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来后院的时候,梨胭和棠篱正在下棋。他瞥了一眼棋局,嘴角微不可闻一笑。
梨胭下得正烦躁,见东山笑,眉头蹙起:“你笑什么?”
东山收敛神色,躬身道:“夫人将赢。”
梨胭下一步正不知走哪儿,落哪儿都不对,闻言问他,“怎么说?”
棠篱漫不经心拨着棋子儿。
“观棋不语。”东山道。
梨胭随便落下一子。算了,刚学,可以输的。她安慰自己。
一刻钟后一局结束,梨胭赢了一子。
棠篱叹一声,“可惜。”
梨胭得意地笑,“落子无悔。”棠篱行至半局,因分神听东山。报备悬月门事,错落一子。
当时他正欲不动声色拣回,被梨胭抓住手,“干嘛?”
“下错了。”
梨胭看向东山,问:“是这样吗?”
东山铁面无私:“落子无悔。”
梨胭笑:“哦,原来如此。”
棠篱悔棋未遂,自废大半棋子,梨胭趁虚而入,险胜一招。
她满足地抿了一口茶,“再来。”看了他一眼,“落子无悔噢。”
棠篱握住她的手,“落子无悔。”
梨胭一愣。二人目光对上。
梨胭咬唇,“棋是棋,不能混为一谈。”
棠篱道:“人生如棋。”
梨胭抽回手,“不来了。”转身进屋。
棠篱收子,“什么事?”
东山道:“暗部在弥城大开杀戒,秘密运回三个囚犯。”他递上一信,“弥城传来的消息。”
棠篱打开,看了门一眼,道:“你念吧。”
东山接过,“幽山已被暗部寸土搜之,禁寻常人等靠近。”东山停了一下,说出自己猜测,“近日暗部带回的,大概即是幽山之人。”
棠篱挥手让他离开。
这边,望江楼。
鄢月坐到他对面,笑靥如花:“好巧。”
陶黎道:“不巧。”
鄢月道:“你若想带梨胭回去,怕是没那么容易。”
对面目光一寒。
鄢月喝了一口茶,摊手,“她现在失忆,和棠篱新婚正浓,估计鄢勿来了也带不走她。”
陶黎的目光依旧很冷。
鄢月一叹,摸了摸他的手,“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
陶黎缩回手。
她道:“族人之间身份难藏,一靠近就闻得到彼此气息。你救我时我俩便已心知肚明,不需多说。你救一只情兽好说,答应和一群人吃饭就有些奇怪了。”
“梨胭的态度更奇怪,一开始隐藏你的行踪,不欲我们注意到你,像在逃避什么。后来吃饭,更是全程不说话,尽量避免与你对视,那时我就有些怀疑。梨胭所认识的情兽甚少,突然见了一个新的,怎么也不该是心虚样子。”
“后来离开的时候棠篱说到仙人草,我真是恍然大悟。”鄢月一笑,“我猜,在昨晚看似偶遇之前你已经见过梨胭了吧?”
陶黎不语。
“仙人草悬月别庄后院种了许多,梨胭的衣物常带此香,你又说你没种然衣服上又有,不是见了梨胭染上的又是什么?”
“是又如何?”
“没什么呀。”鄢月眨眨眼,“就是分析一下而已。”
“她确实不愿跟我走。”
“我愿意跟你走。”
陶黎皱眉。
鄢月笑眯眯:“你为什么要带她回去?”
“族长叫我来的。”他顿了一下,“她是三少主。”
“她不回去那不正好。”鄢月道,“二少主鄢常另起炉灶,三少主鄢枝失忆归隐,情兽族只剩下你大少主,妥妥的下一任族长。”
陶黎看着她:“我没说我是大少主。”
鄢月嘻嘻笑:“我猜的。”
“怎么猜的?”
“我不知道是谁把鄢枝还活着的消息传回去的,但听鄢常说鄢勿最器重鄢枝,鄢勿若得知她活着,必然不会派虾兵蟹将前来带人,我情兽一族身份重要的就那么几个,排除一下,就只剩你啦。”
“你很聪明。”
“还行吧。”鄢月笑,“我各方面都很聪明。”
“我一定要带她回去。”
“我帮你吧。”鄢月道,“你和我睡一觉。”
二人四目相对。
陶黎率先瞥开眼,“你为什么……”
“我要早知道几年前你会出生,我一定回秘林在百子园门口守着,你一出来姐姐就叼走你。”她看着他,目光大胆又直接,“不为什么,就是喜欢。”
“……”陶黎早被情兽族小姑娘表白习惯,但热辣如此,却是头一遭。
鄢月看着他,“你是不是还没有……过?”
陶黎神色不变,不回答她。
然鄢月就喜欢这样子的人,越是禁欲清纯,她越想瞧他们床上失控的样子,性感迷人极了。
陶黎乃她所遇之最。
一开始就答应也太轻易了些,这样的美人儿,她愿意倒追一辈子。鄢月一笑,正欲再说什么——
陶黎道:“可以,只要你打赢我。”
鄢月一呆。
她一下蹭起,目光灼灼:“当真?”
“真。”
晌午的时候,鄢月把陶黎带回悬月别庄,对东山道:“能给我的救命恩人打扫出一间房间吗?”
东山颔首,“当然可以。”
一柱香后,东山叫人收拾出了鄢月房间旁边一间房,对陶黎道:“在下猜公子爱竹,此房间绿竹环绕,清幽雅静,希望公子喜欢。”
“喜欢喜欢。”鄢月拍了拍东山肩,“他很满意。”
陶黎没说什么。
鄢月转瞬到达梨胭院子,道:“来,打架。”
梨胭不明所以。
鄢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完前因后果,梨胭一笑,“好,我教你。”
但梨胭是天才型学习者,大多感悟只能心领,难以口言,二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半天,鄢月连丹田在哪儿都感受不到。
梨胭叹一口气,“算了,换一个人教你。”
“棠篱——”她突然闭口,有些纠结。
鄢月瞅瞅她,揶揄道:“怎么,不愿意他教我呀?”
棠篱已站在二人身后。
梨胭摇头,“不是这样啦……”顿了顿,“找乌锋吧。”
“教什么?”
梨胭和鄢月是蹲在树下的,梨胭被鄢月打趣,正别扭地摇来摇去,棠篱突然出现,她一惊,重心不稳,朝后栽去。
正好一下坐在棠篱脚上。
棠篱摸摸她脑袋。
梨胭赶紧起来,闪到鄢月那边,垂眸不看他:“鄢月想学内力。”
鄢月瞧了别别扭扭的梨胭一眼,啧一声,“亲都成了,害羞什么呀?”撞她一下,将她撞进棠篱怀里。
梨胭一僵,最终软下来,轻轻靠着他,手虚虚扶着他的衣服。
棠篱心跳一停。这是成亲后她第一次主动。
鄢月朝棠篱眨眨眼,“或许博览群书、无所不能的悬月门主知道有突然让人武功暴增的药?”
“你要做什么?”
“睡陶黎。”她啊一声,“忘了与你们说,我把陶黎带进悬月了,可介意?”
梨胭眼珠微动。
棠篱道:“不介意。”顿了一下,“没有这样的药。”
鄢月失望一叹。
“但我能让你赢他。”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棠篱抱着梨胭一闪,“不收徒。”
鄢月直起身笑道:“那么认真做甚,开玩笑呢!”
梨胭犹豫开口:“什么办法?”
棠篱看着她:“你想知道?”
梨胭抿唇,点点头。她怕鄢月没有分寸,而陶黎……
“你是担心他吗?”
梨胭身体僵硬,瞥开眼,“没有。不说算了。”
棠篱便真的没说。
梨胭一口气憋住,如鲠在喉。
棠篱将计策写在纸上,拿给鄢月,鄢月看了,噗嗤一笑,手一挥,“谢了。”纸变成粉末散在空中。
鄢月一走,梨胭也转身欲走,棠篱拉住她,“生气了?”
“没有。”脸冷得像冰。
“我现在告诉你。”
“不用。”
“真不用?”
“不用!”转身飞走——
下一瞬间,两个人在屋顶上,梨胭撞进棠篱怀里。
“你——”
“我吃醋。”
梨胭气势一下子弱下去。“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棠篱深深看她一眼,抱着人下去。
两个人沉默一天。
是夜。
梨胭倏尔睁眼,旁边棠篱呼吸平顺,是熟睡之色。
她无声起来,转瞬移至门边,开门,头也不回跃出庭院。
棠篱睁眼,默了半晌,不紧不慢换了一身纯黑衣物,亦无声消失在夜里。
暗部。地牢。
刑架上三具人体,手腕、脚腕处皆有玄铁勾将其钉在刑架上,脖子、腰、大腿处则各有禁锢。
他们胸口插着红色的箭。身体虚弱,然没有死。
地上跪着三人。他们发着抖,是谢瞳从刑部大牢带出来的三个死囚。
谢瞳坐在刑架面前,手放在茶几上,茶几上三碗血。
她眼神动了动,暗士把三碗血倒进跪着的人口中。
地上三人痛苦地打滚,惨叫连连,叫声恐怖,闻者胆寒。
一柱香后,他们安静下来,动了动身体——没死?毫无异样?
三人面面相觑,连滚带爬起来,重新跪在谢瞳面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谢瞳目不斜视,对暗士道:“把他们的血接过来。”
三碗血转瞬接好。
“把箭取下来。”
谢瞳用箭搅了搅血,“给他们喝下去。”
三人瞬间暴毙。
“啧。”谢瞳烦躁起身,“没用的东西。”
屏风后,一全身隐藏在连帽黑衣下的黑衣人缓缓道:“继续试。”
又三个死囚被拖来。
一刻钟后命运如前。
今日可用死囚已全部暴毙,黑衣人消失在地牢里。
消失前,谢瞳问:“还有多久?”
黑衣人没有回答。
此刻暗部外,梨胭绕暗部三圈,没有发现一处可潜入的地方。
是知道她要来吗?她眼神一暗,消息是故意透露给她的。
让她知道,又让她救不了。
呵。
梨胭正欲飞回,一黑影从对面滑过,梨胭眨眼消失,追了过去。
黑衣人只草草浏览了一下,带着一腔孤勇,竟打算硬闯——
梨胭一把抓住他。“不要命了吗?”
黑衣人身体一顿。
“今日暗部防卫甚严,不宜硬闯。”
黑衣人回过头来,是一张熟悉的脸——鄢炀。
“我去。”
梨胭一愣,不敢置信回头,陶黎轻若无物落到她身边。
“我的速度他们察觉不到我。”
“你怎么来了?”
“看你出门,我就来了。”
“怕我跑?”
陶黎摇头,“怕你遇到危险。”
梨胭没有接话。
鄢炀看着陶黎,“你是谁?”
“鄢黎,情兽族大少主。”他说,“你在弥城出生?”只有逃难后在弥城出生的后来者,才不认识他。
“是。”
“你是鄢常的人?”
“曾经是。”
“锦城收到三份鄢枝未死的信件,有一封是你的?”
“是。”
陶黎倏尔不见。
一柱香后陶黎回来,道:“他们受重伤,无法救回。”
陶黎和梨胭对视一眼。“没有鄢常。”
鄢炀皱眉看着他,“你怎么进去的?”一柱香来回暗部,是把暗部当家吗?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鄢炀想象不出有多快。
“你既然出来,正好,我们回锦城。”
梨胭一愣。
“你把你夫君带上。”陶黎皱眉,“族长……会理解。”一副他自己已经不理解的样子。
“别逼我。”
陶黎一讶,“我没逼你。”
“我还有事未做完。”
“什么事?”
“……”梨胭不语。
陶黎目光动了动,道:“那好,你打赢我,我便不催你回去。”
梨胭顿了顿:“好。”
三个人无声隐入夜里。
梨胭回到后院,棠篱如离开前一样熟睡着。
她走到床边,隔空摸了摸他的脸。
为什么是你?
她的爪子徒然伸出,完美地抵在他脖颈动脉上,只要轻轻一戳……
然,一柱香过去,她一动不动。
爪子倏尔收回,她闭上眼,嘴唇紧抿。
为什么下不去手?是结契的力量吗?
突然,棠篱似有所感,迷迷瞪瞪睁眼。梨胭心一跳。
棠篱伸手一捞,将她带上床,声音暗哑,不甚清醒,“胭胭……”
梨胭万箭穿心,狠狠闭眼。
棠篱拍拍她,“睡罢。”
梨胭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慢慢地,慢慢地将头靠过去。她睫毛抖得厉害。
棠篱圈住她,将她按进怀里,手摸着她的长发,一下一下轻轻摸着。
梨胭睫毛湿漉漉的。
太难了。
好难。
她不想反抗了。
她是梨胭,不是鄢枝。
她伸手抱住他,将头紧紧贴在他脖子上……
她又开始做梦。
情兽一族,大多只有种群观念,没有人类血缘亲情一说。
秘林有一百子园,每年三月后,一晌贪欢的雌兽便进去诞子。
小狐狸四十九日出生,母狐狸照顾它四十九日,然后在小狐狸化形前,母狐狸率先一步离开百子园,一母一子由此分道扬镳,亲子缘尽。
鄢枝的母亲生下她就失踪了。
她身上没有鄢字,守园者误以为她是普通狐狸,是某个母狐狸捡的宠物,问了一圈,没有人认领,就被随手扔了,未管死活。
从一个窝滚到另一个窝,偶尔会吃到一嘴奶水,睁眼前的十天,她一直处在饿死边缘。
十天后她睁眼,蓝色的眼睛非普通狐狸可有,守园者这才慎重提起她,回禀鄢勿。
见鄢勿那天,她头一次喝奶喝到打嗝。
鄢勿摸着她,笑眯眯:“喝饱了吗?”爱怜地将她抱起来,“小可怜,虚弱成什么样了。”
她是唯一一个十天就离开百子园的,从此养在鄢勿身边,一成人便被封为三少主,所有一切,鄢勿亲授。
那时候,大少主鄢黎五岁,二少主鄢常三岁,俱已独当一面。
鄢黎淡泊宁静,心思细密,武功造诣最高,情兽一族保卫者,皆为他授。
鄢常赏罚分明,善于管理,情兽内部诸事,皆为他辖。
唯有她,做少主两年,鄢勿什么都没安排,只日日教她武功、兵法、人类各种制度规则,隔三差五让她与鄢黎鄢常比武。
第一次杀人,是鄢枝主动要求出任务的。
懂得多了,她没有办法对情兽一族的现况置之不理。
鄢勿没有忙着答应她,目光扫过身旁三人的脸,问:“一只身强力壮的老虎和一只虚弱的狼相遇,你若是那只狼,你欲何为?”
鄢黎答:“避之不见,各自安好。”
鄢常道:“既皆为猛兽,各有所能,作战虽有劣势,然不代表毫无胜算。若我为狼,必拼死战之。”
鄢枝想了许久,说:“先避之,后群攻之。”
鄢勿看着她,“怎么说?”
“虎既强,狼已弱,强行对战,胜算渺茫,不可意气用事,宜先避之。”她顿了顿,“然虎乃独居猛兽,身旁难容异类,不管避多久终有一战。狼非孤狼,多为群居,一只虚弱的狼难敌强虎,但一群狼便可将其杀之。”
“若这虎,群狼难杀呢?”
鄢枝道:“即便虎难杀,也要去杀一杀,杀不死它,也不要让它以为狼好杀。各自为王,井水不犯河水。”
鄢勿一笑,给了她一把剑,“杀虎去吧,狼崽子。”
从此她是情兽一族最利的剑。从此族内事务她和鄢常共掌之。
她成人后第三年,鄢勿告诉了她情兽一族所有的秘密,也告诉了她所有虎狼之争的部署,他看着她:“开弓没有回头路,你确定要如此一生吗?”
她道:“是,死而后已,绝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