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 我要成亲

三人被关在一个山洞里。洞里三个玄铁打造的笼子,铁丝细密紧实,交叉缠织三层,牢不可破,三人便被关在笼子里,脖、手、脚、腰都被枷锁扣住。

看守他们的是鄢茂。

鄢月说看得开也看得开,说看不开也看不开。

二人少说也相处了几年,大大小小的事一起经历不少,他们不谈过去,是对彼此的尊重。

未曾想她以为的尊重,是他的故意潜伏。

四人无言半晌,鄢月最终还是开口道:“给我一个解释。”

鄢茂笑了一笑,恍惚有昔日风流之韵。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弯,未语自带三分笑,原本是多情温柔的眼睛,此刻却没了温柔,冷冷的。

他道:“对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亦确实一个人飘零甚久。若大半年前没遇到来弥城躲祸的族人,我或许依旧会这样下去。”

“躲,是永远躲不来安宁的。”他面色冷然,“只会让情兽一族一步一步后退,忘了自己还有爪子。”

没见过族人被杀,所以可以心安理得的过自己的生活;见过了,他们的血溅到脸上,就不可能了。

人有心,他也有心;人会痛,他也会痛。

“所以鄢常叫你杀她你就杀?你所谓的反抗就是人没杀几个,自己人先打起来了吗?”鄢月冷笑一声,看了鄢茂、鄢炀一眼,“仇恨吃了你们脑子吗?谁他妈阻止你们反抗了?老娘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人,梨胭也不是!我们都在为族群努力,那个疯子在干什么?!况且你们为什么不回去找族长?鄢勿这些年是不是真的一点儿没反抗?你们把你们的想法告诉族长了吗?怎么就认为族长一定是忍气吞声的人?!他活了一百年,见过的残杀场面比我们几个加起来都多,他的痛心会比你我少?!”

鄢月越说越气:“你们真的觉得鄢常那个疯子会比鄢勿更适合带领族群走向新生吗?!他今天可以为了一己私情追杀梨胭,明天就可以为了一瞬情绪杀了你们!我们情兽一族尊卑等级没有人类那般严苛,你我能自由自在逍遥这么多年是因为鄢勿从不逼迫!他尊重每个情兽的选择!呵,现在倒好,你们嫌鄢勿给的自由太多了?情兽族没有凝聚力?不懂反抗?于是自己跑来要强制团结,自我感动,强制牺牲?我倒是真的觉得鄢勿默默做太多了,才养出你们这群愚笨狂妄的蠢物来!”

鄢炀嘴唇紧抿,不发一语。

鄢茂直接出去了。

鄢月气得胸口疼,对外大叫道:“你给老娘回来!老娘还没骂完!”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鄢月对着洞口足足骂了一个时辰。鄢炀起先还默默听着,听到后来,眉头皱起,打断她道:“……倒也没到这地步。”

鄢月转头一瞪,“又不是骂你驴头,上赶着接什么马嘴?!”

鄢炀便再不开口。

等她气喘吁吁骂完,太阳已经升起,明亮的光照进洞里,能看到外面草地上折射着亮油油的光,草地金黄。

鄢月吐出一口气,瘫坐下来。

梨胭阖目养神,鄢炀垂眼看着地上,洞里静了一会儿。

半晌。

鄢月道:“明明是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就不懂呢?”

梨胭睁开眼。她看了看外面空旷的草地,淡声道:“因为他们做不到。”

“这里的人都有他们心里的恨,反抗人类,不全是为了族群,也是为了发泄私欲。”

“他们更想杀人,不想活。”

鄢月看了鄢炀一眼。

鄢炀道:“我不是。”

鄢月一笑:“你当然不是,你只是蠢。”

鄢炀冷着脸不接话。

梨胭等人被囚禁五日。消失了五日的鄢常这天突然出现。

梨胭目光一闪。

鄢常看着她,语气平静,“你的书生逃了。”

梨胭不语。

“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啧,”鄢常摇头,“你竟然喜欢上他。”

梨胭不语。

鄢常一下子撞开门,隔笼望着梨胭,眼神恐怖,面容凶狠,“我说他逃了,派去的人根本找不到他,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梨胭神色淡淡,“我说了他不喜欢我。”

“不,不行。”鄢常眼眶血丝遍布,咬牙切齿,“他怎么能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的人,要全部杀掉。”

下一秒又桀桀笑起来,“滋味好受吗?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视你为怪物……”

梨胭叹一口气。

鄢常一顿。

“你话真的好多。”

鄢月噗嗤一笑。

鄢常面如土色,难看至极。

梨胭看着他,“你要杀我就赶紧杀,你要找他就赶紧找,跑来说什么废话?”

“你于我不过一陌生人,若想刺痛我,讥讽没有用,还不如给我两刀,想让我哪里痛就往哪里刺,光说干嘛?”

“你这样倒是让我疑心你喜欢我。”她顿了顿,“最好不要。”

鄢常爪子一伸,从她颈边划过,三道血痕瞬间显现。他面色可怕,死死盯着她,“你别以为我不敢!”

梨胭面色不改,“你敢,就做,又说废话。”

鄢常怒极而笑,“牙尖嘴利,倒是比过去活泼不少。”他伸手沾了沾她的血,“我说过,不会让你现在就死的。”

“你没有记忆,我当然刺痛不了你。”他伸手进嘴,竟舔了舔她的血,嘴角上扬,猖狂疯癫,“我要有记忆的鄢枝。”

鄢月一阵恶心,想吐,全身毛孔乍起,此情此景令人颤栗。

鄢炀盯着鄢常,目光吃人。

梨胭只皱了皱眉,看着他离开了。

他走后,鄢月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梨胭垂眸不语。看来谨慎一些是没错的。

五日前。

梨胭离开楚都一个时辰后,两匹马从悬月别庄飞奔出城。

上好千里马,一前一后,急速在林间穿梭。

马背上的人,一黑一白,白衣者拴着披风,风中偶有咳嗽声。

黑衣者,乌锋;白衣者,棠篱。

二人急驰两日,天亮时到达桂城。马儿补给,二人亦坐下吃饭休息。

希望他只是多虑。

两日后,棠篱到达江州。

他神色不辨,飞身掠上江州城门墙头,最高的墙上,只有梨胭去程的记号,没有回程的。

四日,按她的回程速度,此刻应早已过了江州。

看来他没有多虑。

又两日,二人昼夜不歇,路上跑死四匹马,天微亮重回弥城悬月山庄。

棠篱一进去,运笔画了一个记号,似流水烟云,沉声道:“弥城方圆五十里,找。”

一日后,悬月高手在西城门、西城门外出十里、二十里、三十里的附近的巨石上,皆发现流水烟云记号。

此记号消失于城西幽山下。

幽山高耸入云,树木丛生,野草疯长,确实是极佳的藏身之处。

此刻,弥城“妖怪”之说甚嚣尘上,暗部百人,一日前和棠篱前后脚到达弥城。

昨日,暗部已收回所有尸体,爪痕是假,乃人制武器伪之。

所有尸体被集中焚烧销毁。叁二目光冰冷,火光在其眼中明明暗暗——知道皇家秘事,不仅不三缄其口,还敢利用它造势,以舆百姓,真是好大的胆子。

此人若不揪出,皇家威严何在,暗部威严何在!

“给我查。”

次日,暗部在城西发现新的抓痕,不仅有两个罪大恶极之人暴尸荒野,地上还有其余人血迹。

死的人背上的刀不见了,血迹断断续续,断于幽山底。

“所有人,上山。”

棠篱隐匿山尖,日落时分,空中人声渐多。他屏息。

“报告,这里有一洞口!”

“有血迹!”

“进去!”

闭目养神的三个人耳朵俱动了动,三人同时睁眼,看向彼此。

梨胭心跳一窒,手心里一下子出汗。她既盼他来,又怕他来。

鄢月看着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梨胭摇头,“我不确定。”时间太早了。她若四日未归,棠篱察觉,从楚都日夜兼程至弥城,至少五日,他还需一两日寻记号,作准备,上山……棠篱若来,至少该是四日后的事,绝不可能今日就到了这里。

“我给棠篱留了记号。”梨胭道。

鄢月皱眉,也一下子想通了其中不合理之处,“这太早了。”

外面传出情兽作战时的低吼声,还有兵器的声音。

三人一愣。

鄢炀凝耳细听,哑声道:“箭声。”

蓝光箭。

暗部来了。

三十情兽对战一百暗士。

已有半数情兽中了蓝光箭。

叁二没想到这里竟是情兽窝。

他盯着对面瞳色各异,妖冶奇谲的怪物,嗜血一笑。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杀过这么多情兽了。

鄢常亦勾唇一笑,目光中的疯狂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看着这些万年不变的黑衣人,他们衣服上有万年不变的标志,脑中闪过无数血腥画面,他深深吸一口气——

正好,他极想杀人呢。

所有情兽,目光森冶,俱是浓浓的嗜血之欲,血液汩汩,心跳阵阵,激动之情难耐。

天空殷红如血,晚霞嫣绝,两方人马同时动作,狠狠厮杀在一起。

梨胭闭眼,气沉丹田,滚滚气流荡漾开来,她冷喝一声,沉气一震,周身枷锁瞬间四裂,她一掌拍向铁门,锁钥应掌而断,狠狠弹向洞壁。

鄢月叹为观止,“出去后我也要学。”

梨胭转瞬飞出,以同样的方式震破鄢月、鄢炀的枷锁,三人重获自由身。

三人听着外面的打斗声,鄢月看着梨胭:“怎么办?”

“逃。”

鄢炀看着她:“不救吗?”

梨胭看着他:“我不救。你可以救。”

鄢月冷哼一声,“还救,你觉得救了他们他们就会幡然悔悟回头是岸?若他们执迷不悔呢?救了他们等着自己被杀?啧,我怎么没瞧出来你还是白莲花呢?”

鄢炀不语。

鄢月讽刺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逃过暗部再说吧你。”

鄢炀皱眉,哑声道:“不救就不救,说这么多干什么?”

鄢月翻了一个白眼,“我白莲花过敏,得了蠢货一靠近就要骂人的毛病,不骂够停不下来,您多担待,别和病人一般见识。”

鄢炀说不过她,闭口不言。

梨胭鼻子动了动,心一跳。

是他。

“棠篱来了。”

话音一落,梨胭已消失在原地。

鄢月心里骂了一句娘,赶紧跟了出去。我也得了一看别人谈恋爱就想翻白眼的病,绝症,治不好。

鄢炀紧随其后。

两方各死伤一半,人与情兽,俱杀红了眼,地上残肢断臂,血染原野,天渐渐暗下去。

梨胭几息飞到棠篱身边,“棠篱!”

棠篱回眸,心一下子安定下来,他沉沉看着她,“第十日。”

什么十日不十日,左边飞来一情兽,右边刺来一暗士,身后有无数蓝光箭朝此射来,她统统不管,直直朝他扑去,一口印在他唇上,“想你。”

浑厚的内力爆炸开来,二人方圆两丈,气浪涛天,蓝光箭碎裂,情兽与暗士统统被弹开,纷纷吐血。

鄢月跃到二人身边,怒目而视:“都什么时候了还亲热,你个小色鬼!”

梨胭灿然而笑。

鄢炀瞬间失神。

“走!”

四人飞奔至洞口,正欲逃出,一黑影瞬间跃至四人身前,黑色的爪子诡异锋利,直直朝棠篱脑门抓去。

棠篱运气一弹,气浪弹开,那人爪子虽未前进,但也没有后退。

鄢常死死盯着他的面具,不知道在哪儿见过,真是讨厌的面具,一见就不喜欢。

他另一爪运气如钩,狠狠劈向棠篱心脏。

一只纯白的爪子从旁横出,划过他手臂,与其相挡,牢牢抵在棠篱胸前。

下一瞬间,另一只白色的爪子直直戳向他心脏,鄢常被迫后退。

他凝空运气,内力外露,将四人挡在洞口。

身后情兽和暗部再次围攻过来,混战一团。

失了时机,鄢月和鄢炀被迫加入战斗,一边防情兽族人,一边躲暗部蓝光箭。

棠篱和梨胭同时起势,合力朝鄢常攻去。

梨胭出爪无情,爪爪狠辣致命,行动中透着三分急迫。按棠篱之前的武功,他完全能一人对抗鄢常。

然此刻二人合力才能与鄢常打成平手,说明棠篱身体一定出了问题。

再拖下去,恐怕不妙。

鄢月被逼到梨胭身后,梨胭道:“你和鄢炀先走!”话音一落,用尽全力,狠狠震出一阵内力,将鄢月和鄢炀身边的威胁全部弹开三丈远。

鄢月拉住鄢炀,瞬间钻进洞中,消失不见。

鄢常被棠篱拖住,飞身难及。他目光一沉,不再对梨胭手下留情,黑色爪子一挠,梨胭背部四爪立现,皮开肉绽。梨胭朝棠篱扑去。

棠篱反手捞住她,潮湿粘腻的血和记忆中某次瞬间重合,万箭穿心。

他脑海里闪现她坠崖那一刻。

此痛刻骨铭心。

棠篱的眼神浑黑如夜,面容难辨,他扣住她,抬手凝气,手掌心隐隐有血色光线,他一掌推出,鄢常冷笑一声,凝掌对上——

鄢常狠狠震出十丈远。

棠篱一口鲜血喷出。

梨胭抱住他,瞬间消失。

四人一刻不停,急速往山下掠去。

梨胭紧紧抱着棠篱,浑身发颤。棠篱一身白衣,胸口处全是他喷的血。他双眼睛紧闭,脉搏微弱,心跳声轻得差点儿听不到。

梨胭喘着气,片刻不敢耽误,飞驰山间。

“棠篱,棠篱,棠篱……”她虽已累极,但还是一直颤声叫着他。

半山腰时棠篱醒了一瞬间,之后便彻底昏死过去。

两个时辰后四人回到悬月山庄,一进悬月山庄,梨胭力竭扑倒在地,棠篱也滾了出去。

她爬起来,重新将棠篱抱起,手脚俱抖。她心里慌得很,死死扣住棠篱的脉搏。

棠篱的脉搏使她安心。

鄢月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背,心中刺疼。不仅如此,梨胭身上其他各处也血迹殷殷,不知道是棠篱的还是她自己的。

梨胭抱了几次,都力竭松手。鄢月看不下去,替她将人扛起,“走。”

回到房间,梨胭和棠篱对坐,二人双手相对,梨胭凝气输出,内力在二人周身运转。

棠篱内力絮乱,在身体各处乱窜,他的内力霸道,梨胭只能勉强运行一周。

她呕出一口血来。

片刻后,乌锋进来,两个人同时给他梳理内力。三人对坐整整一天,勉强抚顺棠篱内力。

梨胭握住棠篱的手,疲累不堪,数着棠篱的心跳声昏睡过去。

她重新醒来的时候,棠篱还未醒,她摸着他的脉搏,缓缓吐出一口气。

乌锋在外道:“他半年内绝不可再用一次内力,否则内力暴冲,百筋必断,变为废人。”

梨胭顿了半晌,“好。”

她闭着眼趴在床边。两个将死之人,管什么过去呢?

过去有什么重要呢?都是过去的事,忘记了就忘记了,此刻,现在,将来,从七仙镇醒来之后,她就是新的人生了。

过去是鄢枝的,现在是梨胭的。

她只想成为棠篱的娘子。

她依恋地蹭蹭他的手,眼睛湿漉漉的。

棠篱睁眼。

梨胭埋在他手中,小声喃喃,“棠篱,棠篱,棠篱……”

棠篱摸了摸她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

梨胭握着他的手,脉搏稳而轻。

她眼眶一红。下一瞬间,她眼前一黑,胸口万箭穿心,世界天旋地转,她蓦地喷出大口鲜血。梨胭下意识捂住嘴,然口中鲜血不停,一口一口无穷涌出——

棠篱手颤抖,隔空顿住,“胭胭。”声音哑涩,透着浓浓恐惧。

棠篱提手,梨胭一下抓住,“不,不要……”她死死咽住,盯着他,“我要成亲。”

二人紧紧相望。

梨胭眼睛里的情绪又软又硬,她一边擦血,一边颤声道:“我要成亲……”她狠狠喷出一口血,无声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