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妈的点滴(一)

娇小的女儿在妈妈怀里撒娇,这样的场景大概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我从没有这样的温情记忆。很奇怪我从小到现在的好朋友几乎家里多是很简单的构成,一个女孩、两个女孩或者三个女孩,我喜欢那种温软和睦、友爱亲密的氛围,从她们身上散发的感觉总让我着迷。

我妈生我的时候已经41岁了,有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期间还有另外两个夭折了),当母亲的愿望实现了,传宗接代的任务也早完成了。有儿又有女,她实在是早都不想再生了,但是60—70年代还没有出台“计划生育”的国策,缺乏节育措施,她当然不知道有个叫马寅初的人提出的“人口论”被批倒了,没有人能解救她。我爸有时候打趣说她要在苏联就是英雄母亲了,人家是越生越光荣。我妈不理解多生孩子和英雄怎么扯得上边,她可没有那样的境界。

我家的孩子大体上都相差两三岁,但是我二姐是63年出生的,和58年出生的大姐隔了5年,我妈说在最困难的那几年吃不饱饭,身上的经血都干了,等情况好转了才又正常的。我的降生纯属恼人的意外,我爷爷奶奶嫌我这个“死女子”将来又不能替张家顶门立户,长大了还不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小时候又黑又瘦,脸上就突兀一张大嘴,也没有表现出机灵喜人的样子,所以他们几乎都没怎么正眼看过我,我就是被爷爷唤做“大嘴娃”的可有可无的多余孩子。两年后我弟弟降生,我爷爷倒没觉得多余,还高兴又多了个“带把儿的”孙子。

我爸常年在外面工作,从最初几年一回来,变成一年一回来,到后来一周一回来,就像家里的客人。我妈和我爷爷、我大哥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她白天要种地,赶回家要做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饭,我爷爷奶奶是吃素斋的,虽然那时候没多少荤腥可做,但猪油和菜油还是要分开的。她伺候完老人孩子再喂猪喂鸡,晚上还要手不停歇地赶针线活,做一家老小的衣服鞋子,毛衣毛袜。甚至农闲的时候她都在纺毛线、缭皮活、缝手套,挣点买盐买醋的小钱。小时候总记得晚上我们睡觉时她还凑着煤油灯坐在炕沿穿针引线,灯影下干瘦的她几乎被锤炼成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了。

我妈在生我小姐姐时还挺着大肚在灶前做饭,突然羊水就破了,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她自己熟练是地剪了脐带,包了婴儿,三天后不得已就下炕干活了,月子里也没什么吃的,为此落了一身病。等我不受欢迎地降生时,她已经实在不堪重负了。我妈说起我爷爷奶奶差点想把我送人,我爸不在家,她也同意,只是原本说好了的人家,后来没有来抱,“我们又不是养不起要送人,要抱也要自己来抱”,这是我妈自尊的底线,就这样我幸运地留在自己爸妈身边长大了,不然还不知道我的命运是什么样呢。早早嫁个农民,当个村妇大概是最可能的。

我和小姐姐小时候互相做伴,我妈下地干活就把我俩锁在屋子里,农村的屋子一般只有一个门一个窗,门关上屋子里黑乎乎的,我俩只能趴在炕上,眼巴巴守着窗台看外面的亮光,百无聊赖等着我妈收工放我俩出去。有一次听到院门哐啷响了,慢慢移进来一个白胡子老头,他全身都快支在拐杖上了,颤颤巍巍,背个脏脏的大布袋,一看就是要饭的。我姐像盼到救星一样,小手拼命拍打着窗户哭喊“老爷爷,爷爷,我都叫你爷爷了,你放我们出来吧,你带我们跟你走吧。呜呜呜——”。老爷爷饿得路都走不直了,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呢,他凄然地看着我俩笑笑,“乖娃娃,你的嘴咋这么甜呢,你别哭了噢,等你家大人回来”,掩上门就悄悄走了。我妈后来听说了这事,心里一定心酸吧,但她把这当哭笑不得的笑话说给人听。

我们村是个回汉杂居的村子,因为地处平川,靠天吃饭条件还算过得去,那时候经常有来要饭的外乡人。如果碰上外乡来的说“大嫂子,散个捏提”的回民讨饭的,我妈就说我们是“大教”,不是“小教”,因为注重宗教信仰的回民是连汉民的水都不喝的,不知道饿着肚子的人是否还那么在意。其实我妈看着家里有剩下的馍馍之类时啥也不说就给了,会得到人家双手抚脸的一句“色俩目”作为回报,如果哪天碰到好几拨讨饭的,三番两次给就有些舍不得,但也说不出“家里啥也没有”这样违心伤人的话,就用“我们这边是大教,你到村子里边去”这样很能说出口的话打发,毕竟那时谁家也不宽裕。

虽然我妈老说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短、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在她的意识里是根深蒂固的,我不怎么记得她骂过我哥或我弟,但是落在我身上的骂人话简直都像刀子,“短死的”、“挨刀的”、“栽倒的”、“充军的”、“睡不死的”、“脚户(夫)”,甚至“嫁汉的”,长大了听到“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是很正常的一句话,但在我们老家“嫁汉”是骂人的话,估计骂女儿嫁人也是让人伤心的。小时候因为贪玩或者偷懒干活,或者打破了东西惹了祸之类,听到这些恶毒的话从我妈嘴里雨点般噼里啪啦地落在我身上,我简直气得要命。我爸倒是有点偏爱我这个喜欢读书的小女儿,记得有个冬天和我爸躺在被窝里背《唐诗三百首》,正背到“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我妈拿着笤帚一边扫地,一边扯着脖子骂骂咧咧“死女子,还不下炕梳头洗脸去,日头都照到三竿了”,真是气恼之极,她自己天不亮就起来忙东忙西,也看不得别人大冬天在被窝里多赖一会儿。我爸只好催我穿衣下炕,省得我妈再唠叨。

被她骂得多了我也刀枪不入了,基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正挨骂又不会掉一块皮少一块肉。我小姐姐虽然比我大2岁,但她小时候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能哭得天翻地覆的,没人愿意惹她,所以我俩一起做什么事有错失,我妈也都是数落我,连早上叫起床我妈都是骂我“头睡扁了”,不过我姐因为坏脾气小时候真没少挨打。我只要觉察到我妈眼见骂得没成效,要抄起笤帚疙瘩动真格的时,就一溜烟夺门跑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这个好女也知道比起屁股上火辣辣地疼,撒腿跑掉更好一些。等我玩够了回家端起饭碗偷眼瞟我妈,她好像也早忘了我还欠着一顿打呢。偶然我挨打后嚎啕大哭,坐在地上蹬着地踢掉鞋,也是我爸或者大哥大姐过来哄劝我,拉我起来拍掉屁股上的土,别指望我妈会来给我擦眼泪,她哪有心思和功夫理我呢。

我小时候话多又不着边际,我妈嫌我简直像癞蛤蟆,一天“呱呱呱”吵得人烦,不像我小姐姐公鸡打鸣似的,一天就那么金贵的两三声,一句顶一句。有时候大家端着饭碗在廊檐下或坐或蹲吃饭时,我妈用筷子戳着我的头说“这个贼女子倒鬼得很,一看见要挨打就隔门跑了,不像三女子倔脾气不依不饶,狠在眼前任你往死打,叫人越打越生气。”长大了我想我妈并不是诚心要打我们或骂我们,她实在是超过了生活忍耐的极限了,也许骂那些恶毒的话或者抽打我们能让她发泄一点苦累吧,谁让她一天有那么多活要干,有那么多孩子要拉扯呢。

我大妗子每次来看我妈都忍不住劝她“你又当男人又当女人,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何必呢?你有这么多女儿,让两个大的再别念书了在地里帮你,你以后一定要留一个在身边,等你老了伺候你”。北方农村里真的是重男轻女的,女儿家上不上学反正以后是“人家的人”,没必要花那么多钱供给上学,还不如早帮家里干活实惠,我有很多亲戚家就有姑娘嫁在本村,给父母早晚端吃端喝的多让人羡慕呢。我妈虽然骨子里可能也这样想,但是她很坚决“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了,我妈过世的电报我不认得,他爸没有给我说,我妈埋了一个月我才回来,我不能再让我的娃当睁眼瞎了,识字了才能拿住自己。再说我把哪个留下耽误了前程都不忍心啊,一碗水要端平哩”。我外婆去世时我妈去我爸工作的外县探亲,她刚刚生下我二哥,我爸看到电报当然不是要有意瞒她,但是念及她还在月子里,那时候长途班车都是敞篷的,万一路上哭着受风寒落下病,大人孩子都受不了啊,所以我爸只好狠心隐瞒了消息。在我妈看来没有给她妈妈送终是心里最大的遗憾,而这都是因为她不识字,不会自己看电报。这个无法弥补的心痛她一直耿耿于怀,怎么也不肯原谅我爸,多年以后每次说起还眼泪涟涟地怪怨,甚至为这已经过去几十年的伤心事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