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家乡美味”,不是名贵的山珍海味,也不是精心烹制的各式珍馔,而是我妈做的既拴住了我的胃,也温暖了我的心的各种美食。洪应武在《菜根谭》里说“备尝世味,方知淡泊之为真”,如今的我方才领略一二。
我记忆里最早的美味应该首推葱花饼和炒鸡蛋。我妈是个好客的人,但贫瘠的70年代她这个不算太巧的主妇,能拿出手的待客饭真不多。小时候家里来了亲戚,我妈招待客人最好的东西就是干炒一盘鸡蛋,烙一沓葱花饼,只有爷爷才可以陪着客人坐在炕桌上吃呢。鸡蛋来自家里喂的芦花鸡,每次一听母鸡“咯哒!个大、个个大”自豪鸣唱,我不等我妈指挥,就去鸡窝拣鸡蛋邀功,“一个鸡蛋!还有一个鸡蛋!”我妈打在碗里的鸡蛋时常会有双黄蛋,让我欣喜也惊奇不已。我妈炒的鸡蛋颜色特别嫩黄,自家喂的土鸡,当然不会想出怪招,给鸡蛋或者鸡饲料上色糊弄自己。葱花饼只要撒上足够的葱花,淋一圈食油、盐粒,均匀抹开,烙出来的味道就足以让我守在厨房门口眼巴巴看着,闻点香味了。为了表现,我可能会跑快脚步,去麦场揽一筐麦草回来给我妈续火。烙饼不能用树枝、木柴这样硬的柴火,得用麦草烧出来的文火。爷爷和客人吃的时候,我们只能站在屋外的廊檐上咽着口水,等他们剩一口,去夹一筷子。
爷爷去世前刚赶上分田到户,农民的日子终于有了盼头,他总说“上顿下顿的白面饭,你们还不知足,这日子每天都像过年哩。”对于孩子来说,光吃白面饭也不能就算过年啊,总还想吃点什么花样。妈妈总记得按黄历在各种节气给我们变出点新鲜东西解馋,“二月二”龙抬头,她会炒一锅黄豆、葵花籽,或者面豆,给我们过个“豆子节”。所谓“面豆”,其实就是面饼里揉进去油和盐,切成小菱形块,炒熟、再焙干,就可以抓在手里当豆子吃了。偶然村里来爆米花的,我妈给我们挖一碗玉米粒,这个爆出来看着最划算。等在炉子旁边,捂着耳朵听到“嘭”的一声巨响,冒出一股青烟,就可以用大簸箕端走自家的玉米花了。家里孩子多,我妈在大簸箕里给每个孩子均匀分配,力保一碗水端平。我总是不等豆子装进口袋里,捧在两手三口两口吃完,看小姐姐的口袋还捂得紧紧的,打算留着细水长流慢慢吃呢。嗨嗨,她总是被我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拦劫,我免不了会厚着脸皮再从她手里讨一点。
“阳春三月三,荠菜当灵丹”,春天的地里不仅麦苗返青从地皮上直起腰杆了,地里的野草也纷纷探头了。荠荠菜是比较招人喜欢的野草,源于美味可食,而且据说营养丰富,爸爸说民间有“春食荠菜赛仙丹”的说法。南方有三月三吃荠菜煮鸡蛋的习俗,但我家都是用荠菜包扁食。我妈不会一张一张擀饺皮包饺子,而是擀一大张面,切成梯形块,做成馄饨一样的“扁食”,不过比馄饨馅多。春天的荠菜就是最好的馅料,和肉也好,和豆腐也好。荠菜基本都是我和小姐姐从地里挑出来的,我小时候不知道是笨拙,还是干活潜意识追求完美,每次姐姐和别的伙伴赶在前边挑大的菜,我跟在她们屁股后面打扫战场,一定要把每一棵小菜都清理干净才甘心。拿回我家厨房算野菜,长在地里就是害事的野草啊,其实长在别人家地里和我好像也无关的。我这点风格承自我爸,他老年退休回家务农在地里锄草,也是力求大小通吃,几乎把地翻遍,被大家笑话“在地里绣花呢”。我得到的嘲笑当然更多了,我妈总是指着我的半筐菜和姐姐的一筐冒出尖的菜比较,笑话我怎么就不开窍,干活不长眼色,怎么就不知道赶在人前面拔尖呢?可是我这个笨鸟干活就学不会先飞,总也改不了缩在别人后面清理的毛病。后来大家总算舒了口气,这个干活总撵不到人前的笨姑娘学习倒还不落人后。我还想起一个关于饺子的笑话,我舅家的孩子去城里我姨家,姨姨好心包了饺子。孩子以前从没见过,回去给他妈告状“姑姑家把扁食的耳朵都咬掉才让我吃”,哈哈,我们每次提起这个笑话都忍不住大笑。
农历四月四,恭逢佛教中传统的文殊菩萨圣诞,我现在想不起那天要吃什么特殊的东西。“五月五”是端午,北方没有赛龙舟的风俗,只有缠荷包、包粽子、戴彩绳。当然,在地埂边拔艾蒿、踩露水是我们睡醒前我妈已经做完的事了。我妈用绸布缝的荷包,布料是做绸布棉袄的边角料,香豆也是在菜地边捎种的一行。我们看不上她做的土气的香包,自己在学校学会用五彩线缠荷包,样子就是荞麦形的六棱荷包。虽然每年都缠,但纸的材质、丝线的颜色年年在改进,好不容易得到一张挂历的油光纸都是让人羡慕的,缠出的荷包才可以不断挑战体积的极限。我妈包粽子的手艺其实一直没学过关,不得要领。尽管年年包,可是她包出来的粽子就是扁梯形或三角形,不是锥形。扁粽子不但样子不好看,四角漏气,糯米总是有点水叽叽的,不是太瓷实。但就是这样的粽子,闻着锅里新鲜的粽叶和糯米散发出的清香,依然让人馋涎欲滴。我妈的粽子品种也很简单,不是纯糯米就是放一颗红枣,剥在碗里拌上蜂蜜,凉凉甜甜的滋味就是夏天里最好的美食了。小时候大哥自己养蜂,所以大多数时候蜂蜜也是自产的。家里的老槐树开花时,或者地里的油菜开花、荞麦开花时,大哥都会放蜂。在后园放蜂时蜜蜂飞得满院都是,我们吓得躲进屋里,唯恐被蛰一下。大哥戴着纱布面罩,指挥着那一群蜜蜂。等蜜蜂们采够蜜,疯够了再乖乖回到蜂箱里一扇扇自己的巢穴去,那会儿觉得大哥真挺伟大的。
“六月六,请姑姑”是一个流传很广的风俗。每逢这天,村里各家各户都要请回出嫁的老少姑娘,好好招待一番再送回去。据说这个习俗是从春秋战国时候就兴起的,称为“姑姑节”,在六月六接回闺女,应个消仇解怨、免灾去难的吉利。“六月六,不吃鸡就吃肉”。农村嫁出去的姑娘,就像泼出去的水,在这一天却被当做尊贵客人对待。其实姑娘也就是担个名,不管吃鸡、吃鸭还是吃肉,大概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夏收夏种大忙季节,给壮劳力补充营养吧。小时候姐姐没出嫁前,这一天我们几个小的会和来请妈妈的表哥一起去舅舅家做客。不过妈妈惦记着家里的麦收,一般也不会长呆,无论是舅舅家,还是我家,平时最好的饭就是臊子面。洋芋、胡萝卜、豆腐、萝卜都切成丁,我家还会汆点木耳、黄花,肉臊子当然是少不了的,讲究的摊个鸡蛋饼切成丝,出锅时再撒点香菜末。这样的面,颜色、味道、营养全有了。家里地多时大哥一个人收割不过来,会请麦客帮忙。招待这些卖苦力的人,我妈从不心疼,他们吃好了才有力气干活嘛。从他们吃饭的本事我妈也能分出优劣,“头等麦客能吃能喝,二等麦客光吃不喝,三等麦客不吃光喝。”最不能干的麦客累得连吃都吃不下,只剩喘气、喝水了,苦力这碗饭真不是那么好吃的。
“七月七”的夜晚,就是俗称的七夕节,也称之为“乞巧节”或“女儿节”。我妈知道的故事不算多,但她也知道王母娘娘和牛郎织女的故事,她会指着天上的星星说“今天晚上牛郎织女就在鹊桥相会了,你们在葡萄架下听,还能听见他们说话呢。”我没看见牛郎,也没看见织女,完全是“狗看星宿一灿明”。对那个无端拆散美好姻缘的王母娘娘实在没有一点好感,对我妈摆出来的水果和自己做的巧果倒有天生的好感。现在的水果是商品,可是我小时候家里是以种粮为主的,果树只是自家院里栽种,完全是自给自足。在这个草木飘香的季节,吃到各种新鲜水果,当然算美事一桩。那时候还没有中国传统“情人节”的说法,小孩子只管吃好、玩好。
八月十五过中秋,小时候的月饼就是像什锦点心的那一种,里边都是干巴巴的冰糖、红绿丝,无非是表皮做得更有型。虽然那时物品稀少,但我小时候就不爱吃这些东西,只喜欢吃点心的酥皮,所以包点心的纸包经常由我来负责清理。我妈说我生下来不吃甜饼干,我爸只好买一点咸的梳打饼干补充,我有点匪夷所思,我竟然会在什么零食都没得吃的年月挑食,大概那时候真不知道“愁滋味”。我长大后姐夫们过节来“缀节”,提的月饼是从小到大一摞,味道还是一样单调,真不如我妈自己烙的月饼新鲜好吃。我妈烙月饼很简单,馅是蜂蜜、核桃仁、黑芝麻,炒一点熟面调进去,馅会更酥一些。外面用铁夹横竖夹上花纹,抹上一层姜黄。给月婆子送礼的花馍也是这么做的,不过没有馅,而是一个大锅盔。饼子出锅前我妈会用火柴往下扎出一个个小眼,“观点”一下火候。一俟月饼出锅,还没等我妈献月亮、敬月神,我嘴凑上去左吹右吹,好快点凉下来咬一口。我妈这个自制月饼,不论色、香、味,绝对超过商店买的什锦月饼。有了蜂蜜、核桃仁、黑芝麻的香和甜,外面夹不夹花纹,抹不抹姜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读大学以后的中秋里,我很少在老家和家人团圆,一起看月圆,吃月饼,但总是想起我妈做的月饼。我后来学着她的手艺,给儿子也做过,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有点香甜的饼子罢了,他大概领会不了月饼里的乡情。
“腊月八,啪沓沓。有米饭的吃米饭,没米饭的掐娃娃”,这是一句天水俗谚。再穷也不至于吃不起小米饭。每逢腊八,我妈做的小米饭与平日不同,会放点肉臊子,切点胡萝卜丁,再撒点葱花和盐,熬出一锅带点咸香的小米饭。
腊月二十三就是小年了,这一天,老家习俗是杀鸡献灶,烙灶饼、献灶糖。晚饭后,我妈早早收拾停当忙着烙灶饼,一般是十二张,寓意一年十二月;如果逢闰年,则要烙十三张。烙好后先摆放在灶头,洗手点蜡焚香,磕头祭祀“灶爷”。等一炷香后,我妈会将每张灶饼掰出一点,抛到厨房顶上,恭献灶君受用,剩余分给我们大家吃。灶饼其实也没有特殊的味道,无非是放了甜馅,但吃完灶饼,就可以盼着过年了。我妈说献灶糖就是要把灶神的嘴涂甜,黏住灶神的嘴,让灶神“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我们长大后我妈不做灶糖已经很多年,现在每年春节回家,我婆婆一定会留着老家带来的灶糖和灶饼,给我们吃一口图个吉利。
“过年”意味着什么,不说都知道是一年里最好的日子,当然先要磨刀霍霍向猪羊了。我小时候和姐姐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给猪找菜吃。有时候上山去地里挑,有时候图省事去河坝割一筐水芹菜。分田到户后,家家的地都是精工细作,地埂越挖越细,连河坝滩涂、山脚下的闲田都被扩进各家版图,野菜还真不好找。冬天我们这两个猪倌就解放了,猪食主要是晒干的胡萝卜叶、油渣、麸皮和玉米面汤。喂了一年的肥猪,腊月里杀掉,过年吃一半,剩下一半腌在缸里真可以细水长流吃半年。我记得有一年杀猪,那应该是一头不算笨的肥猪,一看阵势就知道末日来临,野性大发,绝不想乖乖束手就擒,任人宰割。我妈已经烧好一大锅开水等着,可是几个壮汉竟然不能将它绳之以法。它拼了命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奔突,凄厉地嚎叫着,喷着粗气,眼睛瞪得血红,那殊死一搏的架势简直像要吃人,根本没人敢近前。我这个胆小鬼早被吓得躲到爷爷上房,用棉花塞住耳朵,从门缝里窥视满院的纷乱。后来听我妈说是被赶到茅坑里,用门杠打晕才拖上来杀掉的。尽管我妈一再感叹这真是一头有性格的“刚强”猪,但不影响她从猪头到猪脚,从猪皮到猪油通通收拾给我们吃。我为刀俎,它是猪肉,如之奈何?我们上中学后家里就不再喂猪了,本来住在回民村也不方便,大家都改吃牛羊肉,倒是更显得民族和谐了。后来村子成了种菜区,满地边菜叶任其晒干朽烂,猪也吃不上了,也怪可惜的,真是“有牙齿的没锅盔,有锅盔的没牙齿”。
过年我妈要准备的除了一大竹箩馒头(至少能吃到正月十五),还要早早酿一坛甜醅或米酒,蒸几笼最受大家喜欢的夹板肉,炸一缸油果、馓子,剩下的热油顺势炸丸子、炸豆腐、炸里脊。天水的里脊都是做成酸辣里脊,用蒜苗炝锅,味道非常窜,后来在很多地方吃过糖醋里脊,总是没有那个香味。甜醅或米酒用麦子或大米,煮好后在案板上晾干水汽,拌上酒麯,就可以入坛了。我妈吓唬我这时候酒麯还没发酵,可不敢偷吃,吃了会变成哑巴。丸子有肉丸,也有洋芋丸或者豆腐丸,那时觉得只要过油的东西,没有不好吃的。炼完猪油的油渣,剁碎包在三十晚上的扁食里多提味啊。正月初一穿上新鞋新衣服,兜里揣几颗糖,等几角压岁钱,就盼着吃一顿浇了煮肉、夹板肉和肉丸的白菜豆腐粉条烩菜,以及拌了猪头肉、粉丝、菠菜的胡萝卜凉菜酒碟。现在过年可吃的花样多了,但我一想起小时候正月初一那顿漂着油花的烩菜、与平日不同的酒碟,还会口舌生津,那就意味着过年的味道。如今饮食讲究低脂、低糖,可是我们那会肚子里没多少油水和糖分,哪顾得了什么健康不健康的。
我中学六年住校,吃的最多的是我妈烙的小饼和咸菜。小饼是一次一个的量,为了能存放,里边卷了油和盐。我妈的咸菜缸从冬天到夏天一直都不空着,品种丰富,我最爱吃豆角、莴笋和胡萝卜的咸菜。每次我妈把咸菜切碎,用油炒了,我再让她拌进去辣椒油,塞一罐头瓶就够我吃一周了。不过这么香的咸菜带到10多人住的宿舍,免不了要大家品尝,有时候就带两罐头瓶。后来我上大学了,我妈的咸菜也渐渐没人吃了。上大学每次离家前,我妈都会为我专门做荷包蛋。有时里边是炒菠菜,有时是炒韭菜,放点粉丝,吃了这碗沉甸甸的荷包蛋就可以上路了。我给儿子说起以前只有每次出远门才能吃到荷包蛋,他很不以为然。说实话我只管吃,还真做不出像样的荷包蛋,煮出来的是一锅鸡蛋花。过年回家专门向我妈和姐姐请教了一下,知道了小火才会让鸡蛋包在一起,不至于散开。现在我单位食堂的早点也提供荷包蛋、疙瘩汤,我回家给我妈说一吃荷包蛋就想到她,她听了一脸甜蜜,像自己吃到了一样。
我爸是个讲究生活的人,但他除了每天早上让我妈烧一壶新开水泡茶,再没什么挑剔的。他的饮食和他处事一样,顺应天时,喜好到什么季节吃什么时鲜,在周而复始的简单生活里品尝滋味。春天来时,总有山里的亲戚送来乌龙头,这是老家山里特有的一种野菜芽,状似毛笔头,味道略苦。起初我接受不了这个苦味,但禁不住爸爸劝说要知道入乡随俗,尝遍人间百味,也渐渐喜欢上了。乌龙头可以凉拌,也可以做大卤面。我妈做的大卤面,是用油浸过的面扯出来的宽面,“宽面大臊子”,当然比普通擀面更香、更有嚼头。我到现在都喜欢吃宽面,这既是吃惯了我妈做的大卤面,也和我粗放的性格相符。
春天里除了芨芨菜,还有一种常吃的野菜——斜蒿,白杆细叶子,根倒挺粗。斜蒿长得精致,凉拌做出来味道也很香。我爸说外地人也吃马齿苋,我妈觉得不可思议,我们用这种生命力异常顽强的野菜喂猪了。我妈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农村妇女,她的观念都是口口相传固有的,她会把卷心菜的根切了凉拌或腌菜,但绝不会吃我爸说外地人叫“翠衣”的西瓜皮。她只知道吃甜粽子,陪她去杭州旅游路过嘉兴,她怎么也咽不下有名的嘉兴肉粽,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在宁夏吃过凉拌苦菜,我老家只用于做浆水;我在山东吃过油炸香椿,和我老家的吃法全不相同。凉拌蕨菜、凉拌苜蓿、凉拌芜菁也是到季就吃的时鲜菜,老家后园种的香椿则是最方便的,得来全不费工夫。香椿芽在开水里一焯,直接凉拌或者与豆腐凉拌,味道都很独特。我妈把臭椿芽都能做了吃,不过是开水煮的时间长一点,再用凉水拔半天工夫,味道好像也不差。现在市场上卖的香椿芽价钱很贵,但闻不出香味来,大概是温室培育的。
我爸最爱吃春韭菜盒子,他会一边咂着嘴吃,一边教我吟咏杜甫的诗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只差“惊呼热衷肠”了,感觉好像神仙日子一样。他真的讲过“访旧半为鬼”的故事,从历年“运动”里熬过来的人,对于“活着”都格外珍惜。我爸说他有次去陇南文县碧口镇出差,想起好像有个老同学。爸爸说他不管在哪找人都非常“巧”,七拐八拐总能找到几十年不见的人。但那次他最后找到的是同学孤苦伶仃的老母亲,他的同学在文革里早自杀了。同学的老母亲想不到儿子走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着,我爸想不通的是文县是个山清水秀,天高皇帝远的世外桃源,同学怎么会没躲过浩劫?
夏天里最消暑的是我妈炒的大麦茶了。大哥每天下地回来,端起凉在案板上的一大瓷缸大麦茶,一饮而尽。我那时候对这个看着黑乎乎的东西不以为意,想不到这几年餐馆也流行大麦茶,我这才回想起我小时候喝过的麦茶。麦穗快熟的季节,我会揪几个回来让我妈在灶火烧,那个香味简直没法形容。烧熟的麦穗在手心一搓,吹掉麦皮,半绿半黄的麦粒嚼起来非常有劲道。等到麦子彻底成熟就发干了,错过烧麦穗的时节。大人们在前面忙麦收,我和同学放学后就提个筐子,或者直接背着书包徒手去人家刚收完的麦地,总能捡到一些地边漏割的、捆扎漏下的,或者车上掉下的麦穗。这些麦穗做粮食磨面显然太少,但煮一锅新麦真是最好的选择。煮熟的新麦拌糖也行,拌蜜也行,什么都不拌,也有自然的清香味道。
夏天可吃的菜非常多,但我最喜欢吃凉拌灰菜、油泼茄子和蒜薹炒肉、青椒炒茄子。在我妈看来,用猪油炒比较“吃油”的蒜薹和茄子才好吃。槐花飘香的时候,我妈用槐花焖一锅面也是美味。焖面老家叫“穹馍”,可以用榆钱蒸、槐花做,平时最多用洋芋做。刚出锅新鲜吃,我喜欢剩下的用油炒过的味道。
秋天到时,我妈除了填满咸菜缸、酸菜缸,还会早早做西红柿酱,晒干菜。蒜薹、豆角、茄子、莴笋、菜花等都可以挂在屋檐下晒着做储备菜。洋芋、胡萝卜收获时,我妈做完饭的灶火里埋个洋芋、胡萝卜,等吃完饭、洗完碗,也差不多熟了。用灶火烧出来的苞谷也比煮的香,大概是沾了草木灰的火色。有时候我妈会煮一锅洋芋,爸爸喜欢蘸蜜吃,我觉得蘸糖、蘸盐也都各有风味。此外,平时主食吃面,所以总离不了在“面”上下功夫。老家的柿子不是薄皮可以立食的品种,村里的柿子分给各家各户,我妈先煮一大锅让我们解馋,剩下的放到屋顶等霜“杀熟”。高处不胜寒,柿子在屋顶经霜变软、变红,就可以取下来,焗一锅熟面拌柿子吃,甜软的柿子被面裹成一块、一绺,干面也不至于呛人,这个吃法真是有创意。
冬天实在没啥好吃的,房檐下掉的冰梭子、冰串子我也想方设法跳用棍子倒下来,这不就是老天爷给我们做的冰棍吗?虽然没颜色没味道,但唆两口,聊胜于无。我妈常撇撇嘴“嘴里真是没味道了吗?”嗨嗨,冬天的嘴里还真是寡淡得没味道了。家里除了吃窖里储藏的冬菜,我妈晒的干菜、腌的咸菜、西红柿酱,甚至会冻豆腐。晚上把豆腐切成块放外面,不一会就冻成干了,怕被野猫或家鼠偷吃,会用爸爸自制的挂篮高高挂起。猫和老鼠都等着过年,我们何尝不盼着过年呢?
我从小还喜欢吃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茄把、蒜薹帽、韭苔帽、鸡冠这些柔柔的边角料。高粱(老家叫蜀黍)上长出来的一种寄生菌也是我爱吃的,白白的像烟卷,叼在手里模仿抽烟的架势很好玩。虽然没什么味道,但就是喜欢吃那个柔软的感觉,恨不得人家地里的高粱都别结穗,全长成这种菌才好。我妈每次炒茄子都得给我留着茄把,炒熟焖一会先给我盛出来吃。家里的鸡头也基本是我包揽,我后来考上大学姐姐落榜,妈妈说“家里的凤冠都让你拔了呀。”不过她的讲究是不让我们吃鸡翅、鸡爪。据她说吃了鸡翅会飞得太远,吃了鸡爪只知道用爪刨钱,吝啬吧(她的原话叫贼眉)。我在她的监视下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一样飞得离她很远,倒是没学会刨钱。我是在上海同学的感染下才学会啃卤鸡爪和鸡翅的。
孩子终究是孩子,小时候妈妈做的这些吃食之外,也有眼馋的时候。那时候上海大白兔糖或者北京花生牛扎糖,大多数是过年才能按颗分到手的,平日里没多少可盼的,我想起一盒山楂丸的故事。山楂丸是助消化的药丸,可是毕竟有甜味啊。家里有盒山楂丸高高架起在炕边的大衣柜顶上,我看着盒子却够不着,怎么办呢?灵机一动,有了,拉出衣柜的抽屉,踩在上面不就是现成的梯子吗?可是踩上去还差那么一点点,我只好下来把抽屉再抽出一点,踩在抽屉边沿上,踮着脚总算够到了,可是抽屉也被我踩得干脆掉下来,我手里抓着山楂丸的盒子,在炕上摔得四脚朝天。独立包装在一个个小盒里的山楂丸撒落在炕上、地上,小盒上的蜡封都溅落在地,幸好抽屉结实。我慌慌张张,非常狼狈地打扫战场,偷偷取了一颗又踮着脚尖把盒子硬塞到衣柜顶,再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咂吧着嘴回味着带点微苦的甜蜜离开现场。
有人形象地说,天水人走到那里,浆水缸背到那里。我每次感冒口中无味时只想吃一碗清淡的浆水面,浆水的确是有去热清火、清热解暑的功效。浆水的做法是选用鲜嫩的苦苣(苦菜)、苜蓿、荠荠菜等野菜或芹菜、莲花菜做原料,切成细条,煮熟后加上发酵引子,盛在瓷罐内盖好,三天后即成浆水。天水人做浆水面的浆水是用蒜瓣、红辣椒炝熟的,要炒韭菜做浇头,炒青椒佐味,不像兰州人吃浆水是直接煮开,味道差了很多。不过兰州人吃浆水面讲究配卤猪蹄,浆水面成了配角,我和我妈倒是都钟爱猪蹄的。兰州人更倾向于喝浆水,天水人则更重吃酸菜。外地人觉得浆水发酵过的味道不太好,不容易接受,不过我觉得比起北京豆汁来,浆水真算清淡的。我是个口粗的人(我妈的说法叫口壮),中学住校,在上海读了大学,受同学影响南北口味通吃,从不挑食,可我就是喝不下豆汁,不管它多有营养,多有皇城的盛名。
天水是以面为主食的,面的做法从早上的鸡蛋面糊糊、拌汤(有的地方叫疙瘩汤),到中午的各种臊子面、浆水面、用草帽搓的猫耳朵、酸菜洋芋馓饭、苞谷面锅鯫(鯫是小鱼的意思,文雅的也叫漏鱼)、扁食、面皮(也叫酿皮),再到晚上的各种饼子,如包谷面甜馍、白面锅盔、蒸花卷、蒸馒头,总是离不了面。从焖面到炒面,再到焙杏仁面茶,水洗面筋,无所不用其极。平时吃白面、包谷面,偶然也吃高粱面,但好像只用于蒸馍。包谷面甜馍现在很少有人做了,蒸发糕更简单,我倒很怀念我妈“塌”出来的甜馍。做甜馍的工具是黑陶的,像半截上小下大的烟囱放在锅中间,类似北京涮锅中间放木炭的桶,但里边倒的是水。包谷面和得半稠不稀,顺着锅边和陶桶(我妈叫凹,倒挺形象的)抹平,锅下面有火烧,锅里面有汽蒸,所以做出来的甜馍底下是硬的一层锅底,但上面是酥软的。为了更甜一些,我妈还会调一些糖精。那时候总贪图甜的好吃,不过我妈也听我爸说吃多了不好,放得并不过量,她也知道“胶多了不粘,蜜多了不甜”物极必反的道理。
荞麦算杂粮,我爸喜欢吃荞麦面条,荞面必须混合白面才能擀成形,这应该是个手艺活。熟能生巧,我妈总算摸索出合适的比例了,做出的荞面不软不硬,有荞面的味道,也有白面的样子。天水最有名的小吃呱呱、凉粉多是用荞麦做成,也有用冰豆做的、淀粉做的,最受欢迎的是荞麦的。天水几乎每条街巷都有卖呱呱、凉粉、面皮的小馆、小摊,还有推车挑担、串户叫卖的。我妈做呱呱是个很麻烦的大工程,多数时候在雨天花半天时间慢工出细活。要先把荞麦粉成“荞珍子”,用水泡软,再用盐水瓶和碗边擀碎,非常费力气,然后滤出淀粉加水入锅,用小火烧煮。直到锅内形成厚厚一层色泽黄亮的呱呱时,才可盛出装到盆内加盖,经过回性,就大功告成了。锅底就是呱呱,上面沁成形的就是凉粉。凉粉可以切成条吃,我妈更喜欢捞成丝吃。呱呱的吃法有些特别,是用手撕块的,大概因为荞面柔韧性强,撕成小块容易入味,再配上辣子油、芝麻酱、芥末、酱油、盐、醋、蒜泥等调料。天水甘谷盛产辣子,天水人吃面也喜欢辣,呱呱就是典型的辣味小吃。兰州人喜欢以牛肉面做早点,天水人则习惯以呱呱为早点。有不少外地游客面对满碗流红的呱呱,会咋舌、冒汗,看着呱呱是用手捏碎、撕碎觉得不太卫生而错过了品尝的机会。但很多吃过的人都会上瘾,天水呱呱和松子是最常被捎往外地的特产。
我每次大学假期或者工作后探亲,刚放下早饭的碗,我妈就开始问“今天想吃点啥?”哎呀,我又不是为了吃才回来的,我总很不耐烦地回答“吃、吃、吃!一天就知道说吃,从早到晚就忙乎吃了,你随便看着做吧”。我妈一撇嘴,“这娃呀,你回来吃上点我做的饭,我心里就了然了。”她总归会每天变着花样给我改换口味就是了。以前家里蒸面皮的锣半个村都会轮流借,很少有挂在我家墙上的时候。现在村里也有卖面皮、呱呱的,卖花卷、面条的,条件比以前方便多了。我妈总会给我做一顿扯面、包一顿扁食,在我的要求下做顿浆水面,她老觉得有肉有菜才是好饭,浆水面端不上桌。吃到久违的鸡丝馄饨,刚出笼的热花卷,那么简单、家常的清香却让我觉得比山珍海味还难忘。说到这儿很惭愧,我没有像姐姐们在我妈的手艺上推陈出新,我不太会做饭,也懒得包饺子、包子,不知道我儿子以后能回味的,还有什么呢?
我儿子从小体质算好,最常得的毛病是咳嗽和拉肚子,他最惧怕打针输液,但无论多苦的药他都能面无惧色一口吞下去,可是他就是咽不下乌龙头。无论是凉拌的、和肉一起炒的,做在臊子面里的,一看见就做出呲牙咧嘴的痛苦表情。起初我们硬劝他试着吃吃就习惯了,没有苦瓜苦,更没有药难吃,为啥就咽不下去呢?无奈他实在接受不了,我们也就不好强人所难了。我想着冰箱里姐姐给我买来冷冻的乌龙头,忍不住失落地指责他“乌龙头是天水特产,不吃乌龙头就不算天水人”,没想到他曾很不屑地反驳“我生在兰州,我是兰州人,本来就不是天水人。”我简直无语。哎,我们孩子的故乡到底是哪里呢?故乡那些让人回味的美味难道在我们这代人以后就失传了吗?
二〇一一年七月十七日——八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