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对我中学时代最深的印象,是我一直留着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大概有点像李春波唱的《小芳》吧,虽然长得不算好看,但善良是真的。我上大学后宿舍同学也大多留着披肩长发,自称“长发魔女”。不过我的头发是最密的,发质也算好,头发一根根又黑又粗,还略带一点自来卷。
拥有一头乌云般的青丝是多么值得珍爱啊,有多少描写头发的美丽诗句,有多少精美绝伦的发饰流传于世。头发也是人们身上神圣的象征,一代枭雄曹操都不得已“割发代首”。满清时“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政策曾经让多少人头落地,那是惨烈的割首代割发了。文革中造反派发明用剃“阴阳头”的劣行侮辱斯文扫地的知识分子。古时人们用总角、垂髫、及笄、弱冠、花甲、古稀、皓首、黄发等来指代年龄。昔日的女子剪下一绺青丝送给心仪的男子,那就是以身相许呀。连战场上不让须眉的花木兰都知道“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呢。我妈结婚时几乎没什么嫁妆,也有一根肚兜上的银绳、银钮扣和一个银的向日葵簪花。
“洗尽三千烦恼丝”,拥有一头秀发会让人神清气爽。保养、护理头发的秘诀和美容秘笈一样,永远占据着时尚杂志的专版。英俊的万人迷贝克·汉姆,也不断变换发型增添魅力,吸引眼球。各种品牌的护发产品动辄天价聘请明星,竞相打出铺天盖地的美发广告。街头的专业发型屋三步一间,五步一家。可是我的头发从来没有精心护理过,多少年来用飘柔洗发水外加潘婷护发素简单清洗。年过四十,虽然容颜老去,但头发仍然乌黑发亮。偶有白发露出,我毫不手软地对镜自己拔掉,或者让老公协助清理,比起很多早生华发的同龄人,已经足以安慰了。
小时候我在北方农村老家没有条件洗澡、勤换衣服,大不了夏天和同伴去河里连戏水带洗澡,平时大姐闲了给我端一盆热水洗洗头发,擦擦身子。我从小头发多,又留着长辫子,一散开头发就塞满整个脸盆,我自己根本无处下手。大姐边撩水洗,边嫌我脖子短,怎么拽也再扯不出一寸来,衣领经常被洗湿,不过她说脖子短的人有福。那会儿洗头都用砸碎的皂角或者直接抓起一把洗衣粉,有时候为了灭虱,还得用“六六粉”农药,烧得头皮都火辣辣地疼。用大瓶的蓝色“海鸥”洗头膏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洗完还要用篦子细细刮几遍,再摸上味道难闻的灭虱灵。可是我家姐妹从小发质就好,小时候那么野蛮的洗头方式竟然也丝毫无损。我家窗台上一直扔着大姐剪下的一根长辫子,后来被收头发的人收走。
大姐和我前额发际都有“旋”,我还有点自来卷,留海不能密密地遮下来挡住大脑门。小时候看到我的表姐都梳着中间和前排发际线非常分明的辫子,留着齐刷刷的一排留海,觉得真是太好看了,女孩子就应该这样才好。可是我躲在家里,对着墙上的一面破镜子,怎么摸上水梳,怎么用手压,怎么用剪刀剪,就是不能梳成一排整齐的留海,简直绝望。这成了我那时唯一想臭美却不得的心病。
爸爸给我和小姐姐买过发卡,我在《初入复旦》里详细记录过,那个发卡竟然从小学一直陪伴我到大学,印象不可能不深刻。此外他还给我们买过几个有机玻璃的蓝色、粉色蝴蝶发夹,那时候也视为心爱的宝物。二哥给我买过一根锦缎的发带,那时候学生不兴披头散发的,我从没敢戴过,也一直收藏着,偶然取出来对镜比划一下。
小时候看电视剧《血疑》,我念念不忘的一个镜头是幸子从大雨里冲进屋子,光夫疼爱地拿毛巾为她细细擦干头上的雨水。小小女孩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所向往的爱情,就是有那样一个人,温柔、疼爱地用一块白色(也许有颜色,黑白电视只能看出是纯洁的白色)的毛巾也会为我擦干头上湿漉漉的雨水,那是多么浪漫的镜头啊。后来看电影《人生》里吴玉华扮演的巧珍,以及《牧马人》里丛珊扮演的秀芝,她们侧脸对镜梳头的样子是多么秀美啊。柔肠百结的花季女孩,对镜梳着一头秀发,想着甜蜜的心事,还有比这更美的画面吗?她们的类似镜头好像都上过《大众电影》的封面。
高考前我为了节省时间,下决心去理发店剪掉头发。在城中心百货大楼对面的理发馆,理发师梳着我的一头乌发啧啧称赞,好像还叫来同事围观,问我心疼剪掉不,我毫不犹豫地摇头。我那么好的一把长发被他们辫住后沿脖根剪掉,小心收拾起来,我竟然都没想着自己留。高考未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蓄发,准备迎接想象中浪漫的大学生活了。在大学里从“蜂花”洗发液变成“伊卡璐”草本精华液或“威娜宝”青苹香波和护发素,毕业前夕“飘柔”面世后经同学推荐,才用起了那时还嫌奢侈的合资产品,一直延续至今。这二十年间物价涨了多少倍,但那时小瓶飘柔是13元左右,现在还是这个价,这大概也算全球化竞争带来的好处。大学里我一般都披着长发,可是在上海酷热的夏天,那一头长发简直就是厚厚的天然毛披肩,满脖子、满脊背都被捂出汗来。我把头发斜在一侧辫起来,绕在前额盘成一圈,虽然说不上太好看,但起码不热了。后来看到乌克兰前美女总理季莫申科就是这个一成不变的发型,不过人家脸型更小,气质出众,那辫子绕在她头上竟然有另类的时尚味道。
工作后有一次单位搞隆重的签字仪式,那时单位几乎个个都是美女,省去从外面聘请礼仪小姐的开支了,所以组织所有女同事去美容院美发、美容,穿上旗袍迎宾,我也凑数了。理发师问我“你是不是一直焗黑油?”呵呵,我多年来都留天然长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未敢轻动,连理发店都很少光顾的,别说焗油了。看来天然的黑发不但给我省了很多事,也省了很多钱啊。我的好朋友是学艺术的,她也一直留着长发,教给我用牙刷把儿盘头的秘诀,这个方法简单易行,也让很多人称道。曾经有个非常优雅时尚的同事问过我“你的发髻里是不是掺了假发,怎么会那么大?”我说没有啊,她特别吃惊,“那你的头发实在是太好了!又黑又多,让人羡慕。”殊不知头发多,洗起来也烦恼啊,真没什么可羡慕的呀。头发少也有少的好处,不是说“贵人不顶重发”吗?骂人都说“头发长见识短”呢。我后来在工艺品店看到景泰蓝脸谱书签,那造型当发簪倒正合适,这个用法也让我的爱留长发的小同事赞叹、模仿。
我记得结婚前一晚,前往我作为新房的单身宿舍门口的理发店,说想剪一点留海烫了,稍微收拾一下做新娘。理发师认识我家新郎,下午才给他吹剪过头发。我坐在椅子上被她摆弄半天,她怎么也下不了手。座位转过来扭过去,她一会把前面头发从中间分出一绺拉起来比划一下,一会从侧面分出一绺比划一下,梳来梳去,最后说“你这么好的头发,又整齐又厚实,剪一绺碎留海太可惜了,还是梳起来盘了最好看。”送上门的顾客竟然被她好意地打发了,于是我结婚当天头发是自己盘的,妆容也是自己收拾的。要搁现在,送上门的钱不挣白不挣。后来我几次烦腻一成不变的长发,想换个发型,一进美发店还没打定主意,就被巧舌如簧的发型师(早不叫理发师了)鼓动得晕头转向。“进口药水”的挑染、垫烫这些我没听过的名词,连同号称首席造型师专业设计的发型,只有让我乖乖掏钱的份。每次出来都后悔,没觉得改变了什么形象,于是再次心怀改头换面的向往,又不止一次被忽悠。
我没有拍婚纱照,结婚当天的照片有人夸奖额头梳得光光的,盘着头发的样子很有宋庆龄的风采。呵呵,这绝对是百分百的溢美之辞,国母的绝世仪容和风度无人能及。这些年扮演过宋庆龄的演员里,李羚和许晴有些神韵,连我喜欢的纯美如百合的董洁,在《建党伟业》里的造型也略嫌单薄呆板。我知道宋庆龄没有像很多女高官一样,留一头干练的象征革命的短发,即使在文革里也坚持留着发髻,直到临终前依然是长发盘着的发髻。我妈妈如今已经80多岁,头发早已花白、稀少,梳头也抬不起胳膊,但她还留着一点小小的发髻。
我结婚前后老公经常去南方出差,他给我买过很多头花、发夹、发带,也买过很多精美的木梳、牛角梳让我收藏。木梳有脸谱的,有红楼十二钗的,还有很多大小各异、质地不同的造型,后来又添了很多“谭木匠”。牛角梳里有一个“刮痧宝玉”,黑色质地,柄上镶一点天然白色,可惜被我摔断了齿。有一个紫色丁香的产自台湾的头花最得我心,银色的绸缎底边,簇拥在中间的一大堆紫色丁香花骨朵还可以一个个自由掰动。他给我买的一个木头小狗的头花也很特别,可惜戴得次数多,什么时候松掉丢了都没发觉。我一心想要一个既带头花又带发网的发饰,可以盘头的时候装饰。我老公在出差的城市到处寻找,终于给我带回来一个。我一听五十八元的价格差点怔住,小半个月的工资就戴这个头花!尤其遗憾的是发网太小根本装不下我的头发,这大概是他给我买过的唯一失败的东西吧。
我这些年留长发时间多,连生儿子坐月子时我都没舍得剪掉。后来是因为老公抱怨满地都是我掉下的长发,把笤帚都缠住了,才剪成了短发。长发可能显得稍温柔一些,短发添了一点干练,不过短发总需要修剪,过一段时间我忍不住又留长发。老公觉得我鬓角太大,自己动手用剪刀给我把鬓角剪掉,我妈知道后撇嘴说“简直是胡来”。头发剪掉后,收拾头花、发夹竟然装了一大包,没舍得淘汰留起来了。有在工艺品店买的景泰蓝白色牡丹花的、紫色蝴蝶的、也有从“小康之家”邮购的深蓝色丝绸玫瑰花的、有从北京天意小商品市场、万通新世界买的工艺发夹、也有很多在当地随便买的塑料发夹,但都造型别致,那曾经是我头上的风景啊。
前年做手术前我毫不吝惜地剪成又短发,在医院被剃了光头,摸着硬硬的发根,那感觉实在太奇怪了。看我光头的样子有人说真像个小男孩,哈哈,就算像男孩也是“老男孩”了,好在“发如韭割复生”。
岁月留给我们无法磨灭的烙印,终有一天,我们将年华老去,发如白雪。其实我觉得一头银发也很有风采啊,女强人吴仪副总理、即将角逐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下一届总裁的法国女财长拉加德,那头银发多添气度和魅力啊。能永葆青春当然好,但优雅地老去也是每个理智女人美丽的梦想。连梅丽尔·斯特里普扮演的《时尚女魔头》都顶着一头如雪的白发,那头发配她的PRADA套装,气场真够强大。
二〇一一年七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