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章 中秋之夜

梨胭一下醒过来。

她神色平静,呆躺了一会儿。这是第二遍梦。

棠篱还在昏睡。

她起身,坐到床边,手放上棠篱胸口。

□□伤口狰狞,有淡淡血迹洇出来,她轻轻抚摸两遍,手一按,粉色的血迹渐渐变红,血色浓郁,潮湿,腥气。

棠篱吃痛皱眉。

她垂下眼,神色难辨。

半晌。

棠篱醒来。

二人四目相对。

“谁伤的?”

“谢瞳。”

她握住他的手,垂下脸,贴着他的手腕,棠篱看不见她神色。

“她居然下这么重的手。”

凉凉的肌肤滑腻细嫩,贴上一会儿就和他手腕一个温度,棠篱摩挲了两下,梨胭蹭了蹭。

两个人都没看到对方表情。

棠篱问:“下一步想做什么?”

梨胭道:“不知道。”她声音如常,微微上扬,好像很幸福的样子,“和你成亲就够了。”

棠篱一顿,“不建院子了吗?”

梨胭一顿,笑着道:“不建了。”

“建一个罢。”

“不建了。”她埋首他手中,“悬月门可以了。”

两个人很久没说话。

“好。”棠篱最终答道。

日子平和安静起来。

棠篱养伤,梨胭照顾。

除了乌锋,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们最后一段日子。所有人都识趣的没有打扰。

鄢月每天长吁短叹,随时都在做棠篱不行了的准备。

宝宝安静许多,七仙院的事务突然多了很多,他每日都在处理。

鄢炀本该离开,不知为何却留了下来,无声无息,存在感极弱。

乌锋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做什么。

东山一如既往的忙,悬月门各类琐事皆要其过目。

自那日谢瞳来悬月门后,暗部也诡异地低调起来。

日子仿佛停滞。

鄢月总隐隐不安。仿佛漏掉了什么重要事情。

半月后,棠篱伤口愈合,可以下床了。

同日,鄢炀离开悬月,再也没有回来。

后院传来轰轰打斗声,震得地面颤抖。鄢月朝后院飞去,刚越过石墙,一阵气浪排来,她被迫闭眼,往后退了三丈。

噗的一声,似有人吐血。鄢月心下一咯噔,赶紧掠回去——

她只看见棠篱从地上抱起梨胭,梨胭已昏过去。地上一滩鲜血。

她不敢置信,“你在干什么?”

棠篱把人抱进屋,门无风自关,挡了一切。

棠篱放下帘子,褪掉梨胭衣物,瓷白胸口上方,原本的小红点变为一个红色的大圆圈。

门瞬间被冲破,鄢月横眉冷目,怒气冲冲拉开帘子:“你——”她顿住。

鄢月一下看向他,“你的毒解了?!”

棠篱不懂红圈什么意思,但看鄢月的神情,应该是好的。

他放心三分,把衣物给她穿好,才道:“是。”

“为什么?”

棠篱垂下眼,神色不辨,“不知。”

“不知?!”鄢月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什么时候解的?”

“成亲第二日。”

鄢月眉头紧锁,成亲后第二日,也是结契成功的第一天,也是……她打住,不可能是这么戏剧的解毒方式。

难道是因为结契?

这和结契又有什么关系?

什么跟什么啊,莫名其妙的。她脑壳痛。

棠篱道:“机缘之事,难溯其源,毒既然已解,如何解的便不重要了。”

也是。

他问:“此圆圈何意?”

“情兽与人结契,生命便不受二十年寿命影响,契主若是身体强健,情兽的生命线便会变成一个圆,从此不再显示寿数。”

“若不强健呢?”

“一个残缺的圆。”

“多谢。”

鄢月明白过来,“刚刚你是故意打晕她确定她的生命线?”

棠篱不语。

“你若知道自己毒解了,不必如此。”鄢月道,“情兽与契主结契后生命完全绑定——”她顿了顿,是啊,他俩结契了。原本以为两个人活不了多久,结了就结了,人生最后的时光任性一把。未曾想现在毒解了,诸多问题扑面而来。

两个人能相爱多久?一年?两年?

棠篱若变心了,梨胭如何自处?

棠篱是失忆之人,梨胭也是失忆之人,两个人真的能一辈子不恢复记忆吗?

棠篱的身份不会简单,他是谁?

梨胭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份,恢复记忆后做的决定还会一样吗?

她脑中冒过一个可怕的想法,结合她最近察觉到的怪异,屏息道:“棠篱,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棠篱一笑,神色自若,“为何会这样想?”

“你回答我。”她盯着他。

“没有。”

“真的?”

棠篱看着她,“真的。”

此刻,梨胭眉头皱了皱,睁眼醒来。

隔着床幔,鄢月又站得偏,梨胭只看到床边的棠篱,她睁眼的时候,目光极其冰冷,杀意一闪而过。

她瞬间坐起,一掌朝他拍去——

“你醒了?”鄢月察觉动静,掀帘——

梨胭一愣,瞬间化去内力,一掌拍在棠篱胸口——啪!

鄢月一愣。

梨胭拍完又抱住他,“你打我!”声音又气又娇,说的是之前被一掌拍晕的事。

棠篱深吸一口气,额上青筋跳了跳,反手抱住她,哑声道:“对不起,内力突然恢复,还没有习惯。”

梨胭哼了一声。

鄢月瞧了瞧棠篱似乎被拍裂的伤口,眉头皱起,她拉起梨胭,“你跟我过来一下。”

“怎么啦?”

二人跃至鄢月房中,鄢月关上门,问:“棠篱的毒解了,你知不知道?”

梨胭目光一闪,“我知道,他跟我说了。”

鄢月问了刚才一样的问题:“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梨胭一笑,神色自若,“为何会这样想?”

“你回答我。”她盯着她。

“没有。”

“真的?”

梨胭看着她,“真的。”

两个人的回答一模一样。鄢月一抖。

这是结契的影响吗?

“棠篱毒解了。”鄢月道,“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们可以相守很多年。”她笑。

“不。”鄢月现在后悔死没有阻止当初二人结契,“意味着你将永远反抗不了他,永远顺从他,按他的喜好行事,他随时可以结束你的生命,但你却不能如此。”

“是吗?”她还是笑着,眼睛里的光却有些暗,“不一定哦。”

鄢月想到棠篱被拍裂的伤口,眉头一皱,“你们是不是没有结契?”

“结了。”梨胭捂住胸口,喃喃,“很明显。”

“那你刚才可以那样打他吗?”

梨胭一讶:“不能吗?”

鄢月其实没有亲眼见过结契的情兽是怎样的,对结契情兽的大部分了解都来自他人转述,每个人都是发毒誓告诫后来者绝不要结契,后果比其讲述的还要可怕。

鄢月犹犹豫豫:“不是完全不能反抗吗?也不能伤害契主吧……”

“我没反抗呀,跟他闹着玩呢。”梨胭漫不经心的,“只要契主不觉得是伤害,应该就可以做吧……”

鄢月一想也是。

只要契主允许,情兽便都可以做;只要契主不讨厌,情兽就不会受压制。

那刚刚一掌,棠篱是自愿接受吗?

鄢月身体一抖,突然有些感动是怎么一回事?但转瞬她又重回忧愁——刚成亲,正是爱意最浓之时,自然能这里忍那里宠,棠篱真的能这样爱她一辈子吗?

此话难说。

而梨胭……

梨胭突然抱住她,鄢月一愣。

“别担心我。”梨胭拥抱着鄢月,“若已成既定事实,那就顺着事实走下去,问题出现就解决问题。每一条路都难走,前路都是未知的。担心太多是辜负了当下。”

鄢月一叹,她最近确实忧虑太多,有太多放不下。她拍拍她,“你能想通,最好。”

梨胭笑:“我当然能想通。”

过几日是中秋节。楚都每年的中秋都特别热闹。

各大酒楼会联合推出中秋赏月宴,从引仙楼到望江楼,中间半条长街,到了中秋当日,会临街摆上流水席。

寓居者、流浪者、各原因难以团圆者,至街头引仙楼付五十文,便可进街流水席任吃,同素不相识的人坐一起喝酒聊天,度过一个热闹的中秋。

有家团圆者,也可在酒楼内定雅间雅座,听歌赏曲,闻桂赏月。

从引仙楼到望江楼这一带,正是楚都民间赏月最好的地方,故这中秋赏月宴每年都办得很好。

梨胭说想去,东山便订了望江楼最高一层临江的包间,一行人都去。

然这一天上街的人太多,密密麻麻,接踵磨肩,一行人几下就被挤开了。

棠篱和梨胭没有牵手,被挤分开的时候棠篱伸手抓她,梨胭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没有牵上去。两个人眨眼湮没人群。

片刻后,一抹白光倏尔一闪,消失在长街尽头,棠篱不知何时站在某酒楼顶,他看着白光消失的方向,没有追去。

梨胭和棠篱前后脚到达望江楼,东山一行人已在上面等了一个时辰,宝宝正在和乌锋下五子棋,楼下推杯交盏,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鄢月望着月亮,手边已空了一个酒壶。她看过来,笑道:“你俩果然过二人世界去了。”她戴着粉色面纱,只露出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因为喝了酒,眼尾熏红,较平日里多了三分桃色。

梨胭瞧了对面一行做作吟诗的书生一眼,回:“没有。”

鄢月懒得听她狡辩,目光掠过对面一群书生,朝其中一个眨了眨眼。

突然,她眼睛一亮,连酒杯倒了也一点儿不在意,拉过梨胭,指了指对面最里某角落一人,“谪仙!”

梨胭瞳孔一震。

棠篱目光落在她身上。

鄢月嗅了嗅,揉揉鼻子再嗅了嗅,倒在梨胭身上,晕乎乎道:“你帮我闻闻,那人长得太好看,是不是情兽。”鄢月喝多了酒,鼻腔里全是酒气,再加上此刻各种味道驳杂,身边还有两只情兽,太难嗅了。

人群已彻底挡住那人,梨胭垂眼,“你喝多了。”

“嗯?”她眯瞪着眼望去,人果真不见。她叹息一声,又喝了一杯,“我想象力这么超绝吗?能想象出这样好看的男人?”

梨胭没有答话。

一群人坐下吃饭,宝宝瞧了棠篱、梨胭一眼,准备好的中秋小故事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默默啃鸡腿。

东山道:“宝宝要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吗?”

宝宝一愣。他立马反应过来,点头如蒜,“梨胭姐姐,你知道吗?”

梨胭不知道,她摇头。

“这要从后羿射日说起。”宝宝放下鸡腿,“传说上古时候天上有九个太阳,晒得大地寸草不生,英雄后羿神功射日,天上于是只剩下如今一个太阳。西王母感念他对人间做的贡献,就赐给他一枚长生不死、飞升成仙的灵药。”

“这是嫦娥奔月的故事背景——后羿射日。”

梨胭漫不经心听着,目光似有似无向对面酒楼掠去。

“然后呢,后羿有一个妻子,名叫嫦娥,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二人非常相爱。”宝宝忍不住啃了一口鸡腿,咽了又道,“灵药只有一颗,后羿舍不得离开嫦娥,就把灵药锁起来,没有吃。”

“但是后羿的属下觊觎此药,某天就趁后羿不在家,威胁嫦娥交出,嫦娥不想坏人得逞,没有办法便把灵药吃了。”

梨胭目光转回来,“然后呢?”

“然后嫦娥就成仙了呀。”宝宝道,“但她成仙了也舍不得后羿,便在离人间最近的月宫住了下来,日日望着人间。”

梨胭看向棠篱,轻声问:“那后羿呢?”

“后羿悲痛欲绝,朝天寻找嫦娥身影。”宝宝小手一指,指着月亮上的阴影道,“他看见月亮皎洁明亮,隐隐有人影,很像嫦娥,便知道嫦娥去了月亮上,便痴痴望着月亮,殷盼团圆。”

鄢月笑道:“这嫦娥可真是又傻又笨,后羿为了她都不吃了,她为了不让坏人得逞,竟然自己吃了。这坏人吃就吃了,他飞升成仙正好,人间还少个坏人,什么破故事!”她看向梨胭,“你说是不是?”

梨胭道:“她确实傻。如此傻人,便做了如此决定。决定既做,便只能如此。”

棠篱看着她,“可以不必如此。”

梨胭看着他,“然而已经如此。”

二人对视。

下一瞬间,梨胭腰一软,靠近棠篱怀里。

东山眼观鼻,鼻观心,盯着筷子。

乌锋常年熟视无睹。

宝宝嘻嘻一笑,对梨胭做了一个鬼脸。

梨胭被迫趴在他怀里,耳朵通红,眼里射出火光。

下一瞬间,她伸手环住棠篱的腰。

棠篱柔声道:“好好的撒什么娇。”

梨胭眼波如水,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棠篱拍拍她。

两个人真是新婚燕尔,羡煞旁人。

鄢月一声大叫,蓦地站起来,“是他!”半边身子掉在栏杆上,“梨胭快来看,不是我幻觉!”

梨胭目光一闪,没有动。

棠篱眼神一暗。

下一瞬间,鄢月重心不稳,直直栽下去,“啊——”

一青衣男子足尖轻点,衣袂飞扬,先掷出一青玉长萧,狠狠拦了一下,随即飞身接住,稳稳旋至地面。

鄢月勾住他脖子,醉醺醺笑道:“你既然救了我,那我就是你的人了。”

老天有眼,竟然让他接住她。

他微不可闻朝上看了一眼,将她放下,“姑娘说笑了。”

鄢月凑到他耳边,“一晌贪欢,不要你负责。”

青衣男子转身即走。

此刻棠篱一行人下来,东山拱手道:“感谢公子出手相救。”

青衣男子目不斜视,略微颔首:“举手之劳。”便要再走。

棠篱道:“中秋佳节,公子孑然一身,如若不嫌弃,或可一同赏月。”

梨胭一愣。

鄢月心中窃喜,暗叫一声——做得好!

青衣男子同棠篱对视,半晌道:“那就打扰了。”

一行人重上酒楼,小二撤掉残羹冷菜,又上了一些新的。

棠篱举杯,问:“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陶黎。”

“在下棠篱。”

两个人名字读音相似,旁人顿了顿。

“倒是缘分。”陶黎道。

“确是。”棠篱神色如常,“陶公子哪里人士?”

“锦城。”

“锦城沃野千里,富足丰饶,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比不上楚都繁华富庶,人杰地灵。”

“不知陶公子此次来京所为何事?”棠篱顿了顿,“在下或可助其一二。”

陶黎一身青衣,清冷孤绝,像天上瑶池边一株与世隔绝的青竹,“找人。”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恭喜。”

房间里一瞬间静下来。

鄢月瞧着陶黎,接着问道:“找的谁?你夫人吗?”

陶黎垂眼:“不是。”

鄢月嫣然一笑:“那我就放心了。”又问,“陶公子准备在楚都呆多久?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陶黎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梨胭,落在棠篱脸上,道:“带他/她回家。”

“那顺路带上我吧,我想念锦城的肘片。可好?”

“好。”

一顿饭吃完,一群人与其作别。

擦身而过的时候,棠篱闻到淡淡的仙人草味道。

他脚步一顿,“陶公子种仙人草吗?”

仙人草乃一种珍稀药草,香味清淡持久,大多为医者所种,平常难见。

“不种。”

“冒犯。”

“无碍。”

一群人回到悬月别庄,棠篱和梨胭一前一后回了房间,二人沉默着一里一外。

灯熄,房间里一片黑暗。

没过多久,梨胭身体一动,钻进棠篱怀中,梨胭咬唇,月光照在她又气又羞的脸上。

棠篱摸过她的脸。

梨胭心慌气短,“……睡、睡觉。”

二人四目相对。

棠篱目光沉沉,梨胭呼吸急促。

他印上她的唇。

梨胭抿唇,她闭上眼,声音发抖:“……”然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棠篱浅尝辄止,将她放开,哑声道:“睡吧。”

二人一夜无话。

第二日梨胭起床,庭院内墙边一整片仙人草被悉数除去,下人种了另一种没有香味的草。

梨胭看着遗落的仙人草叶子,神色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