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6日21—34摄氏度晴
絮絮叨叨写了一周,每天被我妈端吃递喝伺候着,我记录了她的一举一动,她却一个字也不认识。我都没抽出时间去看看我小学读了四年书的村学校,也没有把脚步再走远一点,去大哥家的田间地头,看看果园和瓜田呢,昨晚趁秀秀赶在雨点变大前掩门回家,我预约她今天做向导。
我下炕才洗了把脸,看着我妈要去倒扫地的垃圾,我来不及戴眼睛、套开衫就去抢簸箕。看到走廊边竟然有堆土疙瘩,拿簸箕去铲,蹬出四条腿来,老天,是癞蛤蟆。差点把进门还碗的隔壁婆惹笑了。刚端出刷牙缸,看到我妈在门口已经扫拢一堆干竹叶,拐棍靠在墙上,人又没影了。只好放下牙刷追出去,她在外面扫落花呢。我从她手里夺过扫帚,递给她拐棍,扶她进门。扫完竹丛,我的发梢晃着一片竹叶。院子里有几小截黑黑的猫便,估计我妈看不清,我铲到花园里给花施个有机肥吧。这才不到七点钟,太阳刚从树缝照到上房的墙上。
进门第一件事,当着我妈面嘴里含一勺白糖,弥补昨晚的疏忽。
不到八点,秀秀依约前来,我们还没吃完呢,问她昨晚的作文写完了吗?她摇摇头,这个年纪的我也曾经头疼过作文,我让她看看我的文字吧。我的文字里提到过,她的雅俗共赏名字可不是我随便起的,是复旦中文系教授最早想出的呢,但愿她能沾点文曲星的光。秀秀要刷碗,我担心她洗不干净洗涤剂残留,还是我自己来,我摸着昨晚她们娘俩洗的碗里发滑。我交代她以后洗碗一定要冲干净,也给她妈说少吃盐健康。我昨晚路过大哥家铁丝上已经晾干的一排衣服,都闻到一股浓烈的洗衣粉味。农村人眼里似乎只有能看到的脏才算脏,殊不知现在看不见的污染对人体更有害。我摸一把秀秀的发梢怎么湿湿的,说才洗过头发,我让她先解开,干了再扎起来,她笑着摇摇头。昨晚她被阵雨打湿的T恤吃饭时就那么裹在身上,我让她去换,她说没事,我逼她去换掉。她现在还小,全凭身体火气旺,真是拿身体扛。
我手里洗着碗,秀秀看我的文字,我妈又出门了,让秀秀去代劳她非要自己去。我收拾完迎出去,她手里提着两包盐和酱油回来,那我和秀秀就出门采风去了。看见大嫂弟弟家门半掩着,一个妇人正在用大木盆洗衣粉,我进去给她拍照,跑出来一个小孩。她应该是我的同龄人,总不至于抱孙子了吧?原来是大叔子家的孙子。她家的李子比隔壁婆家个大,不过还发着紫红,没到成熟季呢。她要让我进屋坐坐,我摆手告辞了。
我给秀秀说想顺路去村里看看学校。村里还算安静,门前巷尾停满电动三轮车、摩托车,看到有的人家巷道还有小面包车,倒没多少人影。墙根太阳底下蹲着几个闲人,不知道他们看到身边的秀秀是否会猜出我的身份,我已经不太认识他们了,忙低头快步走过,大概我走过后免不了成为他们嘴边的话题。秀秀指着冒出民房的三层白楼说这就是学校,我给她讲我上小学时的土桌泥凳,她完全像听天方夜谭,她明年就该从这里的初三毕业了。学校紧锁的大铁门边是醒目的红色标语:“博识精研、崇学尚美”。除了白色的教学楼,还有一栋粉色的教学楼、兵乓球桌和羽毛球场,校园是清一色的红色马赛克。我告诉秀秀这比我儿子在兰州上过的私立中学条件好多了,那个学校只是教学标准高,是租用人家废弃的楼房,连操场都没有,体育课都没法上,希望她能珍惜条件好好学习。放眼望去,我唯一能找到记忆的是盖过三层楼顶,几乎要和旗杆试比高的老柳树。看到楼前标语上写着“做好义务教育普及工作”,我心想我们和资本主义国家的教育就不比了,与远比我们贫穷的****国家朝鲜、古巴的免费教育更不能相提并论。甚至人口大国印度也给学生提供免费午餐,据说很多贫困孩子为了免费午餐也不会辍学。而今我们的义务教育不知道还剩些什么内容了,贫困孩子上不起学,条件好一点的孩子上学之后也找不到更好的出路,不如早早打工。看过报道说北京大学80年代农村学生比例占到70%,如今只剩不到5%了。暗自庆幸我早生了二十年,不然现在即使能考到复旦大学,也未必能承担高昂的学费和上海的生活费了。我那时四年大学只花了五千元,算不高不低的普通花费,其时“一小部分人”还没有富裕起来,贫富差距还不算很大。
我们路过一大片梨园,伸到路边的树枝无一例外被捋成光杆。穿过田间小径,野草刷着脚面有些湿润,应该是昨晚的雨珠吧。弯腰从一排桃枝下穿过,我忍住了顺手摘个碰在额头的桃子的冲动,踩着满路烂桃子到了一大片青山脚下的菜地,秀秀停下脚步告诉我到了。这真是一个品种齐全的菜地啊,辣椒、茄子、黄瓜、豇豆、豆角、西红柿都挂满果实,洋芋杆已经有一半干得发黑,塌在地膜上,应该也可以收获了。我让秀秀先蹲在西瓜旁边照相,她把两个小西瓜从枝蔓上抱起来了。我又让她站在开着紫花、也垂着豇豆的架前照相,她离支架有点远,我指挥她“再近点、再近一点”。她这么大的孩子可能不会和庄稼太有感情,可即使我再扯着豇豆、捧着黄瓜作势,我发福的体态和近视眼睛也只能看着是“走近”而已,再不可能真正“走进”了。我第一次见几乎贴在地上的大叶矮树,秀秀告诉我是樱桃树,这时节当然不会有诱人的红果实,只有树叶上的虫眼。我老家现在是大樱桃种植基地,这种樱桃和我家院里的小樱桃还真不像一个品种。我们在豇豆前照相差点踩到刚从地膜探出头的一撮撮萝卜苗,这是樱桃树下套种的菜。秀秀掏出塑料袋,各样摘点,很快就满了。她说抱个西瓜回去吧,我说家里还有,倒是想掰几个苞谷,可是地边别人家的倒是熟了,自家的苞谷穗还白得透亮呢。
才九点钟,我们已经结束了学校访旧和菜园采摘。初升的太阳已经有点刺眼,感觉有些干热,琢磨着回家第一件事是洗个我亲手摘的带刺黄瓜润喉。马路上加长货车堵成长龙,我才想起一公里外是高速公路入口,当然几百米外还有另一个环城路收费站正等着他们呢。我们穿过广场回家,很奇怪我每次路过都有一个矮个子在广场转悠,也不和人打招呼,神情有点已于常人,半低头,翻着眼睛看人。这时候都去农忙了,怎么他这么清闲?回家问我妈才知道那人叫“长长娃”,有点疯病,是个废人。我觉得疯病的状态应该也不算太深吧,可惜没人给他收治。其实我平时在我家,我家聪明的父子俩看我的眼神,也像朱耷画里的鸟,是朝上翻的。
在水龙头上洗黄瓜,抬起腿用流下的水冲脚,刚进门时被拉沙的三轮车堵住,只好从沙堆上踩过。很多年来,我吃黄瓜都削皮除去农药残留,但这个新鲜的黄瓜有点下不了手,就以身试法一次吧。我吃了一半才想起问秀秀,说她家的黄瓜没有打农药,还真是绿色食品。
进屋时看见我妈翻了一炕旧袜子,戴着眼镜在缝补。我说“妈呀,你知道吗?一双丝袜就二元钱,你还在这费什么眼呢?”她坐在走廊上吃黄瓜,我给她看在学校和菜地拍的照片,她也多少年没走过那些地方了。她指着开得正好的一树月季,让我给她的花儿照相。我搬了个凳子把她扶到花前,照完相给她看镜头里的照片。阳光有点晃眼,她看不真,非说我没照到花,嗨,她身后不是花吗?指给她看这一朵,那一朵的。
我进门时妈妈翻出一本影集指给秀秀看,我瞥见是大哥家那个姑娘,我没敢凑上前,不知道她怎么也想起那个孩子了。等妈妈出屋,我拿起悄悄翻看,是我04年春节回来给他们照的几张,有爸妈和大哥家的孩子。而今爸爸已经落叶归根六年,可是大哥家的花季女孩却不知所终了。
我在电脑上写字,她坐在花园边顺势拔草,看来我昨天的劳动不彻底。透过门帘,我吃惊地看到妈妈从凳子上摔得仰躺在地上。老天呀,她肯定是为了伸手拔远处的草,坐翻了凳子,真是的!她也太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了。
她歇着缓了一会,又给我洗了两个桃子放到眼前。我才说打算和单位沟通,是否留两天假等八月底同学聚会时再休,她已经开始一声不吭地翻日历了。看着帘外在院子里还快地跳来跳去的几只小麻雀,我望了一眼妈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早上还安顿我给婆婆去送照片呢,也操心着我老公炒股怎么样,我儿子放假在干啥,我说她真是操闲心啊。她不会明白什么叫“潜龙在渊”或者“飞龙在天”,她当然也听不懂什么是成长股的长线投资,我要给他说我儿子这几天穿着西装去参加“模拟联合国正式活动”,她更不会听明白,我只好说都“好着呢。”
想了想我这次还是把休假安稳度完,多陪她几天,也算避暑了,聚会到时候再说,我妈脸上又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