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章 人间礼成

棠篱好不容易救过来,梨胭却倒下了。

鄢月扒开她的胸口,红点已经淡得近乎没有。

强弩之末,回天乏术。

死,不过几天的事。

棠篱坐在一边,听完鄢月吞吞吐吐的话,垂眸神色难辨,“我知道了。”

鄢月离开后,棠篱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缓缓沉入梦里。

梨胭没有出现在梦境里,但和昌城追杀那次一样,梦里有梨胭的声音:“棠篱,我要成亲。”

“好。”他哑声回答。

“棠篱,我要成亲。”

“好。”

“棠篱,我要成亲。”

“好。”

“棠篱,我要成亲。”

…………

梦里,梨胭只有这一句话。

棠篱醒来,轻轻抚摸她的脸。

半晌。

一股细细的气流凝于指尖,他对着手腕一划,血痕突现,一小股血流汇聚,他贴去梨胭嘴唇,殷红新鲜的血液润进她口中。

就在此刻,神奇的事发生了,梨胭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细小的伤口片刻便恢复如初,只留下外层血迹,大一点的伤口速度稍慢,然也惊人的一毫一点结起疤痕,仿佛棠篱的血是灵丹妙药。

梨胭不自觉吮吸着。

手腕处隐隐作痛,棠篱神色不变,将其更紧地贴过去,又酥又麻又痛,但棠篱眼里沉沉的雾气散开些许。

晚上的时候,梨胭醒过来。

棠篱正在打坐调息。

外面人声稀疏,好像有陌生人走来走去。

梨胭皱眉,坐起来。

棠篱睁眼,向她看过去。

梨胭望着他:“外面有人。”

棠篱坐到她身边,“嗯,他们在搬东西。”

“什么东西?”

“成亲的东西。”他道,“弥城盛产黄金美玉,这次回来,正好采购一些。”

梨胭咧唇一笑,面色红润几分,眼波盈盈,像深山里一枝带露的梨花突然绽开,生机勃勃。“真的吗?”

棠篱颔首,嘴角亦跟着轻轻勾起,“七日后,我们一回楚都就成亲。”

梨胭一把抱住他,“成亲,成亲,成亲!”她拉住他的手,突然放上自己的胸,“你摸摸,我心跳好快!太开心了!”

棠篱手一抖。

他不动声色收回,“嗯,我听得见。”

梨胭抱住他扭了扭,“不要,要你摸。”说着自己的手摸上棠篱胸,紧紧贴着他心脏的地方,陶醉闭上眼。

真好,心跳声。

两个人抱了一会儿,棠篱声音响起:“我们结契,好不好?”

梨胭一顿,第一次没有答应棠篱的要求。她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要。”

梨胭拒绝,棠篱的表情竟变得更加柔和。

“我只想成为你的夫人,不想变成任何人的奴隶。”即便是你。

两个人分开,棠篱和她四目相对,他缠住她的手,“我会尽量控制欲望,可以吗?如果结契以后,有什么事你不愿意,但迫于结契的影响说了愿意,我们定一个暗号。我绝不强迫你。”

梨胭眉头皱起,目光中透着不安,“我如果没有不愿意呢?”

棠篱深深注视着她,“你是不是见过结契的同类?”

梨胭一顿,点头。

“如果结契后情兽的所有情绪都被契主控制,只会心甘情愿服从契主,那大抵情兽已变成傀儡,只是听话的机器。若如此,结契后的情兽应是呆滞乖顺的,他是吗?”

梨胭摇头,“她很生动。”

“生动、谄媚、言听计从,是吗?”

“是。”

“生动,就意味着七情六欲一样不少。他的言听计从,都是自我选择。契主掌控着情兽的生死,又有特殊的关系压迫,情兽的行为必定会倾向于契主的喜好。但这不代表,你不会有自己的感受。”棠篱一顿,“我们试试,好不好?”

梨胭看了他半晌,“如果不结契,我是不是马上就要死?”她反应过来。

棠篱一默。

他吐出一口气,重新看着她,“你做决定。”

梨胭深呼一口气,“结。”顿了顿,“我们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不是吗?”

棠篱的毒,没有解。

死,不过早晚。

她想要成亲。死,也要是棠篱的夫人。

“好。我们定一个暗号。”

梨胭想了想,“那就‘亲亲我’吧。”在压制的情况下表示拒绝,说撒娇的话应该很容易说出口。

“好。”

第二日,一行人踏上回京的道路。

棠篱离开悬月之前,给前台掌柜一信,“这是后续安排。”

五匹马悄然出城。

这边。

暗部和情兽交战一夜。

暗部百人,死;鄢常一众,伤十剩五,逃匿幽山。

暗部。

谢瞳收到各地消息,锦城、桂城、江州、昌城、阳城,俱表示情兽现身杀人一案均为作假,兽爪抓痕,俱乃人为制造。

然,唯独没有弥城消息。

殷三苍目光冰冷,说出断定:“叁二已死。”

只有死,才会没有消息。

全军覆没。

谢瞳垂眸,“贰五,你再带一百人过去。”

其他地方是假的,弥城是真的,人数还不少。

“你要的消息查到了。”

谢瞳看向他。

“叁三五确为叛徒,守城那日,放进一辆灰色马车。”

“是谁?”

“悬月别庄。”殷三苍顿了顿,“自悬月门和七仙院出,暗部接收到的江湖人士锐减。”

谢瞳一笑,“它在弥城倒也罢了,分部挪到楚都是什么意思?想和暗部分庭抗礼?”

“之前没有发现它有针对暗部。暗部所辖之事,对方主动避忌,倒是很会示弱。”

“那可真奇怪。”谢瞳目光一暗,“避得越好,不就越表明它了解得越细吗?”竟然还安插了眼线。

暗部近日被突然猖狂起来的情兽打得措手不及,一时疏忽,让悬月有机可趁。

现在二人俱回过神,是时候摸一摸悬月的底了。

四日后深夜,五个人悄然落到别庄门外。

棠篱一现身,东山飞至他身边,道:“暗部那边——”

棠篱抬手以止,“后日再说。”问道,“东西齐了吗?”

“齐了。”

“今夜准备好罢。”

踏进门,喜灯红绸,万丈金纱,别庄内早已万事俱备。

东山躬身:“已备。”

梨胭和鄢月猝不及防见此,俱“啊”一声,难掩惊叹。

梨胭目光灼灼,红红的烛光下美得不可方物,她看着棠篱,期待万分,“明天吗?”

棠篱点头,“明天。”明天是结契的最后一日,梦里梨胭的黑线已经到手掌心。

梨胭飞出去,曼妙的红纱从她脸上拂过,她开心地闭上眼,感受着。

红烛的味道,熏香的味道,玉瓯、金桂、小南强、迷迭……花的味道。

她睁眼,手摸过红灯笼、喜字、金丝流苏……触眼所及,皆是奢华张扬的红色、金色、银色。

喜庆、美丽、令人心动。

她倏尔落到棠篱身边,眼睛灿若星辰,“嫁衣呢?”

东山垂目:“在夫人房间。”

梨胭瞬间消失。

下一秒,她又倏尔出现,看着东山:“你叫我什么?”

“夫人。”

梨胭一笑,风华绝代,“我喜欢这个称呼。”她一下子又消失了。

东山微不可闻一笑。

棠篱看着他。

东山和棠篱目光对上一瞬。他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又是平时里少言勤慎的模样。

“此事做得甚好。”

“属下本分。”

棠篱微不可闻一笑,什么都没说,径直往后院去了。

他推门,发现门被闩上。

一抹曼妙的影子移到门边,梨胭道:“鄢月说今晚我们不能见面,嫁衣也不能穿给你看,明天才可以。”语气里既期待又哀怨,既委屈又得意,“从现在起我就不出这个房间啦,你回去吧!”

门上的喜字精致可人,棠篱心里软软的,颔首:“好。”

转身欲走。

“等等!”

他停住。

“你真走呀?”声音娇娇软软,尾音颤颤,“你陪我说说话吧。”

“好。”

二人却一下子顿住,不知道要说什么。

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就想他陪着。

两个人都不出声,然二人都像泡在温暖的水里,从里到外暖意融融。

梨胭背靠着门,床上摆着嫁衣。样式独特,金纹银绣,颜色虽丽,却并不俗艳,每一处金丝都穿插得恰到好处,听说这是棠篱自己画的图。

专为梨胭而生。

风吹过蜡烛,烛光闪烁,像美人起舞。梨胭盯着烛光瞧,眼里心里都灿然一片。

“喜欢一个人真好。”她说。这真是她记忆里最美的东西,这是上天对凡人的恩赐。

“喜欢你真好。”她默默贴紧了些,侧脸靠着门,喃喃,“我好喜欢你呀……”

棠篱伸手,贴到她脸边,目光里深情如海,柔软的情绪似要溢出来,“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什么意思?”

“我爱你。”

梨胭脸一红,为什么说“爱”比说“喜欢”更令她心动呢?

她抿抿唇,亦小声回道:“我、我也爱你。”脸红如霞,顾盼生辉。

两个人脉脉不语,无声间心意相通。

一刻钟后,梨胭回过神,柔声道:“你回去吧,明天见。”

次日,梨胭穿上嫁衣,盖上盖头,被引上花轿。

长街百丈,红妆十里,隔着薄薄的纱幔,街上人烟鼎沸——

“谁娶亲?”

“京中皇亲吗?”

“这阵势,怕是三品以上官员吧?”

“新郎带着面具,面上有瑕,应不是朝廷的人。”

“那看来也是大富之人。”

绕城一周后,街上的议论声变了——

“才子佳人,天生一对,恭喜恭喜呀。”

“百年好合,恭喜恭喜。”

“有情人终成眷属,人生大幸,君卿福焉,恭喜恭喜。”

…………

听着街上满满的祝福声,梨胭浅浅一笑。

呀,原来真的是这样。

鄢月看了棠篱一眼。啧,有钱。

绕城三周后,花轿在悬月别庄停下。

隔着一段红绣球,梨胭被棠篱牵下花轿。

鄢月扶着她,棠篱在前,梨胭在后,东山、乌锋、鄢炀、宝宝等俱在两侧,一行人簇拥着他们进去。

宝宝挤到梨胭身边,仗着身材娇小,半蹲半走,仰头去瞧盖头下的梨胭,花痴道,“姐姐今天真美。”

梨胭一笑。

宝宝看呆了。

东山眼疾手快将他提起,后面的乌锋深思不属,直直从宝宝身边踏过。若不是东山动作快,宝宝大概会被乌锋踩到。

宝宝悄声问:“他怎么啦?”

东山叹一声,“大概想到什么了吧。”

“是什么?”

东山摇头。

拜堂的时候,东山做司仪,大堂只留下了鄢月、宝宝、乌锋三人。

棠篱要取面具。

当面具取下的时候,东山心中一叹。果然。

和棠篱共事久了,他或多或少感受到棠篱的行事风格——果断谨慎,行在人前。

他果然没有毁容。面冠如玉,清雅疏致,端的是风度翩翩。

鄢月第一次瞧他真面,心中微微一讶。比她想象的俊好多。

宝宝愣住,直直看着他。

乌锋什么表情也无,对此不甚关心。

当东山拖长声音叫:“一拜天地——”宝宝瞳孔狠狠一缩,他不自觉拽住鄢月,颤声道:“不要他们成亲……”

鄢月瞧他一眼,笑道:“梨胭姐姐成亲了也是你姐姐,放心吧。”

“不……”

鄢月轻轻捂上他的嘴,嘘一声,“不许说话哦。”

因为没有高堂,二人第二拜拜的是各路神明。

第三拜——

“夫妻对拜——”

宝宝扭了扭,看样子似要捣乱,鄢月眼疾手快,点了他哑穴和定身,宝宝僵住。

他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对新人互相跪拜的样子,棠篱扶起梨胭。

他的瞳孔里也倒映出东山难得的笑脸,东山嘴巴一张:“送入洞房——”

棠篱重新把面具戴上。

大堂里涌出悬月众人,一时间热闹非凡。

鄢月将宝宝抱到一边,看着他道:“今天是梨胭姐姐大日子,你不许闹。这二人是数着日子在过,活不了多久——”宝宝瞳孔一震。

鄢月叹一口气,“总之,他二人不容易,梨胭此生只这一个愿望,你莫要坏了她好事。”

宝宝颓下来。

“你若还要闹,我就这样把你关一天,明日再来解穴。”

宝宝眼睛睁了睁。

“你若听话,答应不再闹,我现在解穴。”

宝宝眼睛眨了眨。

鄢月给他解了穴道。

宝宝嘴巴动了动,鄢月瞪着他。

他抿住嘴,心里一叹。堂已拜完,还说什么呢?他或许不是呢?

世界上应该有容貌相似的人吧……

宴完宾客,棠篱回到房中,梨胭盖着盖头,低着头,正静静等着他。

他轻轻把盖头掀起,梨胭倾身,一个吻就落在他下巴上,她眼睛眨呀眨,“睡觉吧。”

棠篱一笑。她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如此急色的新娘子。

“夫君。”她脸一红。

说睡觉不脸红,叫人倒是害羞起来。

“等一等。”

“等什么?”

棠篱将床边拴红绳的金剪拿过,剪下彼此一捋头发,打结,放入锦袋,放入梨胭手中。

“为什么这样?”

“人的习俗,既为夫妻,便成结发,合为一体,不分你我。”

梨胭将它揣进怀中,“人可真浪漫。”

棠篱端上酒,在其中一杯里加了他的血,递给梨胭,“最后一个仪式。”

梨胭看看他,看看两杯酒,抬起手指,凝气一戳,血冒出来,她滴进棠篱酒杯里,道:“不分你我。”

棠篱知她误会,然没有解释,竟觉得这样也对,他绕过她的手,作交杯之势,二人看着对方喝完交杯酒。

梨胭没喝过酒,被刺激得双眼紧闭,“怪味道。”

棠篱注视着她,摸了摸她眼睫毛。

梨胭睁眼,棠篱捧着她。

二人四目相对。

“娘子。”

梨胭眼睫一抖。

“夫君。”

啊,他们成亲了。

她闭上眼,听着棠篱的心跳,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外面四个人的心跳——

她睁眼,问他:“他们要在门口呆一晚上吗?”

鄢月带笑的声音传来,“是的呀,你们做你们自己的,不用管我们。”

梨胭眉头皱起,“是这样吗?”

棠篱摇头。

梨胭懂了,转瞬闪身出去,把人扔向各处,特别对鄢月警告道:“不许再来!”

倏尔回房。

她扑进棠篱怀里,“夫君!”

棠篱抱住她。

梨胭一愣。

大多时候,她抱棠篱,棠篱总要顿上一顿才克制地回抱她。

抱与抱之间是不同的。

梨胭从未被他这样抱过。姿势一样,但感觉完全不同。他好像一下子强势许多,扣她在怀中,有一种不再掩饰的占有欲。

一个怀抱,她竟然心跳停了停,有些呼吸不畅。

她抬眼看他,棠篱目光深深,目光中多了某些东西。她心慌地瞥开眼,心里酥酥的,“夫君……”

一个吻落在她耳边。

梨胭耳朵立马染上胭色,害羞动了动。

棠篱……棠篱陌生了一点点。

但是她喜欢。

两个人目光相对,棠篱的吻落下来。

她很喜欢。

棠篱问:“看的什么画本?”

梨胭一愣。

“你说你看过。”

“兰陵笑笑生。”

“是《金莲》、《瓶儿》,还是《春梅》?”

“《春梅》。”梨胭不敢置信,“你看过?”

棠篱沉沉看着她,“很好,我们要做画本上的事了。”

满园春色,烛痕逶迤,有情人缠绵缱绻,正是——

轻解嫁衣裳,浪暖桃香。春兴太颠狂,红莲双瓣映波光。最是消魂时候也,露湿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