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对我的教育(三)

爸爸给我买了《古汉语词典》帮助我学习文言文,可惜我潜质不够,对古文的功底硬是浅尝辄止了,只培养了一些语感。记得初三有次语文老师突袭,对一段古文加句读,全班也差不多就我一个人几乎全对了。慈祥的语文老师从此对我另眼相看,把她在学校的一间平房借给我自习。在学到杨修之死时,为了加深我理解,开拓我的知识面,还借我一本《小说月报》上的文章,我对“鸡肋”背后的故事有了更深的认识,对曹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作为也有些胆寒。曹操本人也是文韬武略的一代英豪,死于他刀下的武将就不说了,那些冤死的文人真正让人扼腕叹息。他连神医扁鹊也不放过,连孔子的后裔孔融也没放过,甚至孔融的两个面对屠刀泰然下着棋说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孩子也没有放过。难道文人的笔真会招致杀身之祸吗?

说到我那个像慈母一样的语文老师,也是初三的班主任贾老师,还有一件一直没有证实的事。她那时安排我们写日记,我爸爸本来就让我养成写日记的习惯,现在老师要求日记一周一交,那也没问题,我不知道其他同学是怎么对待的,我还是老老实实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日记本来就是留给自己的如实记录,不过是老师把关写作有无进步呗。我写到和有点诗人气质的男同桌对文学有很多共同语言,没过几天我的诗人同学的位子就被调换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担心我们会聊得太多影响学习?或者是偶然调换座位?那时候多数男女同学其实还是不太说话的,我就给我的后来的同桌真的在桌上用粉笔画了一条三八线,和男同学还是别有共同语言的好。这些年我多次去看过贾老师,但一直没好意思问她这个小事,说不定她早不记得了,我那个诗人同学也远赴澳洲,没准他根本不知道这事。我当时真没那么早熟,贾老师大概是多虑了,不过后来看她的担心并不多余,我的诗人同学在高中文科班又和我同班,高考前夕竟然还给我写情诗表白。

从杨修之死说到三国,爸爸倾向于曹操是奸雄的看法,他给我说到曹操借刀杀人、酒后杀人、忌而杀人的例子,也讲到曹操横槊赋诗杀人、梦中杀人的故事,众人皆以为曹操真是梦中杀人,唯有杨修说“丞相非在梦中,而是汝等在梦中也。”从这些故事里爸爸想让我知道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也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让我知道祸从口出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多年来经历各种运动,噤若寒蝉,在职场上谨小慎微。想想文革中的无数惨案,我也渐渐理解了爸爸转述的***的话“鲁迅如果还活着,要不然不说话了,要不然关起来了。”难怪爸爸会感叹“鲁迅幸亏死得早,死得是时候。”爸爸一辈子既想伸展自己的天性,像庄周梦蝶一样自在,又要夹起尾巴做人,他的人生该是多么憋屈啊!

他在孤寂的长夜对我的不识字的妈妈说起鲁迅、说起老舍、说起梁漱溟,也许因为我的国民党员身份的姑爷文革在我家躲难月余的经历,我妈能够理解一些黑白颠倒的事,但妈妈对***家解放前流落在上海的毛岸龙更有兴趣。我经常半夜醒来,偶然听到睡在一张炕上的爸爸对妈妈长叹着,说起他知道的另一种历史。夜凉如水,谁解他心?我迷迷糊糊听到他说起***还有两个女儿,叫李敏和李讷,不过听着我爸的土话说出来就是最普通的女孩名“丽敏”、“丽娜”,我那时年幼无知,还奇怪怎么领袖的孩子也起最百姓化的名字?

我爸提前退休后被私人老板返聘当会计,但没干半年就再不去了,后来问我妈才知道我爸说不想做假账违心。那时候私营企业刚刚兴起,很不规范,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我爸胆子小觉得没必要为那点钱替老板担惊受怕。返聘那段时间他每天就那么饿着等下班骑车回家吃饭,舍不得买一碗面充饥,买一根冰棍润喉。我妈看着也不忍心,“嘴靠得像张干羊皮似的”,不去也好,身心都不用再不受罪了。我爸对别的花钱舍不得,但对他的读书和我们的教育却是舍得花血本的,我一直都想不通他的那些钱是从哪里抠出来的。

我上中学后,我爸给我和姐姐陆续订了许多杂志,我记得《作文》杂志的创刊号是淡绿色封面,“作文”两个字是叶圣陶所题。我从那里知道了很多作家,也知道了和我同龄的少年诗人田晓菲,倾慕不已。

我爸还给我们订阅了《作文通讯》、《中学生数理化》,两个版本的《少年文艺》不知道怎么取舍,索性都订了。我从《少年文艺》里看到曹文轩和赵丽宏的文章非常喜欢。爸爸后来又给我们追加了《民间文学》、《故事会》,想让我们除了欣赏象牙塔的文字之外,再了解民间文化的另一种世俗情趣,他自己更喜欢阅读这两本杂志里的民间传说、奇闻逸事。弟弟上学后又增订了《儿童文学》和一种画报,乡邮员都快成我家的常客了,几乎隔三差五地来。他每次进门都会感叹全公社再找不出一家像我爸订书这么多的了,真舍得培养孩子。有时候赶上下雨天或者有事就把邮递包寄放在我家。我记得我还偷撕过人家信封上的纪念邮票,再找一张普通邮票贴上去,虽然包是在我家放着,但手真的有点发抖,心里发虚,做贼一样,当时没有忍住诱惑,事后还是自责怎么干这么没有道德的事。我每次周末返校除了带我妈烙的饼、炒的咸菜,就是一大包各式杂志。宿舍同学家都比我家条件好,吃穿都比我讲究,但奇怪这些书只有我能提供给大家。她们之间竞争意识也很强,偶然谁有本书也多半是藏起来自己偷偷看,不像我开免费开图书馆一样让大家轮流传阅。

我上文科班后,我爸又给我订了《少年文史报》和《语文报》,也买了《上下五千年》等书。《少年文史报》登载过一系列辛安亭写的历史故事,原来历史远比教科书里生动有趣。我从《语文报》里也知道了很多全国知名的学生作者,对大学生记者团团长胡劲军非常佩服,他高我一届考取了复旦大学新闻系。要说我后来高考选择复旦,应该多少受到他的感召。

我上中学时爸爸给我买过一本《新英汉词典》,后来他又给我买了上下两册的《牛津英汉双解词典》。爸爸在街上正好看到天水市新华书店门口排着长队,他过去好奇地打听,才知道第一次进货的《牛津英汉双解词典》到货了,爸爸掏空身上所有的钱给我抢购了一套。二姐不满意爸爸给我配的近视眼镜比她的好,爸爸笑着说“嗨,你看,那时代进步了嘛”。二姐又说那英语词典一本就够了,为啥要花钱买两本,爸爸说前面那是中国人编的,学英语就要看英国人编的才好,二姐无话可说了。

我二姐上学时学习非常好,六岁上学,中间又跳级,那时候没有初三、高三,她14岁就高中毕业了。但毕业之后就在家帮大哥务农,恢复高考时爸爸给她和大姐买了当时畅销的高考复习丛书,陪她们一起拣起功课备战高考。不过二姐为了保险起见,只要早日脱离农门,吃上供应粮就行,直接报考了中专。爸爸总觉得可惜,二姐工作后他又替我二姐报名参加函授学习。二姐学了一段,听说函授学历得不到承认就没了兴趣。爸爸不管学历承认不承认,既然已经报名,买了那么多书,不学多浪费。他自己对中医也有点兴趣,硬是皓首穷经,替二姐做了所有功课,参加了考试,完成了两年的四川中医学院的函授学习。

我爸拿张报纸总是能捧半天,角角落落都要看遍,还总是在报纸的中缝里仔细寻找订书的消息。他邮购过一套《书法大字典》,自己欣赏之余,也给我欣赏书法之美。我上高中文科班后,他竟然给我邮购了《大学语文教程》、《文言文阅读精选》,《写作艺术示例》还被我的诗人同学看得爱不释手,差点不想归还了。我从这些书里知道除了杨朔散文模式之外的写作方法,对名著的解析也让我大开眼界。

对于我在学校的学习成绩,每次我说考得还好,其实我妈也不懂怎么好,但禁不住喜笑颜开;我要说考得不太好,她也不知道怎么不好,但会说我“哼,那就是又骄傲了。”我爸爸从来都是笑而不语,他老早就对我说过“胜不骄、败不馁,没有常胜将军”。反正我也住校平时见不到他们,最后索性只报喜不报忧,省得我妈会唠叨我骄傲了。我考大学前夕我爸也没有让我非上北大清华不可,只是说“你尽力考就行了,反正你考到哪儿,我供你读到哪儿。”

我们小时候我爸说起才高八斗的曹植的聪明机智,说过他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爸当年为了大姐顶班提前退休时年仅52岁,主要为了解决大姐的前途问题,他也安慰自己不用再“为五斗米折腰”了,回家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乐不为?以他的智慧,他可以准确推算自己的天寿,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安度晚年的梦想一落户回家就在大嫂打闹分家中破灭了,大嫂觉得大哥这些年都养活了我们几个“猪一样的弟妹”。没办法,既然唯一可靠的长子分家立户了,爸爸只好重新学做农民,和妈妈一起抚养我们三个幼小的孩子。他也很坦然地教育我们背起书包是学生,放下书包是农民,回到家就要接受劳动锻炼。为了让我们干活顺手,他给我和姐姐买了袖珍铁锨、袖珍背篓。他在地里被大家讥笑“像绣花一样”地锄草,要知道他有高度近视眼,又患过风湿性膝盖关节炎,他不但要把草除干净,还要把每寸地都像翻熟一样地松土,他挪着个小板凳在地里干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爸爸当然更不会想到在他身后,我弟弟和哥哥为了老院有可能拆迁补偿的事已经对我妈苦苦相逼,他怎么会想到“兄弟阋于墙”的故事会在他的儿子间上演呢?我家的门楣上可是爸爸当年请书法家的姑爷题字、精于木工活的表哥雕刻的“通德第”三个字啊!就算儿孙们不能光耀门楣,也不至于要玷污门楣呀!爸爸刚去世的那个晚上,弟弟年仅4岁的孩子无缘无故地大哭不止,我妈后来说大概爸爸的魂托给孩子了。第二天孩子看到满院子乌压压的人也惊恐莫名,他不明白老抱他的爷爷去哪了?后来弟弟告诉他“爷爷就睡在对面那个山上了”,孩子眨巴着眼睛追问“那爷爷睡在土里不冷吗?”没有人能回答他。我想长眠于地下的爸爸也许不知道冷热了,但他真看到我的兄弟为了留存几代人悲欢离合记忆的老院而反目,他的灵魂会得到安息吗?

在那个贫乏的年代,我爸有心给我们讲述他知道的一切,我也用心听取了一点一滴,爸爸以他有限的知识扩充我们的眼界,也丰富我们的心灵。他对我说过的徐志摩名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以及清初文人陆陇其的名句“人不可有傲气,但绝不可无傲骨”,是他自己的处世之道,也成为了我的人生箴言。从人文科学、历史地理、天干地支、四时农谚以及生活常识,甚至他去过的不多的几个地方:泰山天梯的陡峭和日出景象、华山鹞子翻身的险峻和自古“华山一条路”的真实、他最早工作过的庆阳环县饮用窖水的苦涩……这些讲述都留在我的记忆里,历久弥新。如今,我儿子早已不屑听我讲述些什么,对他来说,没有太多东西是新鲜的,他更愿意用他自己的眼光去看世界了。

二〇一一年六月二十二—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