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篱发觉她神色有异,眉头微皱,“怎么了?”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一团纸条朝他飞来,他接住,看到金云一顿。
未等他打开,一指气流冲来,纸团瞬间化成粉末。
棠篱唇一抿。
“陶黎鄢月在哪儿?”
未等棠篱答话,她厉声道:“他们若有三长两短,我定要你陪葬!”
棠篱的目光飘忽一瞬,光暗下去,他一笑,“在你心里,我和他二人等同?”
鄢枝心中空旷,凉风四起,“你如何比得了他们。”她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他们怎么了呢?配与你相比吗?普通人就不配被人爱吗?你身份高贵,我对你就要多爱一分吗?”
字字如针,句句带血,棠篱眼中一片血雾,“我知你所说气话,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没有明日。”她呼吸一顿,随即恨恨而笑,“你竟然到此刻都能演戏。”她心中又悔又痛,又怒又哀。
这可真是天赋。
她学不来。
她恨他演得炉火纯青。
“够了。”棠篱直直看着她,“回去休息。”
鄢枝心中一软,情绪似突然不受控制,只想顺从于他,腿也往前迈了一步。
她眨眼走到棠篱身边。
鄢枝闭眼,咬牙一睁,转瞬后退三丈,冷目而视,“棠篱!”
“十日之期未到。”他垂眼,“要反悔吗?”
“是!”
“为什么?”
她冷笑一声,“为什么?”
“抓捕、残虐、联络暗部、每日未时失踪,甚至——”她深吸一口气,“下毒。你还打算骗我多久呢?”
她盯着他,“是打算把所有人解决了,再编个理由瞒过我,一步一步的,把我变成笼中雀,喜欢就养着,不喜欢就再下一次毒吗?”
棠篱没有反驳。
鄢枝心沉下去。她痛到发抖,心底却一直期盼着他说一句“毒不是我下的”,或者“你听我解释”。
但棠篱什么都没说,只深深看着她,嘴唇一动未动。
半晌,鄢枝哑声道:“你要解释吗?”
棠篱不语。
她一笑。人间的爱,原来如此。
她一掌拍出,庭中一巨树“啪啦”一声断做两半,“你我二人,犹如此树!”
白光一闪,鄢枝消失在庭院中。
庭院深深,疏冷寂静,东山静默门前,庭院中某人伫立如雪山。
片刻后,他周身气流浑起,一股旋转的风倏尔席卷每一处,飞沙走石,水雾遮天,他眼神一沉,气流四散爆炸,刚被劈成两截的树枝叶寸断,无数木屑飞起,犹如大雪。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鄢枝用七仙院的信网给宝宝留了消息,再派人去找寻陶黎鄢月,身影一闪,朝相国寺而去。
行至一半,顿了顿,她又飞回城里,找了一个胭脂水粉铺,让老板娘化了一个丑丑的妆容,重新朝相国寺而去。
相国寺亦有封印,鄢枝一进,速度便肉眼可见慢下来。好在她有轻功,虽不能与情兽之速度相比,然其速度依旧能躲过大部分高手。
但皇宫派来保护鲛人女的侍卫很多,她速度受限,无法穿过密密麻麻的保护安稳进入里面。
鄢枝潜伏半夜,摸清其巡逻顺序,在某个时候倏尔跃下,一掌劈昏末尾侍女,换上其衣物,几息跟上队伍,悄悄进入祈福大堂。
鄢妩对鄢枝极其了解,知她今晚必来,已尽可能地调开周遭侍卫,时刻观察着周遭一切。
鄢枝一进大殿,二人目光就快速对上,鄢妩翻开一佛经,对身边宫人道:“我念佛经了,你们退下吧。”
宫人一齐作福,按次退下。
鄢妩随手一指,“你留下,帮我翻书。”
“是。”那人低垂着头,一副温顺样子,面容偏黄。
待众人皆下,大殿里传出娇柔细碎的读佛声,虔诚而轻灵。
然大殿内,鄢枝与鄢妩四目相对,俱没有说话。
鄢妩眼眶一红,指着她,嘴唇蠕动半晌,未吐出一个字。
鄢枝握住她的手,哑声道:“……”同样发不出音节。
佛书旁边,一只海螺传出读佛声。
半晌,鄢妩狠狠吸一口气,抱住她,“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她声音发颤,“只有我和鄢常不信,但我没想到鄢常找你又杀你……”
“鄢常呢?”
“他回过锦城一次,又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她一顿,连忙道,“鄢黎来找你,你们遇到了吗?”
鄢枝点头,“中秋节见了,他没说你会来楚都。”
“我原本是要去阳城联络另一部分族人,路上遇琉尾洲使团,他们原本的鲛人女路上化珠被人偷走了,我们在客栈里打了一照面,后来一觉醒来就与他们同行了。”
“他们似乎给我下了蛊,此蛊药性极强,前三天我都昏昏沉沉,犹如提线木偶,心里虽有知觉,但躯体却不受自己控制。”
“后来蛊毒消解,我清醒过来,听到他们要把鲛人女进献沇国皇帝,我便将计就计,来了楚都。”
鄢枝捞起她长发,道:“你的鄢字——”话语戛然而止。
鄢妩微微侧头,露出耳朵,耳后原本刻有鄢字的地方被一片闪光的银鳞代替。
“事情就有这么巧,鲛人女的一个标志便是耳后有鳞,他们应是检查了我的身体,发现了这个标记,在进楚都前,给我贴了两片银鳞。”
她伸手摸了摸纹路分明的鳞,看着鄢枝道:“这个弄不掉,仿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鄢枝皱眉,“可有什么异常?”
鄢妩摇头,“什么异常都没有。”
“琉尾洲控制你,送你进皇宫,一定有目的。”
“是的,那个大使臣叫我找一个标志。”
“什么标志?”
“一个十字模样,每端一头饕餮,诡异骇人。”
鄢枝瞳孔一震。
鄢妩一下发现她神情有异,“怎么了,你见过吗?”
鄢枝摇头,“没有。”她顿了一下,“饕餮是人类神话中的恶兽,我在人间话本上见过,凶恶贪食,因其可怕,常单只登场。你说那标志有四饕餮,委实骇人了些。”
“是这样。”鄢妩微微皱眉,“但我近几日已检查完东宫,没有丝毫线索。”
鄢枝有些心不在焉。
鄢妩把自身情况说完,问她道:“你怎么还在楚都?”
鄢枝一顿。
“是不是有事脱不开身?”
鄢枝垂下眼睑,“已经结束了。”
“那就好,族长很想你。”鄢妩道,“楚都暂时没有事发生,我和鄢莺都在找钥匙,你在外大半年,一定过得不容易,先回去歇一歇,这边有消息我们会传回去的。”
“你想好了吗?”鄢枝看着她。
鄢妩一笑,百媚丛生,她柔柔看着鄢枝,“得知你死后,我常常在想,若我情兽一族每人都多负担一些,你会不会就不会死,甚至情兽一族,也不必活成这东躲西藏的样子。”
“我想得很清楚。我希望有一天情兽能长命百岁,能挣脱人的桎梏,能光明正大活着,不会是哪个种族的附庸,更不是哪个种族的奴隶。”
“好。”鄢枝心里的浓雾散开一些,她心里酸酸胀胀,轻声道,“一起努力。”
“并肩战斗。”
鄢枝离开相国寺,知道此刻她非回去不可。琉尾洲竟然也在找四身饕餮。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和鄢勿商量。
四身饕餮,就是情兽一族最高的秘密。
不,是这个大陆最高的秘密。
情兽一族被皇家百年追杀,除去那场令皇帝震怒的乱·伦,最核心的原因,是鄢勿知道了红渊死地的入口。
当初创制情丹的鄢道长,在红渊里。
传说,红渊一开,人类主导世界的局面将会彻底改变,万物各归其位,人将变为末等。
一百年前,人人都知道红渊突现,血雾朦朦,犹如一个巨大的无形怪物蓦地占据大陆中心。
此红渊神秘诡异,红雾弥漫,人只要一靠近,就会瞬间变成血雾,尸骨无存。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红渊被封印,只留下一个入口。
那入口处有一四身饕餮的标记,身有九孔,需集齐九钥方能打开。
此大陆四国,围红渊四分,各称霸一方,对红渊入口守口如瓶。
后为掩盖红渊之秘,四国同时焚书、禁言、暗杀,百年之后,世人再无知者。
即便有极少数人仍记得此秘,告知旁人,亦被当作天方夜谭。
红渊死地彻底变成一个敏感的神话传说。
鄢勿是一百年前的人。他发现了红渊入口。
红渊入口就在沇国皇宫背后的山上。
晏姓百年镇守入口,掌管开启入口的九把钥匙。
他偷第一把钥匙的时候被晏煜发现,情兽因此招致灭族追杀。
鄢勿不想打开红渊死地,但他想找到鄢道长,解除情兽一族与人的绑定,让情兽成为独立的种族。
红渊死地的神秘诱惑考验人性,鄢勿未对除鄢枝外的任何人说过此秘。他将背景掩去,只道皇家有秘宝可解除情兽身上的限制,需找九把钥匙。
鄢瑶、鄢莺、鄢妩虽都进皇宫,目标一致,然三者各有计划,不相关联,以此分散皇帝疑心。
红渊之事,已销声匿迹多年,各国对此讳莫如深,稍有半点沾之,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她原本以为世上只有鄢勿知道此秘,然现在,琉尾洲突然出现,令人震惊。
她飞回七仙院驿站,宝宝困于谢府,暂难脱身;鄢黎与鄢月神秘失踪,七仙院全力寻之。
她躺上床,睁眼发呆,脑子里明明想的是情兽一族严肃之事,心口处却空荡荡一片,眼角湿润。
她甚至不知她何时落的泪。
等她反应过来,玉枕已一片湿意。
会好的。她对自己说道。
这边。
秘主回归暗部,众人大殿相拜,一列一列黑衣人笔直如松,朝屏风以跪——
“拜见秘主!”
宗恣,谢瞳,殷三苍,较众人高半丈阶梯,亦跪之齐声道:“恭喜秘主归部!”
屏风后悄无声息。
肃穆冷峻的大殿,气氛因之僵滞。
半晌,一股熟悉又强大的内力蓦地震出,气浪拂面而过,谢瞳和殷三苍岿然不动,看样子是即便被莫名打死也毫无怨言。
噗地一声,宗恣喷出一口血,踉跄两下,跪住。
“三府独立,各司其事。我才走多久,所有都忘了?”他声音冷淡,慢悠悠的,“我便是教一条狗,也比你们听话。”
谢瞳和殷三苍垂眼。
宗恣道:“秘主早回,为何不现身?”
“你在询问我行踪?”
“属下不敢。”
“你敢得很。”屏风后的人似拿起某一东西,“你既嫌我做事拖沓,这个秘主不如你来当?”
“属下不敢!”
一股气流瞬间击出,将宗恣蓦地击上铜墙,周遭铁鸣声阵阵。
“你若再次越俎代庖,休怪我手下无情!”
宗恣双脚离地,被无形的手掐得面色红胀,他抠了抠,气流缠得更紧。
半晌。
在宗恣断气前,气流一瞬消失,宗恣掉到地上。
他捂颈大咳,伏身大跪:“是!”
“滚出去。”
三息后,大殿众人,无影无踪。
三首领跪在殿前,屏息。
“你们也滚。”
谢瞳最先起身,拱手拜别,走得极快。殷三苍紧随其后。
宗恣喉咙剧痛,吞咽艰难,他涩声道:“近日红渊入口血雾增多,后山侍卫,多有毙命。属下唯此消耗法。”
血雾增多,无处可耗,只能将其制成情毒。情毒制成,七日之内必用之,否则血雾重凝,死伤将多。
他唯一不该做的,是窃取了贰府情报,替其杀之。
他解释,但毫无认错之意。
晏沉面色晦暗不明,“出去。”
待宗恣退下,殿外的谢瞳重新进来,站到屏风边,“有一人多活了十天。”
晏沉伸出手,两指间一信笺,腕上果真有一红镯。
“重新试。”
“是。”
屏风后,人已消失。
皇宫后山。
晏沉走近血雾,伸手触之,淡红色雾气绕指,随即浸入其肌,消失不见。
他身前,是一面高耸入云的石壁,巨大石壁上,一红色四身饕餮浮现中央,四饕餮灵动若活,见之即令人胆寒。
巨大十字上,每头两个人心一般大窟窿,十字中央,则是一个深红漩涡,深不见底。
此面石壁,寸草不生,周围十丈,亦半点生气也无。
他是唯一一个能靠近的人。
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吸收血雾的人。
先被视为怪物,后被推为救世者,前后云泥,令人发笑。
他静静站了一晚上,石壁上血雾,悉数收入其掌心。
他离开后山,穿洞而出。
熹帝斜卧龙床,脸上皱纹如缕,白发白须,眼中一片浑浊,他笑眯眯看着殿中舞蹈妃子。
旁边三五妃子或跪或倚,斟酒调笑,娇声软语,令人骨酥。
突然,龙床后一丈,雕金龙金凤的玉壁突然轰隆一声响,龙凤分开,玉壁两裂,一人走了出来。
殿中欢乐声戛然而止。
熹帝瞳孔一震。
一群妃子中自然有认识晏沉的,她不敢置信,“太子?”
太子不是重病在床,已经大半年未出东宫了吗?
熹帝目光一沉,起身,示意穿衣。
众妃子心中震惊难抑,一边给熹帝穿衣,一边频频朝玉壁瞧去。
太子站在玉壁边,既不上前行礼,也不说话,只垂眼站在那里。
一干人等心中各怀其事,对此诡异局面默不开口。
旁边宫女太监,面如死灰。
他们离门窗较近,暗部黑衣人虽来得无声无息,但宫中之人,对死亡来临有更敏锐的直觉。
暗部现之,必有灭杀。
他们抖如筛糠,扑通一下跪下去。
“太……”
话未出口,一抹鲜血溅在窗上。
“啊……”一声尖叫最终变成一声短促的□□——蓝光箭穿喉咙而过,某个妃子睁眼倒下去。
棠篱盯着床幔,皇帝背对众人。
片刻后,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陈忠。”
门外陈忠躬身颔首:“老奴在。”
“叫人来收拾。”
“是。”
一刻钟后,房间光洁如新。
皇帝坐在上位,太子一拜,“晏沉拜见父皇。”
熹帝虚虚抬手,“吾儿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晏沉起来。
“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熹帝老泪纵横,一副喜极而泣之色,“吾儿受苦!”
晏沉道:“当日儿臣一时不慎落下绝崖,顺水而下,随水飘至弥城会泽,幸得不死。然当时脑部受创,身中剧毒,被迫忘记前尘,故耽误了时间。”
“好在有惊无险,你还是回来了。”
一父一子四目相对。
熹帝心中想的是不是“好”,只有熹帝自己知道。
晏沉一笑,“劳父皇挂心。”
但也没人在意。
“吾儿去后山了吗?”
“是。”
“血雾如何?”
“儿臣将其吸入体内了。”
熹帝一窒。
常人沾之即死,他竟然还能将其吸化身体!
“甚好。”
“儿臣告退。”
“退下吧。”
晏沉没有开门,又从玉壁回去了。
熹帝目光晦暗不明。
太子来此,表面上好像是来告诉他回来了,实则怕是听说了他这半年来的荒唐,特意挑此时来此,借玉壁之秘杀鸡儆猴。
一次损失五个妃子,熹帝脸色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