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女相国寺诵经祈福后,太子奇迹般醒来,近日竟已能下地,熹帝大喜,重赏鲛人女及琉尾洲使团。
大殿上,太监宣读完长长一本赐品,鄢妩及使团磕头受赐。
熹帝走下龙椅,亲密将鄢妩扶起,那双皱纹纵横的手状似无意摸过她细滑柔嫩的手腕,握住她的手,摩了摩,又轻轻拍了拍,慈祥而温和地看着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鄢妩没有收回手,温顺低头,露出瓷白纤细脖子,细肩如刀削,更有某处风光无限,“是妾本分。”
熹帝目光逶迤,流连半晌才收回,手跟着慢慢收回来,“甚好,甚好。”
鄢妩退下。
她回到东宫,照例领药、煎药、送药。
她跪在寝殿门外,将托盘举过头顶,颔首,门打开,一婢女取药,门关上。
她退下。
东宫墙外一圈,侍卫三丈一个,将东宫完全围住。
东宫墙内,各房顶黑衣人一个,十二时辰俯巡。
宫内下人寥寥,皆是聋哑之人,整座东宫,死一般寂静。
她沿路回到自己的住处,侍卫将此院大门关上,鄢妩今日放风结束。
太子竟然醒了。
鄢妩坐进浴桶,闭眼。
外面都传鲛人女照顾太子衣不解带,尽心尽力,誓有太子病不好,鲛人女榻不离之势。
闻者无一不动容。
真是神奇的传言。
她来东宫已经半月,没见过太子一面。太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毫无概念。
这传言从哪儿传出的更耐人寻味。
东宫下人皆聋哑不识字,除了她以外,没有一个人能离开东宫。
然这传言者仿佛就在榻前,且亲眼看到她伺候太子喝药一样。
最神奇的是,太子竟然真好了?在鲛人女亲手煮药后好了?
她的手有魔力吗?亲手煮药就能把人治好?
鄢妩抬起手,水流逶迤,水珠从手上滴落,十指青葱,白皙光滑的肌肤吹弹可破,这是一双见手如见人的手。她眼神一下暗下来,将手浸入水中,狠狠揉搓。
伺候完老皇帝,还要伺候他儿子,可真是恶心呢。
她手背通红一片,已完全搓掉一层皮。鄢妩看着水中花瓣,妩媚一笑。
晏沉躺了几日,“病情”慢慢好转,他请旨回太子府,熹帝应允。
太子回府当夜,宫中调来大部分侍卫被遣回侍卫营,同时,暗部数十位顶尖高手潜入太子府。
又一日,太子府诸多下人被遣散,只留下了原来的太子府旧人。
鲛人女随太子一起回府,被安排在离太子最远的一个院子里,非召不可出门。
谢瞳进入太子府正厅,片刻后,太子更衣出来。
他面色苍白,虚弱之色难掩。谢瞳要不是早知道他身体状况,此刻怕也是认为他大病初愈。
皇家的人,演戏都极好。
谢瞳一拜:“恭喜太子殿下转危为安,太子万福!”
“起来罢。”
谢瞳起身。肩上一只纯黑狐狸乖乖趴着,像一个汤圆。
晏沉看着她肩上狐狸。
狐狸缩了一下,眼神飘走,浑身略略发抖。
谢瞳忙解释道:“此狐近日顽劣,缺少管束,属下正在责训。”
“幻人。”
黑色团子不敢忤逆,跳下肩头,半跪着幻为人形,跪着道:“参见太子。”
声音、模样、身形皆是晏沉熟悉的样子,正是宝宝。
宝宝,大名鄢宝,养在谢瞳身边,是大半年前因为身无鄢字侥幸活下来的那只情兽。
晏沉只看了他一眼,随即目光落在谢瞳身上,“研究出什么了?”
谢瞳一顿,垂眼道:“五感、速度、力量、愈合能力等皆强之一般情兽,结契之后,容貌虽可随契主之愿改变,然也受其本身影响。”
跪在地上的宝宝亦听着。
“契主没有绝对控制力。”
晏沉神色不辨。
“即,无鄢字的情兽,可以反抗契主命令。”
“反抗到什么程度?”
“正在试验中。”
鄢宝身体一僵。
“契主若不刻意控制,他可撒谎、拒绝服从、不受命令,强力控制下,能产生激烈逆反心,目前尚只有情绪反抗,未见肢体攻击。”
谢瞳神色平静,略显冷凝,鄢宝眼中伤心之色一闪而过。
大厅里安静半晌。
谢瞳屏息凝神,后背一片汗湿。她知道她说出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按晏沉对情兽一族的厌恶,鄢宝身上的所有特性都加大了情兽的威胁性。他不会让它活太久。
鄢宝……
她心中一痛。
“她给你什么消息?”
谢瞳一愣,抬眼看向晏沉。谁?男的女的?什么消息?却发现晏沉目光落在鄢宝身上。
鄢宝不语。
谢瞳等了两息,发现鄢宝没有开口的意思,冷声道:“回太子话!”
鄢宝抿唇。
谢瞳盯着他,“鄢宝,回太子话。”
鄢宝俯身大跪,脸藏在手下,神色不清,“她叫我找陶黎鄢月。”
“还有呢?”
“没有了。”
太子对空道:“去查。”
屋外,两个黑衣人无声消失。
他不紧不慢写了一张纸条,绑上信鸽。小小的信筒上,是悬月门的狐头标志。
暗部多官家秘辛,朝堂之事易查,民间消息就稍微落后些。悬月正好补其不足。
两边同时去查,最好真如鄢宝所说。
他道:“现在可以测验下一步了。”强力控制之下,结契的无鄢字情兽是否会说谎。
“是。”
鄢宝身体一抖。
“退下罢。”
谢瞳把人带回府,问:“她/他是谁?”
鄢宝跪在她身前,“梨胭姐姐。”
谢瞳目光一寒,“你从未提起这个人。”
鄢宝反驳道:“你没有问呀。”
谢瞳冷笑一声,“我没问?上一次回来,我问你去哪儿了,你说去了桂城、江州、弥城游乐,把遇到的人都说了一遍。此次回来,你说误打误撞进了悬月门,对悬月众人如数家珍——这些人里,为什么没有这个梨胭姐姐?”
鄢宝一抖,镇定道:“因为她不重要,没什么好说的。”
谢瞳没有再问,反而闭上眼,安静一会儿。
半晌,她倏尔睁眼:“大半年前刺杀晏沉的、会焚世心法的、和悬月门主成亲的是同一个人。”她目光射向鄢宝,“就是梨胭。”她不敢置信,“恢复记忆后晏沉没有杀了她!”
鄢宝跪着,没有接话。
“他竟然没有杀。”这比其他任何信息都令谢瞳震惊,晏沉竟然放过了一只情兽!
“他们结契了?”
“是。”
谢瞳一抖。
她又沉默半晌,看向鄢宝,“你把她所有的一切隐藏了,为什么?她准备做什么?你——”她一顿,“又扮演什么角色?”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
鄢宝看着她,不答反问:“你把我当什么?”那眼神,绝不是一个小孩会有的眼神。
谢瞳眉头一蹙,冷声道:“是我先问你,回答!”
鄢宝眉头皱起来,似在极力反抗些什么,他嘴唇紧抿,头摇了又摇,最后哀哀看着谢瞳,“就是一个试验品吗?”
谢瞳一顿,目光冷凝沉静,像在看一件物品,说出的话更是毫无感情,“不然呢?你以为真把你当孩子养?”她冷冷一笑,“你心智成熟,谨慎聪颖,早已学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若真把你当孩子,可不是傻子?”
“你不爱我吗?”鄢宝眼里含泪,心中剧痛,“你说过爱宝宝的呀。”
“爱?”谢瞳像听到什么恶心的事,眉头不悦地皱紧,怒道,“你一个怪物,谁会爱你?!”
鄢宝浑身一震,不敢相信他听到的,嘴唇瞬间苍白无血,眼中大雪弥漫,他望着她,无措又可怜,“姐姐……”
“别叫我姐姐!”谢瞳眼神如刃,“恶心!”
宝宝慌张膝行,跪到她脚边,抱住她的腿,声音发抖:“姐姐,不要这样,宝宝害怕……”
谢瞳深吸一口气,神色难辨。
“对不起,宝宝不问了,再也不问了!”他紧紧抱着,手用力到发白,“是什么都没关系,姐姐别生气,我错了,对不起,宝宝错了,对不起……”
他落下泪来,忍着哭腔,“姐姐不爱我没关系,让宝宝爱你……我什么也不瞒了,我什么都说,姐姐你别生气,我真的知道错了……”
谢瞳一脚踢开他,面色冷若冰霜:“滚!”
鄢宝被踢开一丈远,吐出一口血,他连忙爬起,再次抱住她,嚎啕大哭,“姐姐!姐姐!姐姐……”声嘶力竭,声音里浓浓的恐惧。
谢瞳不为所动。
他抹掉眼泪,爬上椅子欲亲她,谢瞳往后一退,眼露嫌恶,“你就是靠这些勾引她的?也这样动不动就亲别人?”
鄢宝连连摇头,“没有,我没有……我只——”
“住口!”谢瞳眼里黑沉沉一片,“我不相信你。”
鄢宝嘴唇颤抖,心如刀绞,他绝望地看着她,“你怎样才会信我?”
“永远不会了。”谢瞳直视着他,一字一顿,“有些东西,失去就不会再有。”
鄢宝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味道,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他被她宠着长大,无所不应,便以为她应该会永远这样。
他以为种族是最重要的。
他以为撒撒娇,装装可怜,她气消了就好了。
当失去猝不及防来临,他才发现他没有能力接受失去。
他不能失去她。
鄢宝跪在她脚边,头磕在她脚上,“我什么都愿意做,主人。”眼泪滴在她鞋上。
这边。
鄢黎和鄢月仍旧没有消息,鄢枝无法再等,留下消息,即刻前往锦城。
一天一夜后,鄢枝到达情兽在锦城的秘密基地。
鄢枝见众人第一眼,心沉下来。其所见族人都已中毒,其胸口,皆有黑线蔓延。
鄢枝未死之消息,早已传回族内,然众族人未曾想她今日回来,乍一见,皆惊喜不已,纷纷展露笑容,随她一起朝族长之处掠去。
所到之处,一片呜声——那是情兽一族表示欢迎、想念、敬佩、赞扬等等意思的一种独特呜声,两重一轻,欢快明朗。
鄢枝展颜一笑,也跟着“呜呜呜”两声。
族中认识她的旧部占大多数,新生族人是少数。
闻此回应,旧部皆是不同程度一讶——不敢相信向来冷漠疏淡的三少主会发出此种呜声。
新生者虽已听过其事迹和族人评价,但直观见人,并不觉得她有多高冷,甚至有胆大的化作狐形,蹭了蹭她的手。
鄢枝笑着摸了摸它。
山林间,呜声更甚。
距族长处还有三十丈远时,鄢枝手一挥,旧部停下,并纷纷抓住身旁还欲相跟的新崽子,道:“不可再进。”
“为何?”
“少主与族长有要事相商。”
“我们不能听吗?”
“他们商量好了会告诉我们的。”
鄢枝转眼跃至鄢勿身后,鄢勿正在打坐。
“族内还有奸细。”
鄢勿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年轻青春的脸,性感妖冶,颠倒众生,和鄢枝一样年轻,谁也想不到他已百岁。
但他的眼神确与年轻人不同,深沉如古井,妩媚之下,又多了另一种沉稳之感,气质独特。
鄢枝见他正面,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鄢勿没有中毒。
“怎么说?”
“族人皆中奇毒。”鄢勿果然一讶,她心中沉沉,从见到族人尚未迁徙时心中已知毒乃暗中所下,族人皆未发觉。
只有她能看到中毒者胸口的黑线。
“此毒乃暗部秘主专为情兽所制,我中过此毒,中此毒者胸口可见黑线,黑线蔓延至指尖便会毒发身亡。平时症状常见突然晕厥、力竭、幻形失败,严重时吐血。若无救治,大概半年毒发。”她顿了顿,“暂无解药。”
鄢勿蹙眉,“你的毒如何解的?”
鄢枝垂眸,“我当日刺杀暗部秘主,对方与我同中此毒,后同时掉下悬崖,各自失忆,再而途中相遇,机缘巧合下得以互相解毒。”她顿了顿,“现已分道扬镳。”
毒药研发者亲自解的毒确实不具备参考性。鄢枝之所以得救,绝大部分原因大概是对方为了解自己的毒。
此毒能对情兽起作用,解药想必不会简单。
“能猜到解毒关键吗?”
鄢枝呼吸一滞,“结契,血。”
鄢勿一抖,他朝她望去,瞳孔放大,“你说什么?!”
鄢枝跪下,“对不起。”
鄢勿愣愣将她扶起,“不……”
鄢枝心里一颤,咬牙道:“此刻找出奸细,配出解药才是最重要的事,我……”
鄢勿摸住她的头,鄢枝眼睛一酸,话顿住。
“傻孩子,我没有你想的意思。”
鄢枝一颗泪落到地上。
他将她抱入怀中,“找出奸细,配出解药确实重要。”他声音沉沉,“我的小枝同样重要。”
鄢枝泪流满面。
鄢勿拍拍她,“孩子,你受苦了……”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你做得很好。”他叹一声,“你是做得最好的那个。”
鄢枝双手垂立,紧紧拽着拳头。
鄢勿不再说话,轻轻拍着她。
片刻后,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他,咬唇流泪。
鄢勿脑中情景一闪,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谁曾经也这样抱着他无声流泪过?
鄢姝吗?长公主吗?为了什么?
记忆朦朦胧胧,他一片茫然。
一刻钟后,鄢枝平静下来。她擦干眼泪,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眼里带着三分杀意。
她仿佛还是情兽族熟悉那个三少主。
“还有一事。”
“什么?”
“琉尾洲也在找红渊入口。”
鄢勿目光一凌,“绝不能让他们先找到!”
“他们送鲛人女进宫寻四身饕餮,鲛人女乃鄢妩假扮,暂无威胁。但此事重大,他们应不止一个计划,后续一定会有其他动作,我们可早做打算。”
鄢勿目光一寒,“杀之。”
鄢枝点头,道:“杀之前要让沇国皇帝知道这件事。”
“确实。”鄢勿沉吟片刻,“杀了这个使团还会有下一个,来之不尽。沇国对红渊之事极为敏感,绝不许任何人碰触,琉尾洲之意图,非得让晏姓知道,才能从根本杜绝。”他顿了顿,“也不一定要我们出手。”
鄢枝垂眼。
鄢勿看向她,她比以前更懂了。
鄢勿问:“你觉得该如何做?”
鄢枝起笔,在纸上写下。
鄢勿看着她的计划,禁不住一叹,“他教的?”
鄢枝笔一顿,一坨黑墨晕开,浓浓一团黑色,“是。”
她声音冷静平淡:“一计只一利,下等计;一石二鸟,中等计;一箭三雕,上等计。欲作上计,以柔克刚,隐己阵前。”
鄢勿和她对视,眼神恍惚一瞬。这样的眼神谁曾经有过吗?有个人曾经像这样爱过他吗?
为什么,都记不清了呢?
“就这样做吧。”鄢勿说。
“是。”
“奸细之事——”
鄢枝将上一张纸捏成粉末,在新的空白纸上重新写下一计。
鄢勿:“可。”他手一挥,此张随前化为粉末。
鄢枝写下第三计。
鄢勿顿住。
鄢枝跪下,“此毒唯我一人曾解,半年之期紧急,两边同时试药,方可节省时间。若您不放心,可派人与我同往,鄢枝在此立誓——”
鄢勿拉住她,“发什么誓!”
鄢枝跪着没有起来,她三指指天,厉声道:“我鄢枝对天发誓,此生绝不背叛情兽一族,若违此誓,亲死朋散,身首异处,魂永不安!”
鄢勿久久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