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哥

我大哥应该长我二十多岁,我和他其实就像隔了一代人,我只知道他是属猪的。我儿子也是属猪,算起来他现在应该是六十四岁了。我记得“金猪年”那年,同事里很多“封山育林”的准妈妈都激动地谋划着,要生个幸运的“金猪宝宝”。想起我大哥多舛的命运,我对这些迷信就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作为母亲,我能理解这种美好的希翼,我也希望我的儿子将来是个“幸运猪”呢。

我大哥才是年过花甲,已经半口牙都掉光了,耳朵也有点背,总是剃光的头发露出白色的发根。我妈说大哥已经是“苦得脱形”的半老头了,“苦”在这里当动词用,是下苦力的意思。他越老外形越像我爸爸,可是他的脾性是一点没有跟我爸。我爸只是退休返乡后当了半辈子农民,而大哥是扎根一辈子的农民,也是我家七个孩子里唯一留在农村的。

我爸1980年提前退休让大姐顶班,是一心想着安度晚年的,哪想回来后却全跟着大哥受累、受害了,也许老天是要我爸补偿对大哥小时候的亏欠吧。这些年我爸给大哥帮着要宅基地、盖院子、给大孙子娶媳妇、供给两个孙女上学、抚养小孙子,后来又帮着带重孙女、重孙子,几乎从来就没有消停过,且不说这中间更多的辛酸。

我大哥1947年出生时,我爸离开农村老家,在兰州就读于国立西北师院附师。他自己尚是个不到20岁,对未来满怀理想的青年,他好像羞于告诉同学他已经在农村成家,也不会说起他已经为人父了。结婚已经2年的我妈,初为人母才正是18岁的花样年龄。她当然没有享受花季少女应有的天真烂漫,而是上要孝敬她的公婆、爷爷和已经半瞎、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奶奶,下要抚养父亲不在身边的幼子;外要下地干活顶劳力,内要操持家务、喂鸡喂猪的农村妇女。至于晚上点着煤油灯做针线、纺毛线、缝羊皮活,那都是算不在内的业余活计。

我爸在师院附师的学习尚未结束,兰州解放。我爸被编入“西北革命大学”,几个月之后结业,参加“革命工作”。他被分配去了甘肃老区—庆阳环县参加“土改”工作。他没有像大多数进城干部“升官、发财、换老婆”,这三样一辈子与他无缘。那时候交通不便,我爸再次回家时大哥已经三岁,完全不认识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陌生人,被他的络腮胡子扎得哇哇大哭。我妈说起大哥小时候,简直是她像孤儿寡母一样带大的,在那上千个孤寂而劳累的日日夜夜,大哥是她唯一的伴儿,也是在矛盾重重的家庭里唯一的心里支柱。大哥小时候哭闹不已,我妈每天晚上念“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也无济于事,最后在阴阳先生的指点下,按照八字和方位,在不同的村认了三个干爹。后来大哥长大了,自然也不闹了,但每逢过年过节,都要去拜他的干爹。

大哥上学时成绩也不错,可是他终究没有熬过1959年至1961年间大跃进饥荒的“三年困难时期”,初二就辍学了。我妈后来屡次回忆起大哥辍学,后心胀得悔恨不已,“实在是没一点办法呀,饿得走路摔跤,走不到村里学校去了,咋上学呢?要再有一点点办法,都要让他万万把学上完。”那段时间我妈被作为壮劳力抽到深山修梯田,每天黎明动身前,她给刚要学走路的大姐喂完奶,放点吃的,把大姐的腿绑在炕边衣柜腿脚就去出工。半夜下山时她得一路拖着铁锹吱嘎作响给自己壮胆,万一碰到狼可就完了。回来看见大姐在炕上拉屎拉尿,但还算聪明,挪个干净地方爬着。大姐被饿得路也不会走了,只会抬着大头软哒哒爬了。我妈总说,要不是我外爷收留她,吃了他的一菜窖萝卜,她和大姐早没命了。去年兰州报道有个单身母亲的环卫工人,对上网成瘾、屡教不改的儿子没有办法管教,每天晚上扫大街时就拴在路边坐椅上。我在单位附近的马路边亲见过那个像狗一样拴在椅子上的男孩,已经十多岁了,低着头坐在寒冷的夜色里,真的很心酸。做母亲的,把孩子当狗一样拴着,是多么迫不得已!

大哥才14岁就永远离开学校,从此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在村里他是有文化的学生,因此一直在大队当会计。不过他什么时候都是个老实巴交的会计,只会记点工分,算点流水账而已。大哥年轻时留下的唯一一张黑白一寸照已经发黄,是眉清目秀的后生,他长得一米八有余,也算一表人才。他的婚事常年在外的我爸做不了主,天天相守的我妈更没有说话的地方了。

大哥的婚姻是我奶奶一手包办的。我爸的亲生母亲在他六岁时病逝,我爷爷用骡子驮来我的继奶奶,也领进门一个和我爸一样大的继子。继奶奶的丈夫去世了,那时候应该也挺年轻精干,不然不会入我走南闯北的爷爷法眼吧。我们小时候记得她穿着青布衣服,裹着小脚,扎着绑腿,露出白布土袜,非常利落。她洗干净的衣服都用木槌在白石板上捶打,一件件叠好,捶得平平展展,木槌最后被她用得前端开裂,绽出一层层木纹年轮。她每星期都要用棉花蘸着炒菜都稀罕的菜油,细细擦拭她堂屋的长条桦木桌。她的炕我们不能上去踩,她的太师椅更不是我们能坐的,至于她的大衣柜里都装着什么秘密,我妈都不得而知,她其实是家里真正的“掌柜”。爷爷抚养大了两个孩子,也都娶了媳妇成了家,继子分门立户,改回他生父的姓。奶奶要做的媒,就是把她的亲孙女嫁给大哥,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爸没及发言,怕大嫂跟着她贪财粗笨的爹脑子笨,以后生的孩子不是读书种子。大嫂的兄弟姐妹包括下一代孩子,好像没有一个读完高中的。我妈倒没敢嫌弃大嫂小眼睛,长得配不上大哥,最担心她又瘦又矮,“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可是她没敢说一句话就当从忍气吞声的媳妇变成婆婆,夹在亲祖孙之间,开始她上下不是人的苦难日子。

大嫂婚后一直不育,愁坏了一家人。我爸后来在药材公司工作,四处寻医问药,领大哥、大嫂去看完中医看西医,找遍偏方,仍不见起色。我大哥在27岁时终于有了一个男孩,这在农村属于绝对的晚育了。大嫂没有奶水,我爷爷专门养了头奶羊喂孩子,我妈都羡慕地说,喝羊奶的孩子体质就是不一样。

大哥家第二个孩子是女孩,取名春霞,倒完全跟了大哥的长相,一双扑扇的大眼睛水灵灵得惹人喜爱。我记得有个暑假我在廊檐下写作业,三岁的孩子绕在我膝前,乖乖看我埋头翻书、抄写,我有心教她背点唐诗。后来我怎么发现她有点打盹,忙把她放到炕上,盖好被子让她睡觉。我以为她是瞌睡了,谁料到晚上她也昏睡不醒。大哥把她抱回去,到了半夜就发高烧。家里人以为她只是感冒了,送到医院医生诊断是“病毒性脑膜炎”。爸爸在外面买到医生指明的昂贵神药“牛黄安宫丸”,可怜的孩子依然没有再睁开眼睛。医生对我爸爸和哥嫂感叹,“不知道为什么,得这病的多是聪明又漂亮的孩子,可惜啊。”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晚上,爸爸只长吁短叹着拿回家一个空空的精致绸缎盒子,是牛黄安宫丸的包装盒。我妈和大嫂撕心裂肺地哭着望着村外的山坡,夭折的孩子不能进祖坟,大哥流着泪把她埋在了山坡上。那个孩子只留下一张黑白照片,扎着朝天辫,笑嘻嘻的脸。哥嫂一直把那张照片放在墙上的镜框里。

大哥家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一心还想再要个儿子。大嫂怀孕7个月时差点被做引产,我听我妈说过,涌进一院子人,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人磨刀霍霍,吓得她和大嫂发抖。我爸出面舌战,从法律到政策,以理服人,以情动人,最后那些人竟然悻悻地无功而返了。具体我爸怎么说退来人的我不记得细节了,好像那些人走的时候说“今天可是长见识了,本来是来教育人的,没想到被这个老人家上了一堂课。”韩寒曾经说过,理想是要三个孩子,取名“野百合”,向他喜欢的歌手罗大佑致敬。他放言“谁敢结扎我女人,我结扎他全家”,我想我爸爸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爸爸对这个抢下来的小孙子也视如命根,抱在怀里哄睡觉的声音邻居家都听得清清楚楚,时常被传为笑谈。

不知道是大哥的孩子都来之不易,还是大哥天性爱孩子,他对他的娃还真是捧在手心长大的,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妈妈说大哥对他的宝贝“一个指头都没碰过,连一句重言语都没有说过,把娃全都惯坏了。”“穷人家惯娃娃,富人家惯骡马”,爸爸叹息道,大哥还真是这样。他自己一分钱都舍不得花,给孩子的零花钱却从来没断过,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给,要多少给多少。他已经有几个孩子了,竟然还笑呵呵地说“碎娃娃又吃不多,再要能养我还要”。真是越养越穷,越穷越养的典型啊。孩子小时候是吃不多,等长大了上学、找工作、买房子成家,他就该哭了。

大哥结婚后总是穿得破破烂烂,我妈让他换件干净衣服,他反驳说“穿那么干散又不进城”。爷爷的羊皮袄、爸爸的毛大衣都给了他,从来没见上身。我妈要再追问,他会说“那是人家干部穿的衣服”。那羊皮袄冬天晚上浇地,早上去拉粪、卖菜穿上都暖和,咋是干部才能穿的?不管你说什么,他永远有借口来堵你的嘴。

有一次爸爸单位好像分了什么福利,大哥要进城去拉回来。看着大哥衣衫褴褛的样子就要出门,爸爸气愤地说了一句“你就不能换件像样的衣服吗?你穿得像个讨饭的进城,你这样子去我单位,自己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你到底有没有女人啊?”大嫂立刻掀开门帘跳将出来,破口大骂,矛盾已经箭在弦上。多年来,大嫂仗着我奶奶撑腰,向来把我爸妈就没放在眼里,对养育她父亲的我爷爷,也完全不敬孝道。我爷爷去世前患了前列腺炎,小便困难,尿盆经常放在炕边。有次大嫂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不小心,把尿盆泼了爷爷一炕,爷爷的后背整个湿了,差点没被气死。

我对大哥最深刻的印象是从大嫂闹分家开始的。我奶奶和爷爷78年、79年相继去世,大嫂再不会顾及什么家和万事兴的面子,一定要分家单过,再不想让大哥白养活我们。这倒也符合大潮流,农村的地都分田到户,搞承包单干了。她的父母和几个如狼似虎的兄弟涌到我家院子助阵,大嫂在院子里跳着脚指桑骂槐,骂我们弟妹都是“肥猪”也就算了,她竟然吼叫我爸的名字,骂我爸妈是“老不死”。在农村,当家男人的名字是最尊贵的,称呼都说“谁的爸”,一般都是说长子的名字。老实巴交的大哥不想背上不孝的名声,左右为难。妈妈看着大哥一个七尺男儿被大嫂挖得脸上、身上道道血痕,不想再让他为难。她哭着跪在大哥面前,用绳子无力地抽到着大哥的腿,“我把你叫爷了,我求你了,你给我把泥灶从厨房搬出来,我们分开大家都好啊。”那时候我大概十岁左右吧,在围满院子的人堆里看到这一幕,几乎被吓傻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大哥每次从地里回来口干舌燥、饥肠辘辘,进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锄头或铁锹,不管冬夏,先去厨房门口水桶里舀一瓢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夏天有时候也一口气喝完我妈凉在案板上的一大瓷缸大麦茶,长出一口气,用手抹一下嘴,再像警犬一样去里屋到处寻摸。只要见到肉臊子就像饿虎扑食,根本来不及去厨房拿筷子,直接用嘴吞下去,他就是属猪的嘛。即使他和我们分家后也依然和我们不分彼此,保持着他这个吞食的习惯。我们有时候嫌弃他,也有点恼怒他,但看着他的可怜样子,又觉得心酸。既想让他吃上点,又怕他一口吞完。不管是分家前、分家后,直到现在,我妈不管吃点什么好吃的,不给最辛苦的儿子—大哥留一口,她一点也吃不下去。

可是大哥对我妈就不是这样。他进城去掏粪也好,卖菜也好,永远别指望他会给我妈买个油饼、割块豆腐,买一包猪油盒子或者拌一碗凉粉。你不给他钱,他不会办;给了钱,可能被他“挪用贪污”了,依然见不到东西。妈妈喜欢吃脆瓜,有次在村口就听人通报“你的大儿子给你买瓜了”,我妈说“那大概是给他孩子买的,他不会想起给我买的。”人家说“咦,看着他这次大方,买了两个小脆瓜,还买了一个大西瓜,肯定有你的份。”我妈心想那西瓜可能留给孩子吃,脆瓜没准真的是给她孝敬的呢,那太阳还真从西边出来了。眼巴巴等了几天也没见着瓜的影子,最后在茅坑只看到西瓜皮,我妈这才彻底心凉了。我妈一说起这事就心酸,难道大哥的良心真的被狗吃了吗?他真的是我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吗?他真的是我们十指连心的大哥吗?有一次我弟弟和大哥的孩子在院子冲突,大哥一把拉过他的孩子护在怀里,指着只大他孩子两岁的弟弟说,“我要不看你还睁着眼睛,是条命,我今天一次就把你放到稳当处。”我妈蹲茅厕正好听见,她怎么都想不通,大哥对一母所生的弟弟怎么说出这么狠毒的话。

多年后有一次我和妈妈在麦场筛麦子,大嫂想缓和关系,讨好我妈,说她包了粽子要给我们端一些,大哥眼睛一瞪说“人家把啥没有?”就算了。真想不通大哥的心是怎么长的,他到底有没有心呢?说他是铁石心肠吧,可他对自己的孩子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呀。看着这个老实、木讷,又冥顽不化的大哥,想想他做的那些事,我们都觉得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不像一家人啊,没人能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爸爸说到大哥,就是一句话“哎,既可怜又可憎呐”。

大姐出嫁前,他这个大舅哥躲在茅厕不出来,送亲的队伍只等这个大舅哥打头阵。我妈知道他是怕出钱,我们后来都取笑他这丢人事,他只是嘿嘿笑着说“没有的事,哪有这话啊?”反正家里不管什么事,你别想从他手里拿到一毛钱,我妈说“猴手里的枣叼不来,你想用他一分钱就像抽他的筋呢。”我爸气得说“他真成了人家的女婿了,得了贪财的真传。”

大姐的孩子生下来不久回娘家,她小心翼翼地把尿布晒在院子里离我们近的一半铁丝上,并没有挡大嫂的路,却碍了她的眼。她用棍子挑下来,还骂骂咧咧“臭死了的东西挂到人眼前”,大姐只有忍气吞声。有一年爸爸单位的人来慰问春节,爸爸刚送走客人,才进门,大嫂就咒骂爸爸把她晾在铁丝上的“的确良”窗帘布捣下来了。我的高度近视眼的爸爸苦笑,“我又没疯,手里什么也没拿,怎么捣下来?”大嫂就是想找茬,也许是帘布干了,布料特别轻,被风吹下来了我爸根本没看见。反正她是要赖在你头上了,们不是有一大帮人刚来慰问过吗?那就臊臊皮,你们就别想安心过年。

我中学住校上学,回去还听说大嫂在辣椒地里和爸爸找茬,竟然拿着烧炕用的推耙想打我爸爸,说我爸摘的辣椒是大哥种的不是我妈种的。在家闹了不算,竟然还要闹到外面去,真是斯文扫地了。爸爸在村里也是德高望重的人,可是却受到儿媳如此的奇耻大辱,气得发抖,无奈之下去找村长评理。村长原本和我家不睦,我爸给大姐要的招工指标被他抢占了,我爸这样去求人不是让人看笑话吗?我可怜的爸爸啊,一辈子刚烈,竟然落到如此地步。他多少年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从来没有受过的侮辱,全部在大嫂手里受尽了。爸爸只能骂大哥“你个没血性的儿啊,没见过女人吗?让她骑在我们头上欺负”。妈妈接着大嫂的辱骂说“你现在不要看我们的笑话,头上三尺有神灵。滴檐水滴的还是原窝窝,你以后也是要娶儿媳妇的,我们走着瞧吧。”大嫂骂他们“把你们老不死的,死了用老铁锨往出去铲的”。我妈还击她,“我有三个儿子,老大靠不住,还有两个能指望,轮不到你用铁锨铲。”大嫂的话是说死了没人埋,烂在家里成了朽骨腐肉,只能用铁锹铲出去。我翻译这话都觉得过于恶毒,但当年大嫂就是这么叫骂的。大哥也没有制止她,我们有时私下埋怨他,他竟然说“明摆着惹不过,谁让你们把人惹了?”他这个猪八戒还倒打一耙了。

家虽然是早分开了,但起初还住在一个院子里,大哥和我们倒从不见外,还是见啥吃啥。别看我大嫂嘴上骂人的功夫厉害,手底下干活就像给地主家“磨洋工”,经常是午饭吃到3点,晚饭掌灯吃到半夜。大哥从地里又累又饿地回来,冰锅冷灶,饭还是生的,开水也没有一口。想想大哥的确可怜,孩子也跟着那个妈受罪,经常我们吃完饭,收拾碗筷歇着了,大哥家烟囱还没冒烟呢。妈妈总忍不住偷偷叫大哥或孩子过来,吃一点我妈做的饭垫一垫。可是大哥也不能一边吃着我们的,一边这样纵容嫂子欺负我们啊。

对于大嫂的恶言厉行,姐姐们敢怒不敢言,年幼的我偏偏咽不下这口气,妈妈也没有捂住我的嘴,我和大嫂的矛盾终于爆发了。有一天我和小姐姐从地里干活先回来,我刚烧了一壶开水灌到暖瓶,大哥就讪讪地跟进来,什么话也没说,提起暖瓶就去了他的屋。我没好气地冲着提水进屋的大哥嘟囔了一句“你还挺自觉的,我刚烧好的水还没喝一口呢。”我话音刚落,大嫂掀开门帘一阵风一样冲到我面前,一瓶开水就那么几下泼洒到我脚下。看着眼前蒸腾的热气,我差点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还提着暖瓶、跳着脚、指着鼻子骂我,“谁稀罕你的破水?都还给你。”嗳,我说我大哥,我没有提她一个字啊?水也是无辜的啊,她凭什么这么飞扬跋扈?我就不信这个邪了,反正妈妈这会也不在,没人拦我,我今天就和她讲讲理,高低是不用分辨了。姐姐吓坏了,直把我往屋里拉,我和大嫂对吵,大哥出来看着我,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大概嫌我惹了祸,捅了马蜂窝,竟然对我咬牙切齿,他怎么不去管管大嫂?还真是要捡软柿子捏。那段时间,大哥一直寻摸着,想找机会收拾我,“谁让你牙茬骨硬?”好给嫂子出气,也制止我再惹事。虽然分家了,但是有些地并没有分开种,有时候跟他一起下地干活我真有点害怕。不过他终究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什么话也不和我说,终于没有对我这个最小的妹妹撕破脸动手。

我听我妈说大哥小时候和二哥打过架,因为不懂事的二哥学别的孩子,骂了一句“X你妈”,大哥差点要撬掉他的牙,打断他的腿。但在我印象中,他就从没动手打过人,没和村里任何人打过架,也没打过孩子,即使被矮小的大嫂抓破脸,也没见还过手。

我印象中,不管是给村里在麦场干活、或者给谁家帮忙盖房的宅院,都可以听到大哥绘声绘色地讲着靠山王杨林、秦琼卖马、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的《说唐故事》,或者《说岳故事》,甚至《三国演义》、《李自成》片段,他简直是村里的小单田芳啊。那时候感觉大哥好像换了一个人,他除了会出死力气,怕老婆,还有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对于秦腔折子戏,像游龟山、三滴血、周仁回府、辕门斩子、铡美案、三娘教子、十五贯、玉堂春、火焰驹、拾玉镯、河湾洗衣、二进宫、打金枝、斩秦英等等,他好像都如数家珍,没有哪出不清楚的。到现在,他唯一的爱好就是一听到哪儿有唱戏的消息,就立刻来通报给我妈,津津有味地给我妈讲一阵可能会演的戏目,评点一下戏班的唱腔和扮相,也陪我妈去别的村子看戏。前年春节,在他家的院子还搭了戏台,大家凑分子请附近村的戏班子来助兴,这真比人家在家里通宵摆麻将桌赌博好多了。

大哥每天一进门,就像个广播员一样,有时候高声大嗓“哎——今天谁家的麦子种上了”,“今天谁家的菜卖了个好价钱”,“谁家的牲口下崽了”,“谁家明天碾场哩”;有时候压低声音说“妈,你可不知道,谁家的娃闯祸了,被公安局的抓走了”,“谁家的苹果被偷摘了,有人看见了”,“谁家的院子被贼翻墙进去偷了,说不定是谁家的娃干的”,“谁家的事情做得哑哑密密的,没一点风声”,“谁家的事情有些粘眼了”……

他自己穿得再破烂,他觉得理所当然,哪怕衣不蔽体,我们看着寒酸他不觉得。他有时候卖完菜拉着架子车去给我送吃的,隔着教室后门悄悄叫我出来,他回去竟然给我妈说“满教室的学生娃,就我妹妹穿得最朴素。”

我工作后有一次回家,看到他的绿胶鞋竟然磨掉了半个后跟,袜子露出整个脚后跟。我真是不忍心,“大哥,你就再没有其他鞋了吗?”他嘿嘿笑着说“有,还有,这不是去菜地浇水了吗?”我给他捎过保暖线裤和棉袜,希望他冬天干活或大清早卖菜穿上能挡点风寒;我也给他捎过保温水壶,希望他夏天在地里干活或者卖菜时站一天能润润口。不过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他到底用了没有。

按说大哥也是有点文化的人,可是种地永远都落在人后,没有老年人的经验,也不学年轻人的机灵。连我妈都听说的新种子、新技术、新农药他就是不用,就往地里洒点有机肥,等着靠天吃饭就行了。爸爸怎么劝他也听不进去,每次给他买化肥、种子的钱都不知道是存起来了还是给孩子零花了,叹息他“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他到底是个什么农民啊?”他种的粮食和菜不用好种子、不用化肥农药,当然长不出好样子,也卖不出好价钱。他拉着一车好不容易摘下的菜,一到市场就便宜批发给菜贩子回来了。种地的多少时日他都熬过了,但卖菜的一天时间他却嫌费工夫。我回家都给他讲过成本和效益、投入和产出的关系,我耐心地说着,要舍得下本钱才会有好收成,他满口答应“哎,对,对,你说的对”,但你下次问他,依然是嗨嗨笑着,“哦噢”地糊弄着。我妈对我说“咦,再别提了。”我给他钱让他一定要补牙或者看耳朵,专款专用,他也满口答应,你下次见到他,什么也没改变。我妈总说“他干的事把人心都气烂了”,他那顽固的榆木脑袋干脆不开窍,连我妈这个老太太都不如啊。

他在村子混了一辈子,和我们分了家想另立门户,却连一块宅基地都要不来,大队的人就欺负他老实。人家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没办法,还得我爸出面去大队、去公社一次次交涉。爸爸掌握了相关的政策,大哥是长子,我家三个儿子,就算二哥在城里工作了,没有理由不给大哥宅基地啊,村干部哑口无言。爸爸为这事不知道骑车往公社跑了多少趟,最后总算是给他批下来了。批下来的宅基地在村子回民聚居的地方,大哥为了换到我们亲房同族聚居的地方,又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去和人换地,真是几乎把全村人的眼色看尽了,为此又多划出了不少地,爸爸只有叹息,这么个没用的儿啊,简直是死鸭子扶不上架。

有了宅基地大哥身无分文啊,不等村子里说“人家有当过干部的爸爸和在城里工作的妹妹”,我爸和我妈早筹划好给大哥盖房的事了。就是再不成器,也得拉一把,用我妈的话“是贼是盗,都是自己养的”,还能眼见着不管吗?大哥盖房,我爸出钱,大姐夫出力,找来几个车拉砖拉瓦、拉水泥、拉木料,二姐夫叫上建筑队的同事帮着设计施工,我妈和大姐二姐帮着给盖房搭帮的人管吃管喝,终于是给大哥盖起了一座让村里人羡慕的一砖到底的房子。

可是盖房当初没有定是留个架子车走的门还是三轮车走的门,大门就先搁下了。过了好几年,在我爸妈的几次劝说下终于是给房子换成了玻璃,撕下了糊窗的纸。但爸爸临去世前都念叨给大哥把大门盖起来,时至今日,我回去看到的仍是破旧的大门,大哥大嫂挤在小厢房里,烟熏火燎地又做饭又住人,大堂屋以前空着,现在小儿子大了住在里边,旁边全放着成堆的粮食口袋,大哥至今还是没有享福。

前几年大哥被人家借了五百元钱赖账,没有字据、没有证人,竟然吃个哑巴亏就算完事了。妈妈听到别人愤愤不平地说起,问大哥为什么对家里人横,这时候没一点血性?怎么不去讨个公道?他也只是气得骂骂咧咧几句,我妈就说“哎,算了,看你就是个没出息的,就在家里那点本事,就是门背后的光棍汉。”

大哥后来和我们也算相安无事,但因为他的孩子长大之后找工作,和我们几乎成了水火不容的仇人。他的大女儿对他说“你去问你爸,你是不是他亲生的?为啥把你一个人放在农村,害的我们都呆在农村受穷。”大哥觉得他的孩子从广播学校中专毕业就应该找个电视台的工作,他不管你说破嘴,大学生就业多么不容易,当公务员要参加全国统考,比考大学还难,中专生连报考的资格都没有,他听不进去啊。他就认定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他的娃就是因为他穷才找不到工作,而我们这些城里工作的弟妹就是袖手旁观,没有尽心给他帮忙。他只说“人家谁家的孩子中专出来坐办公室,谁家的孩子在哪舒舒服服地上班,我的城里亲戚比驴还多,为啥不能给我娃找个工作?你们说,要多少钱,我去贷款十万元,你们走后门给我娃找个工作”。我们听他高声大嗓满院吼骂,低着头无人敢接茬,他知不知道“提着猪头还有可能找不到庙门”的?他真是我妈说的“私心缠满了”啊。

他年轻时就抱怨过“我要当兵你们不让去,谁谁都当军官了,我在农村窝囊一辈子。”我爸说“人各有命,当兵运气好的也许能当官,运气不好的可能会在战场上成残废,更惨的就连命也送了,你怎么光看见好的?”

前年他又来找我妈说理,他问我妈,“当年有个当火车司机的招工名额为啥没让我去?不然我开火车,娃买票,多好的事,谁都不用求。”老天哪,他说的是火车,他以为是谁家承包的小面包车啊?我妈被他这话问得哭笑不得,说我爸已经去世了,这事她从来没有听说过,“难道要和你爸去对质吗?”

最近我看到一系列关于铁路的报道,“一面是高铁事故频发,一面是铁道部高官落马,这个计划经济时代留下的堡垒正从内部崩塌”。不到一年时间,铁道部有八高官相继涉嫌贪腐落马,其中铁道部运输局长、副总工程师张曙光被曝在美国和瑞士有28亿美元存款。据报道,由于动车与高铁急速扩张,一些工作人员都是快速培训上岗的,包括一些列车司机,几乎都是新手,文化水平并不高,素质也不高,基本上都没有工作经验。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是铁道部有内部指令,所有有油水的职位,几乎都是内部招工——叫“内部消化”,都从铁道部内部家属子弟招工招生,有些更是由领导来指派,一些领导的乡下亲戚,摇身一变,都成了高铁司机。哎,看来我大哥狭隘的小农意识并没有过时,私心也不可笑,还有深厚的土壤滋长,倒是我等愚痴了。他只是想给他的孩子找一个赖以为生的“饭碗”,并不想去贪占几十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可惜,“铁饭碗”、“金饭碗”不是谁都能捧上的。

大哥家大女儿当年由我爸出学费,我出生活费,在兰州上了中专,可惜毕业后怎么也找不到可干的活。工厂的工作一个月三百元,孩子抱怨“就那点钱手还老被铁丝弄破”,和同学去外地打过工。她闯荡了几年,自己嘴里对家人也不说真话,一会给妹妹说和同学去新疆了;一会给我妈说和同学去上海打工了,回来给家里买了电饭锅,给了一千元钱。我妈高兴大哥终于能指望住女儿了,苦日子快熬到头了,我大哥却叹气说“你听她说的,哪里见了呢?”三年前大女儿最后一次从家出门,给她妈说去兰州找妹妹,给妹妹说和同学去打工,她妈送到车站,从此杳无音讯。她妹妹一直挂着QQ,可再没等到她上线,手机早已无人接听。大哥找遍了能找的同学,毫无线索。大嫂去年找人算命,说孩子在外面受苦了,年底能回家,可到现在也没人敢再提这事了,唯恐多问一句会掀开大哥大嫂心中没有结疤的伤口。我看到广场上的流浪女,真的希望她是我那可怜的侄女,我可以收留她回家,别让大哥大嫂再苦苦寻找。

去年大哥的菜地因为修路征用,补偿了一小笔钱,估计他这辈子也没挣到那么多钱。但是我再次见他,那些财富似乎没有改变大哥一丝一毫,他还是以往那个样子。那笔钱一整块存了2年定期,等着以后给儿子买房交首付吧。眼看着CPI高居不下,存款利率一次次提高,大哥存的时候还是二年2.75%的利率,现在CPI已经高达6.4%,2年期定存利率已经变成4.4%了,可怜我大哥那点失地换来的血汗钱就在银行贬值。我托人捎话,让大哥把他的钱再转存一次,利率已经调高这么多,还那么死死存着太亏了。已经到了银行柜台,银行工作人员说那样太麻烦,他就木木地说“那就算了吧,已经存了就那么放着吧。”他平时要卖掉多少菜方能换来一百元啊,可是眼睁睁看着他这么吃亏没有办法。

我们家姐妹不管对大哥有多少意见,有多少恩怨难了,但在菜市场买菜总是想起大哥的不易,都不忍心和人讨价还价。爱屋及乌,那毕竟是我们的大哥啊,说起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姐、二姐中学毕业后和大哥一起种地、拉石头修路,往山上背粪,也有劳动中的感情;他看着我们几个小弟妹长大,我们对他也有体谅。大哥小时候那张小学毕业的证件照,看着是多么聪慧漂亮的少年。偶然看家里的老照片,第一张全家合影后面站在爸妈身后那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是我大哥啊,无论如何也无法和眼前这个闰土一样的农民联系起来。岁月在改变人的容颜的同时,到底是怎样改变着人的内心啊?

歌手甘苹有一首歌“大哥,大哥,你好吗?”以前每次听到,我都会想起心酸的大哥,其中有这样一段歌词:

每一天都走着别人为你安排的路

你愿意付出悲伤的代价

每一天都做着别人为你计划的事

你愿意忍受心中所有的伤痕

大哥,大哥,大哥你好吗

多年以后是不是有了一个你不想离开的家

我的大哥从没有走出过天水一步,真是个井底之蛙。我爸生前一直希望他能到省城来看看,开开眼界,我希望有朝一日大哥能迈出他的脚。

二〇一一年六月二十三—八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