早上醒来发现我并没有死啊,感觉二姐还真像让我重获新生的圣母。大学时的发烧也让室友和我的好朋友担心,那么强壮的人怎么会病倒呢?她们七手八脚把我扶到校医室,打完针回宿舍睡了一晚上,也就安然无恙了。
我中学的生理卫生课被年轻的男老师轻描淡写地忽略过去,简直像隐晦教学,也正中我意。80年代初期,男女生同桌还会画三八线的,我本来就从农村封闭的环境里出来,还真羞于知道什么人体结构。知道那么清楚干嘛,只要没缺零件就行了。我在大学时捂着胃说“肚子疼啊”,遭到室友们大笑,“你的肚子怎么长得比别人高那么多?”我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那别人的都长在那里呢?我中学住校六年,没少吃长出白毛的饼子,胃都一声不吭地容纳了呀,我这才知道原来胃不是脾,却也是有脾气的,刺激过分了也会发作。我们身体的各个零件只有出现毛病时,才会提醒我们意识到它的存在。
我的铁人神话一直延续了很多年,连我老公也认为我是完全不需要照顾的“铁人三项运动员”。他当年的800米成绩还不如我呢,只是勉强达标的水平,而我是大学里系记录的保持者嘛。好男不和女斗,咱好女也不和男斗呗,于是全家出游或者爬山回来,老公可以和儿子躺着歇息,似乎连喝水的力气也没了,而我洗干净手就可以马不停蹄地做饭给大家吃。铁人嘛,就要有铁人的样子,这时候我早忘了老公的班主任老师后来教过我六字真言,女人要“多撒娇少干活”,我是宁肯累死也学不会撒娇啊。我在办公室里干活也从来巾帼不让须眉,我可以一手提着一大桶纯净水,踩着高跟鞋在走廊上款款走过,令男同事瞠目,不等他们跑来帮忙,我已经把它安放到饮水机上了。
对了,除了生儿子时剖腹产肚子上被划了一道,我还做过一个胆结石手术。腹腔镜手术创口倒很小,但却是全麻的,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感觉还是很奇怪的,很多功能都忘记了。全身被麻醉过,我不会变得更笨了吧?哎,可怜我原本是铮铮铁骨,也终被左一刀,右一刀,划得七零八落,竟然连胆都没了,这下就算我搞清它的重要位置也没用了。不过原本就是胆小鬼,这回倒有借口了,做事豁不出去可别怪我,没胆儿嘛。
相比之前所有的手术,在脑袋上开刀应该算大手术了,连一代枭雄曹操都为之胆寒,更别提我这样的凡夫俗女了,何况我还无胆呢。不过无胆者无畏,好在现代华佗用的不是大斧头,而是显微镜下的柳叶刀,工具轻巧多了,风险看起来也小多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灾祸既然来了,躲是躲不过的。那就像刘胡兰姐姐学习呗,勇敢地把脑袋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