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戟心中惊涛骇浪,迅速一跪,道:“不知二女犯下何罪,竟引皇上如此动怒?”俯地磕头,“臣识人不明,罪该万死!”
能屈能伸,反应迅速。熹帝瞧他一眼,笑道:“倒是令朕惊讶。”
使团众人俱离席而跪,齐声道:“皇上息怒——”
黑衣人从天而降。面具上金色祥云微微闪光。殷三苍站在最前,黑衣人无声形成包围之势。
妘戟惊惑不已:“皇上这是何意?”
熹帝走上台阶,一边走一边道:“朕离宫的几天,暗部抓了几个无诏进宫的人;鳞蛊真是好东西……”他的手上,正是妘画黏其腰上的那枚银鳞。
“怎么可能!”妘戟失声。银鳞一旦贴上,除非主人死,否则绝无摘下的可能。他回头看了妘画妘诗一眼,虽面容可怖,人不人,鬼不鬼,可确实还活着!这银鳞是怎么摘下的?
熹帝一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红渊既然能存在,其他怪力乱神之事自然甚多。若每个小把戏都可轻易得逞,红渊之秘,如何保存百年?”
妘戟低头,“臣不知皇上在说什么!”
“啊——”罐中人突然惨叫。
妘戟蓦地回头,二女耳朵落在地上。
使团众人一片惊慌叫声。
熹帝啧一声,“可惜了。”
妘戟跪下去:“若这二女果真犯下不可原谅之罪,皇上——”
“啊——”他的话被新的惨叫打断了。
妘戟身体一僵,没有回头,“两国邦交,以和为贵,皇上手段残忍至此,不给琉尾洲留一丝颜面,若被洲主知道——”
“啊——”
妘戟倏尔抬头,瞪着熹帝,恼怒之极:“晏天阳!你不要太过分!”
熹帝笑着。殷三苍面无表情,手起刀落,两个无耳无眼无鼻无唇的血球滚落地上,其中一个滚到妘戟膝边。
妘戟双眼血红,知道皇帝不会放过他们了,咬牙道:“死,就给人一个痛快,何必把她们折磨成这样?”他盯着熹帝。
熹帝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们,自顾自道:“琉尾洲奇珍异宝甚多,朕甚向往之。”他顿了顿,叹一口气,“可惜了。”
熹帝朝人群中望了一眼,道:“已到灭国田地,洲主还不现身吗?”
众人俱是一僵,妘戟挡在众人身前,死死盯着熹帝,大声道:“一派胡言!”身后的手却向使团做了一个手势。
殷三苍大刀一划,三人瞬间毙命。
使团众人,惊叫的惊叫,躲藏的躲藏,看似混乱不堪,实则俱向宴旁御池移动。
“晏天阳!你杀人也得拿出一个理由来!无故残杀使团,残暴冷血,视邦交为儿戏,这就是你们沇国的待客之道吗!”
熹帝把玩着银鳞,一副昏君样子,“让您见笑了。”
妘戟不敢置信。
“我要杀就杀,哪儿来那么多理由。”熹帝眼神阴鸷,似笑非笑,“一国之君,不就是可以胡来吗?”
话音一落,暗士拔刀——
使团众人俱是一凝,褪去惊慌之色,自动分为两拨,一拨以身肉搏,与暗士对战,一拨极速飞跃,飞身跳入水中。
妘戟亦转身,飞速朝御池掠去——正当他要跃进水中时,一股力量将他定在空中,下一秒,妘戟被抓回地上。
晏沉站在池边。
妘戟看向他,冷笑道:“我们不过是求一活路罢了,和情兽一族有什么不同?你容得他们,容不得我们,可真是——”
晏沉顺手拔出身旁某暗士的长刀,眼一眨不眨,一刀划去,妘戟脑袋飞离,眼睛怒睁。
熹帝看着他。
晏沉气沉丹田,双手排内力而出,御池之水螺旋升起——水中,慢了一步的二三人困于水柱之中。
殷三苍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但当看清水柱中的人时,瞳孔亦一缩。
鲛人!
使团三十六人,无一人有倾国之容,然水柱之中三人,俱为倾城之色。他们两男一女,俱为深蓝色长发,上半身覆闪闪发光鳞片,腰部以下,皆是巨大鱼尾。
然此景只现了一瞬。三人一离开水,鱼尾瞬间变成人腿,头发颜色亦褪为黑色。
三人跌落地上。
黑衣人转瞬立于其身后,绞手缚之。
晏沉动作未停,搅起更深更粗的水柱,然未见一人。他倏尔侧头,弃水流抓地上三人,然终究晚了一步,地上三鲛人俱咬舌自尽。
晏沉目光沉沉,盯着失误的暗士。
三暗士蓦地跪下。
他们没有见过鲛人,一时失神,忘了做防其自尽的准备。
晏沉垂眼:“自去领罚。”
下一瞬间,一剑从身后射出,擦三暗士脖颈而过,三人扑倒在鲛人旁边。
晏沉不语。
熹帝伸手,剑转瞬飞回其手中。他用黄色丝帕缓慢拭去剑上血迹,淡声道:“没用的东西。”
晏沉命道:“派人去御池诸口守着,护城河近日严防。”
“是。”
中庭寂静,暗士俱垂眼而立。地上,十几具尸体乱七八糟横放。血流顺着石缝四处流淌。
熹帝挥了挥手。
远处,一大铁箱轱辘轱辘滾来,随后停至庭边。
暗士迅速分为三列,一列搬运尸体,一列清理血迹,一列立于铁箱边。
一柱香后,第三列暗士运铁箱而去。
熹帝道:“今夜宴饮,宾主尽欢,琉尾洲使团大醉归府,一更乃归。”
殷三苍静静听着。
“府中下人玩忽职守,火烛不慎,使馆失火。”熹帝叹息一声,“众人虽全力抢救,欲负使臣逃之,然火势甚大,桓倒柱折,使臣府全府,无一人生还。”
殷三苍跪下,“是。”
一更后,使臣府火光冲天。
熹帝和晏沉站在城楼上,俱看着红光隐隐的远处。
“情兽一族,最近可有异动?”
晏沉回:“儿臣必竭力杀之。”
熹帝一顿,语气稍缓,“你最近身体总不大好,还是不要过于劳累才是,量力而行,徐徐图之,不急于这一时。”
晏沉回:“为父皇分忧,儿臣不敢懈怠。”
熹帝一时无话。
二人又默默看了远处半晌,下楼离开。
晏沉回到太子府。一进门,身体颓然倒下。
白狐瞬间冲到他身边,化形一瞬,挡势缓冲,晏沉倒在鄢枝怀里——下一秒,白衣美人又瞬间化作白狐,一人一狐扑在地上。
但因有这一抱,晏沉落地绵软,未曾受伤。
他喘息一下,坐起来。
狐狸朝他担忧一叫。
晏沉将其抱起,道:“无事。”顿了顿道,“鲛人潜水欲逃,情急之下运功捉之,身体一时不受,缓一阵就好。”
狐狸放下心来。
晏沉六日前还在阳城,二人俱是重伤之身,按理说此刻不该出现在楚都。
此事多亏鄢勿帮忙。
鄢勿狐身巨大,正好可驼一人;且他速度极快,远超鄢枝,故三日便抵达楚都。
时机恰好,晏沉正好赶上。人证物证俱在,熹帝怒不可竭。
琉尾洲受此重创,短时间内应不敢再轻举妄动。晏沉也正好趁此机会,可好好修养一阵。
晏沉将今夜之事说了一遍,狐狸以呜声回应。
晏沉缓缓摸着她皮毛,半晌道:“你明白过来吗?”
狐狸蓝蓝的眼睛静静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明白了几点?”
狐狸爪子在他手上按了三下。
晏沉一顿,握她爪子的手一紧。都明白了。
他看着她:“我……”声音哑住。他还是心虚了。
狐狸的爪子再次在他手上拍了拍。
晏沉愣了一下。
狐狸眨了眨眼睛,再次按了三下。
晏沉没懂。
狐狸垂下头,又按了三下。
晏沉没说话。
狐狸腹腔微鸣,小声叽了一下,又按了三下。
晏沉嘴角微勾。
狐狸见他还未出声,心里困惑得紧,他什么时候这么笨了?她盯着他的手,略略生气地又按了三下。
最后一次,不明白就算了。
一个吻落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晏沉声音带笑:“我知道了。”
狐狸瞅他一眼,知道自己中了计,生气咧嘴,腹腔中发出威胁鸣声。
晏沉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他握住她的爪子,捏了捏,目光深深,“以后不会了。”
狐狸呜一声。
皇帝冬猎,是晏沉引蛇出洞的引子。
熹帝□□熏心,极端宠爱妘画妘诗二女,晏沉恐酿大祸,故将计就计让皇帝出宫。
琉尾洲心急,露诸多马脚,晏沉默默搜集证据,让熹帝亲手抓到人证物证。
事关红渊,且对方已了解得够多,熹帝即便再宠爱二女,也绝不敢拿红渊儿戏。
——此一点。
情毒解药已出,需其血冲服,晏沉若要救情兽一族,必定要去阳城。平日晨昏定省,身份多不自由,只有皇帝出宫,无暇顾他,晏沉才能装病悄悄外出。
——此二点。
最后一点——他故意露出破绽,让鄢枝追来。
他没有表现的那么无辜。
晏沉是计划好的——故意让她误会,先误会,后揭示,情感剧烈起伏,引鄢枝愧疚。
如此,才能趁势和好。
晏沉镇定自若去冬猎场抓妘画妘诗二女时,狐狸心中已有疑虑。
今日晏沉说完宫中之事,她渐渐明白过来。
她是了解晏沉的。
三点猜得分毫不差。
他为第三点心虚。
鄢枝也猜到了。
她按的三下,是答案。
他曾说:“夫妇之间不说对不起,说我爱你。”
曾经,明明是她做错了事,冲动之下伤害了他。他说:“我爱你。”
此刻,晏沉的对不起尚未说出口,鄢枝按三下——我爱你。
我爱你,是对不起,也是没关系。
晏沉闭上眼。
被爱着的人纵容,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因为鄢莲,我曾极恶情兽一族。”晏沉平静开口。
狐狸看着他。
这几日她好好想了一下族内之人,也想了鄢勿曾经给她的宫内人名单,没有叫鄢莲的。
“鄢莲是皇帝成为太子时抓的情兽。每一任太子刚得知情兽一族秘辛时都很好奇。”他的手放在她背上,“皇帝就把鄢莲养在了身边,后来,又结了契。”
“鄢莲爱熹帝。”
“小时候我以为她对我好,是爱屋及乌。”
“后来才知道,她只爱熹帝。”他目光垂下,“爱到受不了熹帝爱其他任何人。”
包括父亲爱儿子。
晏沉想到熹帝,顿了顿,父子之情,不说也罢。
“那日的梦你也看到了。”晏沉道,“血雾虽不伤我,但四身饕餮中央的血洞里是血针,我一进去,就被万针穿心。”
狐狸一抖。
“好在血针穿过身体,对我不起作用,除了疼,没有其他问题。”
五岁的孩子被万针穿心,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一晚上,疼,已经够了。
“血洞里能听到百年前红渊大战的声音。”
狐狸坐直了,直直望着他。
“我原本想待你能恢复人形再说此事。”他叹一声,“此刻又觉得早说晚说都一样。”早说,还能让鄢枝多考虑几日。
“红渊不能打开。”他看着她。
一人一狐四目相对。
狐狸往后退了一步。
然,仅仅只有一步。她立在他腿上,没有动。她在等他的理由。
短短几日,她进步神速。
“红渊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晏沉抿唇,“那个世界没有人类。”
狐狸湛蓝的眼睛一缩。
“百年前红渊突现,是红渊里面的世界发生了一场神魔大战。里面的神毁天灭地,将世界捅了一个窟窿。一部分神修补窟窿的时候,不慎被吸卷进了我们这个大陆。创造你们的鄢道长,是其中之一。”
“来此大陆的一共是九位神。”
“两个世界的神里外合力,欲共同修补红渊窟窿。”他垂眼,“但这个世界什么灵力神性宝物都没有,九位神力不从心,只能暂时控制住红渊不扩大,另想它法。”
狐狸看着晏沉,虽然他表情淡淡,一如往常,但狐狸能感觉到他情绪沉了下去——
“九位神无意间发现人血可以修补红渊,一次性死的人越多,他们控制红渊就越容易——只要人数达到某个点,他们便能将窟窿堵住。”
“当时天下大乱,诸侯纷战,各路势力此起彼伏,几个神告诉所有稍微强大一些的诸侯国说,只要有人愿意献上他的子民军队,窟窿封成之日,神就帮他成为天下霸主。”
“十几个诸侯国,只有四个诸侯王信了。”
狐狸的爪子抓起来,她已经猜到是哪四个诸侯王了。
他的眼睛黑沉沉一片,“人,乌鸦鸦的人,一群一群,前仆后继,没完没了似的被卷进红雾里……有人想逃,一转身,就会被后面的人扑着倒进红雾,尸骨无存。”
她突然明白了他喜静的原因。
五岁,不仅要被万针穿心,还要目睹如此惨烈之景,听万民哀嚎,并且毫无拒绝能力。
晏沉能活着,已然是奇迹。
“最开始,效果显著,人越多,九位神控制着窟窿越缩越小。”
“但后来,过了某个点以后,大量的人只能起一点点作用,窟窿似乎再也变不小……”
“而那时九位神灵力已到枯竭边缘,若他们继续耗下去,九位神或许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他们选择离开。”
“他们控制住红渊,分别留了一缕神识。九缕神识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四身饕餮。四身饕餮便从那时起,一直控制着红渊入口。”
一人一狐对视。
晏沉沉声道:“一位神,水袖一挥,就替四国分了大陆,拔地而起天然的山峰国界。”
“一位神,一人为一军,所向披靡,就替一个国家攻城略地,几日便统一一方。”
“而你们。”晏沉抿唇,“鄢道长只是问了一下宪帝想要什么样的宠物,下一刻,他就把三颗情丹幻出,情兽由此而生。”
狐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爪子放到他手上。
“这就是红渊不能打开的原因。”他看着她,“一旦打开,这个世界只会沦为红渊世界的一个玩具。人之于他们,就如蚂蚁之于人。”
“人类将永无宁日。”
不仅人。狐狸看了看自己的爪子,红渊打开,他们情兽一族,又有什么能力占一席之地呢?
打开又关上,又哪儿来第二波神替他们重新控制住呢?
百姓。
还要成千上万、近一半此大陆的普通人的生命。
她,忍心吗?
晏沉全盘托出,事无巨细,她没想过红渊原来是这样的情况。
晏沉道:“我曾经因恶一个人,迁怒一整个族群。我错了。”
“两个人的恩怨,就两个人解决。”
他看着她,“我犯过的错误,不希望你犯。”
狐狸脑中信息爆炸,千头万绪,令人不知所措。各类情绪亦充满心间,纷纷杂杂,她不知是喜是悲。
最终,她闭上眼,凭直觉牵出了她此刻最想感知的一缕。
心疼。
她心疼晏沉。
此刻,国仇家恨,天下苍生,生存毁灭,通通都往后退去,她呜一声,直起身去,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鼻子。
这是给五岁的小晏沉的。
晏沉注视着她。
狐狸又呜一声,一个狐吻落在他额头。
晏沉身体一僵。
狐狸久久未离开。
下一秒,狐狸闭上眼,竭尽全力再次化作人形——
晏沉身上一重。
额头上,温暖柔软的触感依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