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爸爸(一)

爸爸去世6年了,我甚至至今都不相信他真的离开我们了。在他走后,我们收拾他的遗物,惊讶地发现他留在一些旧日历纸上的片言只语,其中有一张是关于他自己算的寿命,他真的就是在自己算好的76岁半去世了。怪不得他会说“人老了,像树叶一样要落了”这样平静的话。平时他的络腮胡子总是胡子拉碴的不愿意刮,我妈嫌那样看着不精神,他老辩解他都是70多岁的老汉了,要像我爷爷一样留起胡子,像个老汉的样子。但他走前的那个周末竟然没等我妈唠叨,自己主动想起刮胡子,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时的情景,他正站在廊檐下,在早晨的阳光里,就着窗台上的破镜子刮胡子,他停下手里的老式刮胡刀和我哈哈笑着说了几句,我没料到那是最后一次听到他的笑语。

爸爸因为脑梗住了两次院,一次比一次严重,有一次同病房有人去世了竟然没送到太平间而是送回房间了,爸爸心里觉得不好。我们大家着急忧心,但他很坦然,再也不想去医院了。他上年纪后总在我们面前安顿我妈“我又不会烧水做饭,离了你妈连口热水都喝不到嘴里,还是我先走的好。”我妈笑着回答他“那还是我先走吧,你有退休工资,儿媳妇说不定愿意收留你,我又没一分钱收入,还是我先走干散。”他俩像比着去干什么好事一样互相争抢。史铁生说“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但有多少人能像他那样达观地看透生死?

眼看爸爸腿也肿起来了,走路也不稳了,妈妈想着老话说“男怕穿鞋、女怕戴帽”的说法,忧心忡忡。我姐姐他们几乎像绑架一样,硬逼着他去城里医院就诊,他在我大姐家住了一夜,平时瞌睡很沉的他竟然一早对我妈说他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睡着,一直哀求我妈“不去医院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但他终于没有再走着回去,当天就突然脑梗引起大面积出血,是在弥留之际医院安顿家人抬回去的。我妈老家的规矩咽气的人是不能再进家门的。

爸爸走后我除了流泪没有什么办法怀念他,总是梦见他真切的身影,我还有多少话想对他说,有多少书想给他看,有多少事想问他呀。我总是追忆我爸的一生,觉得实在太坎坷太沉重,几次想写点什么却无法落笔,在给朋友的信里提到我爸,只是对他做了一些勾勒,他留给我的那些美好的回忆和他一生的经历,留着我慢慢回味吧。

下面是我给朋友信里说到的爸爸,这也是我第一次这样详细地对朋友说起我的家世。

你上次说到看了我写的东西对我的成长背景有了了解,我妈是个农村妇女,但我爸却是个读书人,他一直告诫我要记着自己是农民的女儿,我受他的影响更多一些。

其实我最早萌生要写点文字是源于我爸,他一辈子籍籍无名,也不得志,但我总觉得他的一生有很多东西值得留下点痕迹,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也很希望他能回顾自己的一生,写一点文字留给我,因为我离他的时代实在太远,他们那代人经历的太多,那样厚重的人生根本不是我可以去触及的。可是我爸每天只是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一本本书地看,自己从不动笔。

都说近视眼到老了会变成老花眼,但我爸临终都是近视眼,而且他经常是躺着把书凑在眼前看,看着看着就发出鼾声,他临到老瞌睡也很多,我想我这点绝对是继承了他,我到现在过了四十了瞌睡依然很多。

我爸最后看的两本书是我捎给他的《潜规则》和《闲话水浒》,我想他会从中找到共鸣,尽管来得太晚了些。这两本书他依然用就挂历纸包得整整齐齐,把每一个生僻的字连音带意标在旁边,在最后还标记“小女X年X月X日于兰州”以及“小女返家探亲参加父母结婚60周年纪念”的字样。我惭愧呀,我自己习惯在网上看书,都是赶在回家前晚上在我家夜市摊上给他买的盗版书。说起这事,我觉得对不起我爸爸,也对不起吴思和砍柴。

我爸的母亲在他6岁时去世,我爸就是我爷爷的独子,后来我爷爷又续弦,生了我姑姑。

我爷爷那辈虽说也做点小买卖,贩些骡马茶叶什么的,也算村里的“商户”,但毕竟生活贫苦,何况我爸还是后娘。(解放后因为我爷爷曾经雇过几个长工的事,划阶级成分时我家够不上富农也差点被定位“上中农”,我妈看到就在村旁麦地里被镇压的地主富农的下场,几乎被吓破胆,一听到定成分的工作组来了,几乎吓到魂不附体,为此逼得上吊喝药抗争。我76年3月最后一届春季招生上学,那时候文革还未结束,我光荣地做了红小兵,后来变成少先队员。可是每次学校填表,看到大多数同学都嘻嘻哈哈地填家庭成分“贫农”,而我要地填“中农”,心里充满羞辱。有时候我还心存侥幸地写个“下中农”,离“贫下中农”只有一字之差,尽管这一个字的距离难以逾越,但好像这样就可以拉近点和同学的距离。每次我都要躲到后面等着最后交表,趁老师不注意悄悄塞到最下面,这是我最早的自卑,也是在学校唯一的自卑来源,一种无形的东西像个紧箍咒,就是那样折磨着我未经世事的幼小心灵。阶级成分那时候是要出人命的,不像现在炫富是一种时尚,真是风水轮流转。话说现在的地产商可比当年的地主富到哪儿去了,全国上下、城市农村,该挖的挖了,不该拆的也拆的差不多了,房子也快盖满了。我在想要是像当年没收地主土地一样,把地产商的空置房全部没收了,分给没房住的人,哪不是就实现“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了吗?)

我爷爷在教育上对他这个独子还是开明的,我爸初中考上我们天水师范附中,听我妈说他毕业照片上的衣服都是借同学的,那时候的伙食经常是从家带一罐酸菜,背一包饼子撑一周。(西北包括全国,肯定也有贵州,到现在好多贫困地方的农村孩子还是这样求学的,前段时间贵州学生午餐不是还引起关注吗?几十年过去了,北上广包括大多数城市面貌已经天翻地覆,但很多贫困农村真的像被遗忘的角落。)

我爸初中毕业怀揣10个银元,和同村地主的儿子一起到兰州赶考西北师院附师,地主的儿子虽然带了100银元但也没考中,算是陪我爸考了。

西北师院附师后来发展成西北师大附中,现在是甘肃最好的高中。我爸曾经很希望我儿子高中就读师大附中,但因为我儿子要拉琴,住校不方便,我们也没其他家长的献身精神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所以没有满足我爸的这个传承的愿望,考了兰州一中。

当时西北师院附师是在全国免费招生的,但因为交通不便,我爸的同学也主要是陕甘宁青还有山西内地的。我爸回忆第一次去兰州坐的是拉货的敞篷卡车,耳朵都差点被树枝刮掉,经过长途颠簸,人货挤在一起,蹲坐车厢里,等下车时全身都是尘土,腿脚麻木得差点不会走路了。

我爸的学没上完,兰州解放战就打响了。他们躲在宿舍听了七天七夜枪炮声,他的同学曾经跑到教室里搜寻课桌抽屉里的馍渣充饥。他的上下铺的哥们就是地下党,但因为我爸的堂哥当时正好在兰州国民党的巡警里当个小官(我这个大伯后来因为这段经历没少遭罪,甚至被家人唾弃,在农村度过凄惨的一生,最后是我爸一直在接济他这个老哥),兄弟俩脾气相投,离家在外惺惺相惜,对我爸也很照顾,所以我爸的同学没敢拉他加入组织,等解放了我爸才知道和他一支烟几个人轮着抽的穷兄弟原来都是***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