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日记(七上)

回乡日记(七)

2011年7月25日晴

小姐姐和姐夫要忙着上班,我七点起床就没见到孩子,听说已经去补课了,比我家忙着健身的儿子更辛苦啊。趁姐姐做坐豆浆的时间上网看看很久没关注的嫣牛博,发现有一篇物理学家李淼写的“谈谈俳句”,这真是太巧了。我写于五月底、七月十八日变成铅字的第一篇文稿就是关于俳句的,我当然得打开仔细看看。我只知道俳句,但我儿子竟给我拼出了英文,已经让我吃惊,他又给我写下日语原意怎么说,大概是从游戏里学的吧?反正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我汗颜。作者说他是受诗人海子的影响关注俳句的,我倒不知道海子也写过很多汉俳。这篇文章也是从俳圣松尾芭蕉的《古池》谈起,不过他觉得中文翻译已经没有俳句的闲寂了,一百个观众眼里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每个人有不同的理解。但文末作者自己写的俳句“诗意不过是/站在一座旧桥上/桥边落梅。”让我想起英年早逝的诗人张枣的《镜中》的名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的意境。

大姐夫做事的地方正好路过我家,他顺路开车带我回去。下车时看着我妈手里捏着几个小纸包,正步履艰难地走向家门。叫了一声,她站下等我,说是嗓子疼去小药房买药了。对门的照片我顺手就给了,两口子正忙着铲沙,我给他们在“在建工程”前的留影但愿能记录下他们建设家园的辛劳。妈妈正开门锁,走来一个挑着担的妇人,一到我家门前就放下担子。我一看原来是用长锄头一头挑着竹篮,一头挑着纸袋。她从纸袋里掏了一把豇豆递给我妈,又从篮子里取出几个茄子,我见我妈伸手接不住,虽然我不认识人家也只好帮手接上。这些东西还没拿进门,又过来一个提着一筐桃子的时髦小伙,直接就从筐里取桃子塞到我得怀抱。我忙把这些东西放回家,取出相机出门已经没了人影。

问我妈才知道小伙子是我大嫂弟弟的孩子,他爸爸也是我的儿时玩伴;妇人是对门的大儿媳。我给我妈说对门的叔婶都不是太利落的人,人家两个儿媳妇看起来倒是“跑光阴”的能干人。妈妈夸赞了几句,我忙抄起相机就去对门,不能白吃人家的菜啊,何况我看她一头短发,穿着黄绿相间水波纹的无袖衫,样子的确很干练,想替她留个影。她正站在走廊上腾包,我举着相机对着她,她很不好意思说别照,用手遮住脸。她和弟媳妇不睦,但有个共同点,都觉得晒黑的脸不好看,那没办法呀,都是劳动本色。我走进屋子,一个大姑娘很像我小时候一起玩大的对门女孩,那她应该叫姑姑了。另一个小男孩坐在床上看电视,小小年纪已经戴上眼镜了。我给孩子们拍完照,又拉着她们的妈妈一起照,我这个狗仔总算没被拒绝,看着女儿坐在阳台花前拍的照片,她妈妈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我进门才给我妈看我冲洗的照片,隔壁婆已经来了,看着我帮她装在影集里的照片,她笑得原本不大的眼睛彻底成一条缝了。我妈叨叨“你洗这么多照片要花多少钱呀?”隔壁婆走后我对她说“哎,妈呀,你以后说话可得看看场合呀。人家婆拿着照片,你在旁边说我洗照片花钱,我知道你是无心的,可人家要小心眼计较多不好。我几十年回来给大家照几张照片,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没留几张,我不在乎洗照片这点钱啊。”我妈连连说“嗯,你说得对”。其实我也是说话很不注意场合的人,不过毕竟比起我妈,好歹在职场历练了二十年,也指教起我妈来了。

得糖尿病多年的妈妈竟然买了一斤白糖放在桌上,她给我安顿半天我没明白,她直接挖起一勺让我张开嘴。我含着一口白砂糖用水冲下,这才问清缘由。我才出去一天,她已经从她的朋友—漂亮的香花妈那里打听到偏方,“你的耳朵不好,每天吃几勺白糖有好处”。哎,她还真是听风就是雨,我甜在嘴里却要苦笑了,听说过良药苦口利于病,没想到还有吃砂糖这么个良药啊。我们小时候先吃一勺药,再哭着吃一勺糖,早知道直接喂一勺糖倒省事呢。

我刚坐定打开电脑,看着我妈拄着拐棍要出门啊,她要去给香花妈送照片。她还真是个急性子。那我怎么忍心她一个人去呢,就陪着一起去呗。进门看见晚霞姐和孩子在院子里用洗衣机洗衣服,虽然没有下水道,水直接从院子流到外面水渠就行了。我拿出照片给他们看,阿姨已经应声从屋里出来。她今天穿着一件灰黑带暗花的立领长袖衬衣,依然十分雅致。我夸她长得真“攒劲”啊,(我们老家夸人长得好的话)她笑着说“哪里呢,都这么老了。”我说“老了都这么好看,我大姐还留了一张你和我妈的照片呢。”我昨晚还教育大姐,虽然退休了也别打扮得像个家庭妇女,留着衣服压箱底啊。阿姨忙把我妈往屋里让,我也跟着进去参观。她家我以前来过一次,这次是陪着我妈好好坐着感受。她家的炕看起来像床,干干净净,一边铺着麻将席,一边铺一块阿拉伯风格的毯子,整个墙壁和炕沿都是用拼色的瓷砖铺面,墙壁是米色瓷砖,炕沿是深咔色,旁边还做着很有味道的木格床框。她和我妈坐在炕沿聊天,我看看房子,是高大的吊顶、粉色吊灯,雪白的墙壁中间挂着一块黑底镶金色的伊斯兰经文挂像,非常庄重。桌上有一个很精致的磁盘摆件,我凑近看,是曾任甘肃伊斯兰协会会长的“北山六爷”——重雍公马殿武归真二十周年纪念。回族应该是对德高望重的人去世叫“归真”吧,上面有老人生平介绍以及他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清洁表里俭养廉”,应该也道出了张承志在*****中一直倡导的伊斯兰教“清洁的精神”吧。

我看到桌上还有几张阿姨的孙子、也就是“大头”的孩子05年的照片,姐弟俩大眼睛毛乎乎的样子应该就是我陪我妈看社戏曾经见到的时候。如今姑娘已经长成和我一样高的高中学生了,她遗传了她爸爸的长相,但没有遗传她爸的身高,真是会取长补短。屋里还放着一台缝纫机,上面还有顶针,那么会收拾打扮的人一定是巧手的。我不能参与聊天,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已经非常干净的阿姨家消灭几只走廊上的苍蝇。她家不仅是新式门窗,从窗户望去,客厅、卧室都非常现代,厨房有冰柜和冰箱,还是整体橱柜,安装了抽油烟机。我才看清阿姨的土炕在隔壁的储藏室墙上有一个炕洞,设计得很有匠心。此外还有一个浴室,连外面窗台上都铺着透明的磨砂塑料,门帘不像我妈和大哥家是白色薄纱,而是米色镶花,档次显然高出一筹。这些细节都让我深有感触。如果村里的新农村建设都能建成这个模板,那也真是迈入小康了。阿姨照看的外孙女一直在香甜地吮着食指,我从她嘴里拔出来,她笑得露出两颗门牙又塞进去,我再拔出来,她再塞进去。哈哈,我再逗她,她就瘪嘴要哭了。阿姨送我们出门前,我夸她家的水泥阳台光得能照人影,她笑得眼睛都放光。

十点钟,我和我妈已经从半个村子走访完回家了。向老公汇报一下我回乡了,他问我“是胡汉三又回来了,还是还乡团回来了?”想想应该算“还乡团”吧,哈哈,顺带采风。

午饭我提前打招呼“简单吃”,有大姐带的呱呱,有隔壁婆拿来的饼子,再拌点凉菜就行。我妈在做浆水汤,我告诉她不喝汤。我自己做饭很少做汤,她可能理解成我不喝浆水汤,等我拿她掉在地上的一块呱呱去喂蚂蚁,进门看到她已经给我冲了一大碗麦片,我真没脾气了。

妈妈躺着午休催我也歇一会,但我要替我忙碌的同学们补充通讯录,跟进聚会的后续事宜。只有二十多个同班同学,已经有若干“无法联系”了。我在这信号不好的乡下,没有电话,我也听不了电话,互联网成了我唯一可以和外界沟通的渠道,只有我是闲人啊。只可惜我一直身居西北偏远落后地区,比起我身在国外活上海的大多数同学来,原本就孤陋,现在成半个聋子,更加寡闻,只怕我心有余力不足啊。有的没有留下手机,需要启用最古老的联系方式—书信,可是我在这乡下连信封和邮票都没有,只好请热心同学代劳。

才沟通之后补充了一个通讯录躺下,我妈逼我再吃一勺糖,我说睡起再吃不迟,她面有不悦。隔壁婆手里捏着两个西红柿来了。她和我妈聊了一会,她要起身时我妈给我好像交代了几句,但她说话太急,我一点没听清。婆又凑在我耳边重复,我总算明白了,去给她家的叔叔照相。这时二点多,太阳正烈,按说不是太好的照相时辰,可我不能拂人家的颜面啊。大概婆看了我给他们老两口照的,还有给儿媳和女儿、外重孙的照片,没有给才得空的儿子和重孙这么重要的角色照呢,所以专门来叫我了。叔叔年轻时好打篮球,也比较讲究,我妈老拿他和大哥对比,“你看人家的衬衣什么时候都是穿得白白净净的。”现在篮球是早不能打了,都已经当爷爷了。他站在花前的照片眼睛都眯得睁不开,我只好请他坐在走廊上照。当然顺便给孙子和儿媳妇照,媳妇我是第一次见,还专门去换了件时兴的T恤。调皮的孩子怎么也不肯老老实实对着镜头,转眼就手撑在地上转圈。即使趴地上也没关系,只要别用光头顶冲着我就行。无奈大家七手八脚拉他起来,他又端着手里的塑料枪朝后退,直退到墙角再往前冲。我蹲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抢了几个淘气的镜头。他们拿出一个西瓜犒劳我这个摄影师,我就不客气了。

看到“八月居”网站给我做封面了,猛一看去怎么是我每天都要佩戴的助听器,不会让读者也感受这样的方式“倾听自己”吧?再定睛一看,是耳机啊,我真是那个怀疑邻人偷斧的人啊。网站编辑留言问我“小说是完本吗?”哈哈,我写的都是独立章节的纪实文字,没完没了。她觉得我很好玩,和我聊天很有意思,其实我都是实话实说而已。她告诉我“已经完成首推了”。我不明白“首推”是什么状态,老公遥控我“鼠标放在原创小说”,总算看到了在情感纪实的首页。编辑说“最近网站流量剧增”,我看了一下,点击率已经过一万七千了。

妈妈从姐姐拿来的衣服里翻检了一件送给对门孩子去了,我继续我的日记。她回来给我打开一个小西瓜,真太袖珍了,只比我拳头大一点。不过掌在手里,站在走廊边,瓜子随便吐在花园里,面对着绿荫吃完,感觉还很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