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江柍了。
见沈子枭面色不对,便点到为止,将原本在沈妙仪身上的话头引到晁曦暄身上。
可却并不打算就此罢手。
她深知晁曦暄极有可能是要许给沈子枭的人,马球邀约在她眼中本就是挑衅,那么她此时不立威,何时立呢?
既已发作了,为何不一次性解决完?
省的半夜想起来,怄的自己难受。
晁曦暄听到这个所谓的“赏赐”之后,惊讶的半天才说出话:“禀娘娘,曦暄二字臣女已叫习惯了。”
“你如今几岁了?”江柍面带微笑。
晁曦暄回道:“过了年便十七了。”
“曦暄二字你不过才用了十七年,若是改名字便可用许多个十七年,早晚会习惯。”
江柍声音极淡:“本宫念到‘曦’字便只能想到‘东’字,不如改叫晁东如何?”
“这也太像男儿名了。”沈妙仪还有闲心关心别人。
“‘万水朝东弱水西’,本宫倒觉得不错。”江柍看向晁曦暄,“此名虽有几分男儿气,但本宫见你眉宇间一股英气,这个名字衬你。”
晁曦暄咬了咬唇,心里从未有过的委屈。
“晁东太像男儿名,不如叫东湲吧。”好在沈子枭还是开了口。
“北渚既荡漾,东流自潺湲。”谢绪风道出此句,“这乃是李太白的诗。”
晁曦暄得沈子枭解围,又怕江柍再说什么,忙跪地谢恩:“多谢太子殿下赐名。”
沈子枭只淡淡的:“不用谢孤,给娘娘磕头吧。”
他这样说,晁曦暄……哦不,已是晁东湲了,便看向江柍。
她眸中似有泪光:“多谢娘娘赐名。”
江柍知道,沈子枭不可能不顾及晁家的面子,左右她已立威,便缓了缓脸色,道:“本宫与殿下夫妻同心,你谢过殿下,便是谢过本宫。星垂——”
星垂走上前来。
江柍吩咐道:“把本宫眼前这盘桂花杏仁松糕赏给晁家姑娘吧。”
星垂道:“是。”
接着便把糕点拿给了晁东湲。
晁东湲怔了怔,很快叩头谢恩。
众人先前见江柍要给晁家女改名字,只以为她多少有些善妒,却不想又行了赏赐,看来改名只为冲撞名讳之事,并非其他。
大家便觉江柍为人正派而不骄矜,不免又对她生出许多好感。
筵席很快散场。
见江柍起了身,郡主说道:“今日娘娘在臣妾张罗的宴会上出了事,改日我定登门拜访告罪。”
江柍一笑:“郡主哪里的话,本宫是如何受伤的,本宫心里清楚,殿下心里也清楚,与郡主无关。”
沈妙仪眼皮便跳了跳,把头埋低了许多。
随后众人皆向沈子枭与江柍行礼道别。
离席之后,还未走两步,沈子枭忽然被那个叫龙潜的将军叫住禀告公事,不知多会儿能来。
江柍不愿上马车,便在湖水西岸的幽然静寂处散心。
正走着,忽听身后“啪”地一声。
不知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因是草地,声音不大,却又因离得近,而被江柍听了个清楚。
她转头一看,才知身后竟站着谢绪风。
他一身云纹白袍,披墨绿色描竹纹披风,侠风道骨,好不野逸。
他的玉箫掉了。
江柍扫了一眼,对雾灯说:“你去把‘杏花疏影’拾起来,给国公爷送去。”
雾灯刚要照做,谢绪风却摆手:“不必了,我不要了。”
江柍不解:“为何?”
谢绪风却答非所问:“娘娘怎知这箫名唤‘杏花疏影’?”
江柍一笑:“自那日济水相遇,我便打听过,‘雪无瑕’孤高清隽,乃是大晏第一风流人也,手中一支杏花疏影箫,腰间一壶素月分辉酒,还有一把只在夏日把玩的明河共影扇,可谓潇洒非凡。”
谢绪风未曾想到,她竟私下打听过他,不觉心头微漾。
往远看,清风拂过了湖心碧波。
涟漪一圈一圈慢悠悠地荡开。
方才见她在此处散步,他念着席上之事,想安慰一二,便走了过来。
大晏素来民风开化,男女大防也没那么严重,可此刻他倒懊恼自己冒昧,不由沉默下来。
江柍哪里知道他这许多波澜,只看向他平和而清隽的眉眼,说道:“诗人有言‘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却不知大人却将这‘杏花疏影’融入箫声之中了,你当时是怎样生出的巧思?”
谢绪风眉峰微微一动。
原本温素的神情中,忽然绽放出淡淡的色彩,像有夏花在角落无声盛开了。
他看着她。
她一定不知,得到这箫七年有余,唯有两人问过他这个的问题。
可原本,这是多么容易产生的疑惑,但凡听过《临江仙》之词的人,又如何能不把词句与箫名关联到一起?
然而,没有人疑问过。
他感觉心中有什么变得轻盈起来,对她说:“偶尔会有这样的想法。”
江柍眸动轻问:“嗯?”
“祖母的狸花猫,我给取名叫阿狗,偶尔我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他这样说。
又恍然想起那次沈子枭问他的时候,他还未开口解释,祖母的狸花猫便从墙根跑了出来,祖母被两个大丫鬟搀着在后头追,口口声声唤:“阿狗,阿狗,你在哪里呀阿狗……”
沈子枭当时一怔,很快便笑起来,对他说:“原来你是这样的谢逍。”
一晃许多年过去。
阿狗于一个稀松平常的秋日午后溜出了门,再也找不回。
祖母已经故去。
那两个不过三十岁,正值壮年的大丫鬟也都撞棺殉主。
江柍没承想他会给她这样的答案。
这一刻,她竟从他的淡眸中,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仿佛是满足,又好似是欣慰,很轻盈,却又让她读出了踏实的感觉。
就像一只被风扬起的蝶,终于颤悠悠地落在花枝上。
她不由笑了笑:“原来你是这样的谢绪风。”
雪无暇,雪无暇……
原来你不是铺在大地上的积雪,而是纷纷扬扬地飘雪。
男子竟也可以于皎洁之中见灵动。
江柍的话却让谢绪风心口颤了颤。
他想到了沈子枭,于是收回视线,轻轻落于地上。
江柍没觉出他突来的闪躲,又问:“这玉箫既是大人心爱之物,为何又不要了?”
谢绪风如实说道:“正因是心爱之物,跌了泥,我便不愿再沾染了。”
江柍微愣,不承想谢绪风是如此讲究之人,细想下来,又觉他看似温文清煦实则傲骨倔强,可见心性。
江柍从袖中掏出一方绣了金鹧鸪的锦帕:“雾灯,把这玉箫擦干净再递给大人。”
雾灯踌躇一秒。
谢绪风也微顿,只能又看向她:“多谢娘娘关怀,只恐被人看到,有损娘娘清誉。”
“我只是心疼这箫。”江柍却处之坦然,“既是玉箫,落了泥也仍是白璧无瑕,为何要弃。”
她这样坚持,谢绪风便不说话了。
雾灯捡起那玉箫,用锦帕擦了干净,递给谢绪风。
见谢绪风用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接过玉箫,江柍又说道:“雾灯,手帕回去烧了便可。”
谢绪风无声看向她,她予以回视:“如此便不会损了各自清誉。”
谢绪风眼睫颤了颤,目露欣赏。
江柍回之一笑。
不巧这一幕恰好被恭王夫妇,骞王夫妇还有沈妙仪看到了。
沈子杳素来心直口快,只笑:“若不是知道迎熹公主早已嫁给太子,本王差点以为他们才是一对,瞧瞧,多登对。”
沈子桓不动声色看了眼妙仪,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默了默说道:“好了,上马车吧。”
沈妙仪哪里还动弹得了,只冷冷看着江柍和谢绪风,手不自觉便握成了拳。
江柍与谢绪风道别之后,便回马车里坐。
雾灯去更衣了,她和星垂月涌在车里聊起今日之事,忽听外头似有声响。
月涌说:“好像是撷华公主的声音。”
江柍突地眼皮一跳,便掀开车帷看了一眼。
只见——雾灯跪在地上,而沈妙仪正命珍珠掌雾灯的嘴。
许是被江柍罚跪的缘故,珍珠心里正记恨着,此刻可以泄愤,她巴不得下手越重越好。
边打雾灯,边说:“贱婢,顶着这样的容貌,就别来人前伺候!”
这还没完没了了是吗?!
江柍带着怒意下了马车,远远便呵斥道:“住手!”
珍珠顿了一下才收手。
江柍边往这边来,边厉声质问沈妙仪:“她做错什么,你要这样罚她?”
沈妙仪目光灼灼:“她脸上好丑的疤,迎面吓到我了,我便教训她一下喽。怎么,太子妃娘娘认为我一个公主管教宫娥有错吗?”
沈妙仪本就因江柍和谢绪风举止过密而不快,江柍也就罢了,雾灯这等无盐女也敢近谢绪风的身?她奈何不了江柍,难不成还教训不了一个下人?
恰好见雾灯独自去更衣,便拦下了她。
其实雾灯脸上的伤痕并不明显,这些年江柍一直赐药医治,已经淡到就像是被人用沾了灰的手指恶作剧般抹了一下而已。
只是痕迹虽浅,敷粉却遮不住。
人们又素来对破相一事忌讳,认为是伤了命格不吉利,所以才会被沈妙仪寻了麻烦。
雾灯的脸已被打肿,五道指痕赫然突出在双颊上,嘴角的血蜿蜒流出。
其实论到底,在席间沈妙仪顶多就是丢丑而已,可现在竟是上赶着作死,那就别怪她拿此事作筏子。
江柍连连点头,笑了起来。
雾灯知道这是自家主子滔天大怒的先兆,她连连摇头,示意江柍不要为了她而多生不快。
可江柍怎能忍住?!
她见高树也跟了来,便朝珍珠扬了扬下巴:“高树,给本宫狠狠打这个贱婢的脸。”
“是!”
高树得令,走过去薅住珍珠的头发,把珍珠的脸扬起来掌掴。
一下,两下,三下……每一巴掌都极其响亮,好似皮肉裂开。
这便是江柍最喜欢高树的地方,他虽沉默寡言,可凡是她交代的事情,他从来不会问为什么,从不会迟疑和退缩,只心无旁骛听令于她。
珍珠连连哭喊:“公主救命,啊!救,公主救救奴婢……”
“住手!”沈妙仪许是觉得脸面尽失,便冲高树吼道,“不知死活的狗奴才!你竟敢动本公主的人,不想活了吗?!”
高树动作未停,江柍冷笑道:“珍珠当众作恶害本宫受惊,本宫现下小惩大诫,已是格外开恩,怎么,难道公主觉得本宫管教宫娥有错吗?”
这是拿她的话来堵她?
沈妙仪气得发抖,却因身边没有带别的宫娥,自知拿江柍无法,只能推搡高树:“狗奴才!死阉狗!腌臜东西!本公主命你停手!”
高树僵了一下,眼底乌云压顶。
再抬手,比方才更狠。
“何人在此喧哗!”是郑众的声音。
终于,沈子枭赶来了。
江柍这才懒懒说道:“高树,可以了。”
高树闻言,最后又打了两巴掌,才放开珍珠。
珍珠早已不成人样。
她的脸颊比雾灯要肿数十倍,嘴唇呈现出干裂后被人撕开的血淋淋状,口中的鲜血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染红了衣襟。
她弯腰咳嗽了一声,竟吐出一颗牙。
沈妙仪又心疼又恼怒,飞扑到珍珠面前,连连问:“珍珠,是我对你不起,怎么办,你是不是要死了……”
江柍一时侧目。
没想到沈子枭来了之后,沈妙仪第一反应竟不是去告状,而是关心起这个小宫娥来。
珍珠自是伤痛难忍,别说回答沈妙仪了,就连呼吸都疼得受不了。
沈妙仪这才站起来,对沈子枭喊道:“七哥!你快瞧,这个女人把我的侍女打成什么样了!”
沈子枭自然早就看到这两个宫娥的脸,远远走来,冷声质问:“所谓何事?”
沈妙仪一撇嘴,眼泪就要流下来。
眼看她又要聒噪,江柍却没耐心再站在这里陪她做戏,便直言道:“如殿下所见,公主教训了臣妾的奴婢,臣妾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来一往便是两清了,此事已解决,殿下就不要再责备公主了。”
“责备我?”沈妙仪似是没听清江柍在说什么。
江柍挑衅似地一笑:“自然,公主也不必心有愧意,星垂——”
“奴婢在。”星垂近前一步。
“传本宫手令,赐雾灯黄金百两加以安抚,从东宫的账上出。”
“……”沈妙仪嘴巴张得老大,似是能吞下一头牛。
江柍对沈妙仪的委屈熟视无睹,只淡淡对沈子枭说:“臣妾乏了,先到车里等殿下。”
说罢,谁也不看,径直离去。
沈妙仪早已气得七窍生烟:“七哥你看她!”
“够了!”沈子枭看了眼四周看热闹的人,对着沈妙仪呵斥一声。
沈妙仪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七哥?!妙仪骄纵,却也不是今日才骄纵,说到底你就是偏心于那个女人!”
沈子枭见她冥顽不灵,想起江柍所言——母后在天上看着呢。
谁人不知,他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很是疼爱。
因念她出生不久便丧母,纵处太子之身被废,虎狼环伺之际,也要日日照看她的一日三餐,更连她的说话走路都是他亲自教的。
后来他去梁国,与她生离了几年,她被淑妃抚养,那淑妃故意纵得她性格顽劣,满宫讨嫌,他回宫后见她不静不姝,只觉亏欠,虽对她严厉管教,却已是矫正不得。
谢天谢地的是,还好她本性不坏,虽是任性,却从未起过害人之心,因此许多时候,便也由她去了。
谁知她一见了江柍,就像是猫见老鼠生死对头似的,竟作起真正的恶来。
沈子枭眉眼瞬间一片透彻的冰凉:“孤偏心她又如何?她是孤的妻。”
“可我是……”
“从今日起不许你再出宫,每日晨起便去母后宫中跪上三个时辰,好好想想自己错在何处。至于珍珠,罚俸一年,脸上的伤不许医治。”
“哥?!”沈妙仪几欲尖叫。
沈子枭一道眼风扫过去。
“……”沈妙仪嘴唇哆嗦几下,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接连滚落。
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沈子枭走后,径直来到江柍的翟车前。
本欲上车,却被高树拦了下来:“娘娘说翟车已满,没有殿下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