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大我一岁差四天,比大多数室友也就大几个月,但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就可以称大王,她竟然就坐了宿舍的头把交椅。以她为首的姑娘都属鸡,我和老末属狗。排行老末的是她的辽宁同乡,于是我们就在这两个身形矮小的东北姑娘两头把持下拉起了七人的队伍,开始了鸡飞狗跳的大学生活。
她有个好听的姓——楚,于是我们叫她阿楚,有时在琼瑶的余毒里唤她楚楚,或者简称楚——,学着她的东北腔拖着儿音,而她喜欢自称老楚。她除了是我们的老大外,身高、相貌、个性和家世都不突出,但却俨然有老大的风范,在我们还稀里糊涂连男同学都没认全的时候已经悄然结束了中学的恋情,与一起考来的中学同学眉来眼去,开始在大学校园谱写浪漫的爱情故事。在理科宿舍排行老二的中学同学也刚结束他的恋情,他们从一个地方来,为了不同的目标,又走到了一起,只能说是缘分。在我们发现苗头后的一片惊呼里她特别镇静地说,“没啥,没啥,真的。别大呼小叫的,没个女孩子样。”她越这样一本正经说没啥,我们越觉得“有啥”。在她眼里大事都能化小,小事都能化了,所以她越镇静我们越发憷。我们这些自己还没有故事的人一定要让她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好上的”。她以手代梳,额前的头发在指缝间捋几下,很纳闷地看着我们说“我也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大概就是对上眼了吧。”她把“知”发几乎忽略掉的轻声,所以不知道就是不道;她也特别爱说“真的”,但她的“真”是发三声,所以听起来更加波折。
陪在她身边的老二没有东北大汉的身形,不但眉清目秀,也心灵手巧,笑起来比我们还腼腆,完全颠覆了我们对东北人的印象。更颠覆的还在后面,冬天到来时她早早裹上羽绒服,被窝里捂上热水袋,有时候坐在桌前手里都揣着热水袋,还直嘀咕“哎呀,妈呀,上海这冬天咋这冷呢?”这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从冰天雪地来的东北人还这么怕冷?“谁说我们那冷了?屋外是冷,可是我们那疙瘩冬天暖气贼热,屋里冒汗,进屋都穿衬衣的。真的!”看我们将信将疑,她的另一个同乡也出来作证,这就不由我们不信了。
阿楚的老家辽阳离铁岭这个“大城市”不远,她和男朋友一进宿舍,赵本山的徒弟就现身了,一台二人转开始在不经意间上演。我们时常笑得前仰后合,一言一语说的两个人却不动声色,“这有啥呀?好笑吗?那再给你们整个真的好笑的啊,听着!”她清一清嗓子,开始来真的故事给我们开眼,东北人的幽默我们算是领教了。有时候我们会抱怨她完全沉溺于二人世界,根本没尽到做老大的责任,“是吗?我咋没感觉呢?”她用指头捋着刘海的头发,习惯性地轻抽一下鼻子,不紧不慢地反问我们。她很善于用疑问句把问题抛回来,无形中化干戈为玉帛。没有二人转的精彩,她的单口相声也完全能让我们偃旗息鼓。
阿楚在家里其实是有哥有姐的“老丫头”,是我们七人里唯一没有弟弟的人,可是她做起大姐一点不含糊。“静一静啊,你们听我说这样行不?”我们时常为芝麻小事就笑闹得叽叽喳喳,没个正形,她只差给我们拍惊堂木了。她可不会那么忘形地大笑,老天已经排定她做老大了嘛,那就要有老大的样子,何况多年学生干部的历练,给我们这几个妹妹带头是绰绰有余了。
她不去约会的时候,我们坐在宿舍面面相对,她时常会冒出一些很深沉的话,“你们说,人活着是为啥呢?”我虽然交了学哲学的好朋友,但我简单的大脑装不了深奥的哲学问题,我只会对着她傻笑。我的好朋友也觉得她特别深沉,有思想,对她提出的哲学问题也只会和我一样一笑而过。有时候她会语重心长地说“哎呀,原啊(我的名字),你以后不要老那么直言直语行吗?伤人。”我不好意思地讪讪笑笑,“真的吗?我不是有意的呀。”“挺伤人的,你不知道。”她故意说得特别加重,还点着头、锁着眉头配合她的语调。我顿时为自己的鲁莽言行感到不安,那可怎么是好呢?她又一甩短发,一扬眉,“不过没事的,大家都知道你心地单纯,不会计较的,啊?”我的愁眉苦脸还没及舒展,她又接一句“但是——人总得长大的,你说是不?”别说,她这么一唱三叹般的教育,对我还是有效的。以后在人多的场合我忘形地竹筒倒豆子,突然想起老大的忠告,会停下来向她投去求助的眼光。她风轻云淡地一扬眉,一点头,抽下鼻子,眨下眼睛,“没事,说得挺好的,真的,继续说。”
她那时还很苗条,但洗完饭盆坐在凳子上曾突发感慨,“哎呀,妈呀,我这肚子上的葫芦咋整呢?”我们顿时一愣,什么葫芦?她会掀起上衣一角,从肚皮揪起一圈肉来,“这不是葫芦吗?肉葫芦,多像弥勒佛的肚子”。我们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楚,你可太逗了。”她可一点也不觉得逗,还在那愁眉紧锁,寻思怎么把这些几乎没长出形的葫芦消灭在萌芽状态呢。她是我们中间唯一四年里都留着短发的人,她喜欢穿牛仔裤和鲜艳的夹克衫,既干练也青春。不过我记得毕业前夕,她穿一套水洗布的草绿色长套裙,非常飘逸,两手插裙子口袋,配着她一边长一边短的齐耳短发,真是“老潇洒了”,亭亭玉立的。她总把潇洒说成XIAOSHA,对她来说要分出四和十,什么鼻音、卷舌音之类也是有些费劲的。我们教过她“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的绕口令,她还没顺溜地说几遍,舌尖就开始打结了,“不行,不行,大舌头改不了。”
阿楚那时其实也是个文学青年,不但有文采也很有理性,不会完全陶醉于风花雪月里。遇到她有兴致时会给我们朗读一段她最近写的随笔或者诗句,“大家伙说说吧,怎么样?”“贼好,贼棒,真的”,我们也学着她的东北口头禅,除了会说“我们那疙瘩”,也觉得“贼”字很过瘾,她的文字也很过瘾。
晚饭后她有时候会想起我来,“原,走,咱们去校园散散步呗?”好啊,我是很乐意和大姐散步,顺便听听她的趣谈或者教诲。还没走出楼门,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她就在后面叫了“站住,站—住—”。我等着她踱下来,跟在她身边听训,“你现在是个18岁的大姑娘了,明白不?走要有走样,坐要有坐样。慢慢走,咱不急赶火车,对不?”嗨嗨,我学着淑女样和她同步并肩慢走,听着她的奇思妙想,还真是受益匪浅。
阿楚这个东北人好像是没什么鲜明的个性,有点温吞水,她的处世格言一向是与人为善。我的好朋友觉得阿楚挺像女强人,有不服输的劲头。其实我知道在她硬朗的外表下,还藏着一颗温柔的心。她虽然做事果断、沉着,思路冷静、清楚,有东北人的爽朗幽默,但她可从不高声大嗓,真是有理不在声高。她不是上海女孩般的小鸟依人,但也时时让我们感受到恋爱中女孩的温柔。我们时常隔着三楼的窗看见在楼下花坛边依依惜别的阿楚和男朋友,有时竟然惊讶地发现她就坐在男朋友腿上,哇,这简直太浪漫了,也太那个了。她回来时我们会故意一起闭着眼睛、摇着头,“哼哼,我们可都看见了啊。”“看见什么了?”她眨巴着眼睛,没有一点可笑的表情,很镇定地看着我们,顿时把我们的惊异消解于无形。
遗憾的是,面临毕业分配,阿楚的爱情终于随风而去,阿楚去了省会沈阳,老二回了老家。阿楚表面仍然很沉着,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我们很想不通怎么说散就散了呢?我记得在离校前的校园里碰到老二,他和我在梧桐树荫遮盖的林荫道边说了很多,他有点想不通,他对阿楚那么好,怎么就变心了呢?我想阿楚是有苦衷的,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感情真的显得有些脆弱。她有心软的一面,也有任性的时候,也许阿楚是快刀斩乱麻了吧。我是个没太多主见的人,所以也一直很佩服她说做就做,从不拖泥带水的风格。
我的毕业留言册上,阿楚把剩下的柔情几乎都留给了我,洋洋洒洒写满四页纸。她的诗文我都没有留下,但这些经过20年岁月的留言如今读来,既可以看出阿楚的风格,还可以想见当年的激情——
“梁实秋的一个朋友对他讲,你来,我去接你;你走,我不送你。虽则看来不近人情,却是另有一种深情在其中。
但我绝对不会效仿他,我想,无论你风里来,还是雨里去,我都会为你接风,亦为你洗尘。
毕竟,四年的感情太深太深。而所谓离别前的千言万语,也都将化作车站送别时的黯然泪下、嘤嘤啼泣、嚎啕大哭……无所谓面相端庄,那一刻,我眼中只有模糊中的你……
一切如意啊,原原!
我看人不喜欢分开来看,所以也不习惯讲某人这点好,那点不好。或许这是一种脑筋上的失之条理,但不管怎样,我是不会像别人那样慢慢细数你的优点啊,魅力啊之类写在这上面。人之间讲究一种接受,原原啊,我可是一开始就接受了你的。为了什么,也不为什么,这是一种契合。
以后我们各奔前程,不知道何年何月方能再见,一切都得靠机会。不过,凭我的冲动与热血,说不定某个时候,我会放弃一切去投奔你,只为了看你一眼。只为了再叙前情,只为了寻找曾有过的真诚,然后拉上你南下寻找那几个人。
此时我忍得蚊虫叮咬,又有那大纸箱子砸将下来,(你不要忘记这一幕,91年6月27日晚10点15分)可是我愈写愈勇。从此不再啊。我怎能不珍惜眼前的一分一秒,一事一例?
但是,见你如花的面容,溜溜的眼神儿,又写不下去了。罢。别介意吧,我就此搁笔了。”
在7月3日为我送行时,她又扯过我的留言本,写下离别的心情——
那一天有雾
雾在为雨送别
最后一场雨下给你
下给对视
下给感觉
下给刚刚完整的午后的太阳
下给一个不属于任何故事的情节——于送行时
她就是这样的性情中人。
20年后,她竟然真的践行了当初的诺言,真的还有当初的热血和冲动,不顾一切,从万里之外飞奔回来参加聚会。不过当她轻声朗读起自己当年的留言,有点纳闷,为啥那时对自己的性格特征评定是“忧郁”呢?为啥给我的留言像是恋人间的感觉呢?看起来也蛮悲壮的,想必当时面临分别,心里是很难受的。
毕业之后我们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但是联系断断续续,一直在“续”,并没有“断”。她的外表硬朗和内心温柔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也很自然影响着她人生选择的每一步。听说她结婚了,和我在相近的时间生孩子,听她兴奋地说打算提前剖腹产,让儿子和她同一天生日。亏她想得出这主意,室友们还有点不解,不过初为人母的我能够理解。生孩子由不得自己,顺其自然当然好,但我在医院产床痛苦地躺了两天,最后还是无奈地选择了剖腹产。何况让儿子和自己同一天生日,这对做母亲的来说好像是双重的欢喜。
再后来,听说她移民新西兰了,我没有吃惊;听说她三十多岁开始读硕士学位,我也没有吃惊;听说她考取当地的律师执业资格,我还是没有吃惊。我知道她绵里藏针的性格是不甘平庸的,但听到她四十岁创业开办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我还是为她的魄力吃惊了。她要享受家的安宁,也要施展自己的才能,这就是她。她要找的男人,既要大气,也要顾家,或者说既要顾家,也要大气,所以时隔多年她会总结“我幸亏没有嫁给老二,不然哪有我的现在?不全被他压下去了吗?这话我也在10多年前当他面讲过。”
我们再次的见面是在毕业20年聚会上。聚会的消息我负责给后来几乎单线联系的阿楚通知,但我知道她去年圣诞节才回国探亲,她的律师事务所开张不久,有很多事等着做,她不一定会来。我礼貌地问了句“你会来吗?”没想到,她一听说聚会的确切消息,就开始订票、办签证,电邮说“我实在是抗拒不了诱惑了,必须得赶回去跟你们见面,否则会后悔的。”她说感谢我的不离不弃,不用说什么感谢,她可一直是我们不可分割的一员呀,以前是,以后也永远都是。我倒是很感动她就那么火速放下手头的家事、公事,不远万里飞来赴会,实在是太伟大了。真是一贯的豪爽作风,说到做到,风风火火,好样的!
听说她早就到聚会地来了,可是当晚我并没有见到她,她和朋友去了朱家角,半夜才赶回。次日在酒店早餐时,一个身着一袭银灰色连衣裙,有点珠光宝气,化妆得很精致的妇人拉开我对面的椅子,放下包,大方地看着我一笑。我心里纳闷,这人怎么一点不避生啊。迎着她不动声色的笑脸,我才反映过来是阿楚!老天!和她紧紧的拥抱真的像是结结实实的熊抱,她现在有点发福的体型可是真的长出葫芦了。
虽然多了一份成熟女人的味道,她还是留着干练的短发,还是那么举重若轻的坚定表情,自信而开朗的笑容,似乎时光又回到了20年前,她还是我们的老大啊。我和她牵着手在燕园的六角门下拍照,她也很大方地和男同学拉手在校名奠基石前留影,还不忘问我“我们那样子是不还挺纯真的?”是的,在青青校园里即使我们已经成为行色匆匆的过客,依然会回到纯真年代。
聚会的时光是那么短暂,但我和阿楚除了一起参加集体活动,还是有一晚单独相对、同床而眠的时间。我带着她去逛街一无所获,她没有怪我犹豫不决,执意要在一件已经没合适尺寸的衣服前磨蹭,浪费了时间;我飞一般的步子她依然跟不上,几乎要光脚小跑了,不过她也再没怪我走路只顾速度,没一点风度。和同学一起聊天时,我什么也听不清,阿楚写给我说“我要打字快一点,把大家说的话都打下来给你看就好了”。我感激她有这份心,我虽然听不见他们谈天的内容,看着他们聊天也很开心,对我来说就是重在参与了。她现在是做老板的,我可不敢使唤她做秘书呀。晚上躺在床上,她还是和我写了很多纸条交流,我们谈自己这些年的生活,也感慨时光的流逝,生活的变幻。我已经退居二线发挥余热了,她还雄心勃勃地要把事务所做大,真的不能不佩服她的勇气和魄力。我希望她在创业的路上迈出更大的步子,也收获自己向往的生活。
她觉得跟大家的聚会不虚此行。聚会之后她又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去温州参观,顺便联络客户,游览雁荡山;随后又北上老家探亲,陪家人游览盘锦的红海滩,此外她还有精力骑车数小时在家乡的暖阳下去郊游,并安排了疯狂的购物活动,拖着超重的行李赶回新西兰,她可真是“不虚此行”啊。
想起在温暖的大洋那边忙碌的阿楚,有很多话还没来及说。想起她20年前在我纪念册上语重心长的留言“一切如意啊!”我也在心里祝愿人到中年创业的阿楚,一切如意!
没准哪天,我又会听到关于阿楚的让我吃惊的消息,没准哪天她又会让我吃惊地出现在面前。一起皆有可能!
二〇一一年九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