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胭下一瞬间展开笑颜,对着他就啄了一口,“梦里见啦!”
棠篱却笑不出来。
他在梨胭胸口看到和他一样的黑线。
他绝无内视能力,此刻却能清楚看到梨胭的奇经八脉。二人站起,棠篱看到她胸口的黑线已经蔓延五脏六腑,最长的两根,已经到小手臂。
梨胭嘴角的笑也突然僵住,她盯着他胸口,抚摸上去,“为什么还有?”目光既震惊又恐惧。
棠篱一顿,大意了。
她看着他神情,心里一紧,“你早发现了?”电光火石间她想起近一月来的药香,一下子明白过来,“没有制丸,你在喝药。”
梨胭眼眶一下红了,“你怎么这样?”
棠篱只盯着她手臂上的黑线,眉头皱起来。
梨胭眼神一瞥,看到自己的手臂,愣住。
一模一样的黑线也出现在她身体里。
“怎么回事?”
棠篱有一瞬间亦觉得匪夷所思。两个人,竟然中了同一种毒。
他一下子想通,此毒这般狠辣,原来不是要置人于死地——
这毒是专门杀情兽的。
先下毒,后追杀,不死不休。
梨胭和暗部纠葛甚深。
至于他。棠篱嘴唇抿了一下。中同一种毒,又懂机关、情报、武功、药理……他或许曾经真的是暗部的人。
太巧了。
巧到人难以相信是巧合。
梨胭也跟着抿了一下唇,“是我害了你吗?”
棠篱眉目一冷,“不要乱想。”
梨胭抓住他的手,“我不会让你死。”
棠篱看着她,“我也不会让你死。”
梨胭一笑,目光灼灼,“好,我们都不要死。”她还没成亲,才不死。
“你别试药了。”梨胭道,“让我来。”顿了顿,“你教我,我也要学药理。”
棠篱之前试着给自己解毒,因为身体特性,并不能大刀阔斧地用药。但现在梨胭和他中同一种毒,她身体特殊,什么药都能试,且梨胭毒况严重,时间紧迫,棠篱之前想过的几副药性强烈的解药,或可一试。
“好,教你。”
两个人学了一晚上药理毒理。
这边,贰一回府复命。
“杀暗士者被另一情兽所救。”他顿了顿,“是刺杀秘主的那个人。”
谢瞳目光一冷。会泽之后,暗部多方搜寻,然还是丢其行踪,此刻竟在楚都出现了。
贰一垂目,“她会秘主武功。”
谢瞳愣住。之前暗士十二原来是被她杀的。晏沉和她在一起。
谢瞳不知怎的,心下竟一松。
真的回来了。
生死不知大半年,群龙无首,谢瞳表面不显,实则日日忧心。
不管他要做什么,知道还活着,谢瞳的心,稳了。
“暗部三府俱出动一半人数,已全面埋伏楚都,城中各处,亦整装待发。”这是之前三首领早已下的令,发现刺杀者,全力围剿,生要擒人,死要裹尸。
“慢着。”谢瞳眉头一皱。
晏沉若真的已回来却不现身,大概率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已经回来。
此情兽会焚世心法,必为晏沉所授,大概率是晏沉的人。
此刻若大张旗鼓全城搜捕,必会引人注意,且此情兽或难逃追捕。她若捕来杀了,岂不坏了晏沉的事?
但晏沉明知暗部不会放过刺杀者,此人一现身,暗部必要不计代价将其抓捕,又为何让她现身?
是自己不方便动手,借暗部之手除之吗?
抓,还是不抓,这是个问题。
谢瞳想了半天,最后想到他曾经对她说的话——“上心难猜,莫自作聪明,在其位,谋其职,上位者喜欢的是忠心又聪明的人,忠心在聪明前面。捞不准的时候,先忠心。”
“全城戒严,尽量活捉。”
谢瞳闭上眼,脑袋痛。不猜了,权当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做。
晏沉若想保,多的是法子救她。
第二日一大早,悬月便得到全城戒严的消息。不仅四大城门增加许多官兵,街上巡逻的侍卫也空前多起来。
官兵每家每户搜查,百姓人心惶惶,不知所为何事。
鄢月出门尝试获取消息,才出悬月两条街便谨慎掠回,道:“街上的暗士一夜之间多了三倍不止。”
“计划暴露了?”
棠篱摇头,“不是。”
梨胭道:“是我救鄢炀,暴露了。”当时情况紧急,她若不出手,鄢炀必死。
她虽知道暗部一直在追杀她,但没想到会为了抓住她全城戒严。
看来她过去真的做了件大事。
“那现在怎么办?”鄢月问。
藏是好藏的,梨胭如今的身手,想抓她不容易。就是刺杀计划难以实施。鄢炀……
梨胭道:“我先去把鄢炀找到,带他回来。”他隐藏在外,稍不注意就有可能一命呜呼。
这是他们唯一找到族长的线索,不能让他有事。
梨胭找到鄢炀的时候,鄢炀正好从薝下酒馆逃出,前门大厅,官兵正在搜检。
他正欲急速飞走,梨胭一把薅住他,“别跑。”鄢炀只要一起身,展现出异于常人的速度,整条街的暗士都将惊动。
街上官兵,俱配了蓝光箭。
“整座城被暗部包围了,暗处全是暗士。”
鄢炀冷眼看着她。
梨胭面容暗黄脏污,衣衫褴褛,身上的味道使人退避三尺。她拿着破碗,扭着鄢炀不放手。
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乞丐在讨东西。
她动作癫狂,扭着人哭嚎,湿漉漉的袖子甩上鄢炀的脸,一坨黑色的不明物糊上去,泥斑点点,瞬间挡住他的脸。
“他们在找我,对男子的检查没有那么严,你装作气疾败坏的样子出去,不会受人怀疑。”梨胭抱着他又哭又笑,身上又臭又脏的东西贴了他一身,鄢炀面色一黑,怒道:“哪儿来的混账东西!”手一甩,将乞丐狠狠甩在地上。
乞丐瞬间伸手,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
“城南悬月别庄,去那里等我。”
男人横眉冷目,一脚将人踢开,“呸,晦气!”骂骂咧咧从门口走。
“慢着!”一官兵拦住他。
鄢炀冷冷看着他。
旁边的官兵拉拉那人,“他是男的,不用查。”捂住鼻子,“臭死了,赶紧滚!”
“那乞丐滚过来!”
梨胭笑嘻嘻往这边走,一群人捂住口鼻,要被臭晕过去。
一官兵瞧了她两眼,所找之人容貌绝美,二八年华,绝不可能是此等妇人,他不耐烦挥手,“算了算了,你也滚!”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来,分别往不同的方向离开。
梨胭等了半个时辰,鄢炀出现在悬月门。
鄢月道:“现在你可信我们不是暗部间谍?”
鄢炀面色冷淡,声音细哑:“不信。”
“你!”鄢月咬牙切齿,“若我们是,干嘛救你两次?”
“我的命不值得你们救两次。”鄢炀目光阴冷,“所以我更不信。”
鄢月:“……”世风日下,我想杀同类。
梨胭拦住鄢月,对他道:“你错了,你的命值得我们救两次。”
鄢炀看着她。
“我喜欢你。”
鄢月呼吸一窒,目光瞬间转到棠篱身上——我的天!
棠篱面色如常,仿佛没听见。
梨胭直直看着他,“即便你不知道族长在哪儿,我也会救你。情兽族之前没有荆轲,现在有了。”
“花言巧语,巧舌如簧。”鄢炀依旧面色冷硬,隐见怒气,“和人类如出一辙!”他目光朝棠篱刺去。
梨胭挡住他的目光,上一秒才表白,下一秒警告道:“但你若伤害他,荆轲怎么死,你怎么死。”
鄢月又瞧棠篱一眼。
棠篱面色如常,也仿佛没听见。
看来棠篱比她更适应梨胭的说话方式。
鄢炀冷哼一声,“我不屑杀普通人。”
梨胭点点头,“那就好。现在非常时期,切莫冲动,等我们把暗部的人引开,你再行动不迟。”
“你要做什么?”
梨胭瞧他一眼,“事关性命,我不告诉你,等着吧。”
接连三日,梨胭毫无动作,只每天跟在棠篱身后学药理毒理。
棠篱煎了几副药,梨胭一饮而尽,晚上看时,黑线并未减少。
“没关系,慢慢来。”梨胭并不气馁,“晚上接着学。”
“好。”
梨胭白天看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到了晚上,就把看书的困惑告诉棠篱,棠篱解答。有些时候,二人会一起探讨。
梨胭惊讶于棠篱不过比她早两月看医书,但他仿佛已经把全天下的医书都看完了一样。
棠篱笑:“就许你一人过目不忘?”
又过了几日,梨胭试着自己配药,她配药大胆,只看有用药性,不怕毒性,配出来的解药毒死了好几只信鸽,她面不改色喝下去,无事人一样。
但是身上的毒未解。
鄢炀观察她好几日,见她每天吃饭一样的喝奇奇怪怪的汤水,身上的药味隔十丈远都能闻到。
眉头皱起。
“情兽一族不会中毒。”
梨胭又喝下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那是你知道得太少。”
“断肠草、钩吻、红娘子、砒石……你这几日把十大剧毒全尝了一遍,这不好好的吗?”
梨胭趁他不备,一枚银针扎他手上,鄢炀的手瞬间麻木开来。
“你——”
梨胭抽回银针,银针青色,泛着蓝光,“这是从暗部蓝光箭上刮下的粉末。”她看了看银针,又看了看他,“麻药都有了,为什么不会有毒药?”
鄢炀鼻子动了动,眉头皱紧。之前他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蓝光箭,此刻一闻,莫名有种熟悉感。
“有刺鼻腥味。”
梨胭点头,“这蓝光箭或许有血引。”
“这个味道我在哪里闻过。”
“血的味道,哪里都有。”
“不是,不一样。”鄢炀若有所思。
“哦,你想起来了告诉我。”梨胭对此不甚在意。
鄢炀盯着她,“你真的中毒了?”
梨胭点头,“对啊。”
鄢炀倏尔飞走。
十日后,昌城、弥城、桂城、江州、阳城、锦城各处官府皆接到报官,各地都出现同一种“妖怪”,似狐似人,容貌绝美,来无影去无踪——所到之处,必杀大奸大恶之人。
然手段残忍,爪痕犀利,不似人为,各地百姓恐慌非常。
这日早朝过后,熹帝召暗部三首领内殿议事。
“说说,最近怎么回事?”
三人跪在殿前。
谢瞳匍首道:“臣已派人去查。”
“光查?”熹帝手里拿着折子,“这么明显的情兽痕迹,你不派人去杀,光查?!”
谢瞳目光冷凝,沉声道:“此事突然爆发,且目标分散,臣怀疑是其故意为之,以分散暗部力量,有围魏救赵之嫌。”
“朕不管他们是为了救谁。”熹帝冷声道,“此事绝不可再闹大,情兽之密,也绝不许泄露。你们立马增派人手,既要把事情解决,也要把风波平息,十日后,若朕再收到一封这样的折子,你们三人提头来见!”
“臣,遵命!”
三人回到暗部。谢瞳面色难看。
宗恣面无表情,道:“情兽之事乃皇家秘辛,若百姓知道沇国开国皇帝一时兴起竟造出此等怪物,皇家颜面威望必荡然无存,恐动其根基。熹帝大怒,情有可原。”
殷三苍眉头一皱,道:“突然间六城皆出现情兽怪物,当众杀人,爪痕明显。此事确有蹊跷。按情兽一族的速度,他们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杀掉人,且也完全可以借以工具,不必留下爪痕。这是故意挑衅吗?”
他顿了顿,又道:“若真是围魏救赵,楚都全面埋伏,全城戒严,近几日绝没有可疑人士离开京都,她是怎么和六城联系上的?”
谢瞳闭着眼,她当然做不到,晏沉做得到。
宗恣将壹府首领令牌扔给谢瞳,“熹帝只想把事情压下来,真相如何,他不关心。我们听令便是。此事乃你贰府事,我没空插手,给你壹府一半人手,速战速决。”
宗恣走到门口,回过身问:“新药试了吗?”
谢瞳摇头,“暂时没有,被他逃了。”
“此药根据秘主失踪前给的方子而制,只制出两瓶,顶尖高手沾之即死,莫要浪费。有结果了告诉我。”
“好。”
宗恣走后,殷三苍道:“这件事是不是秘主所为?”
谢瞳面色冷然,“我怎么知道?”
“那好,我也借叁府一半人手给你——”
“停住。”谢瞳看着他,“宗恣我不敢惹,他有他要做的事,无暇顾此事我能理解,你别想这样。”
“你欲如何?”
“我三城你三城,七日之内把事情解决。”
殷三苍一顿,“好。”
谢瞳对空中叫道:“贰一。”
“属下在。”一人飘至门外。
“京都的埋伏调回,贰二,贰三,贰四各带一百人去锦城、阳城、桂城,知情者俱诛之,勿留后患。”
“是。”
鄢炀没想到暗部真的解禁了,他更没想到的是一个人类竟然帮着她做这些事。
这十日棠篱对梨胭的态度,鄢炀俱看在眼里。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未有任何隐瞒。
眼中的温柔亦只对梨胭。
感情是装不来的东西。
他看着那二人分喝一碗药汁,明明是很苦的东西,两个人却相视一笑。
“你若再不告诉我们族长在哪儿,梨胭只有半月可活。”鄢月出现在他身旁,亦看着远处二人。
“此毒无解,我们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找到下毒之人,或可有一线生机。”
鄢炀默了半晌,“我可以告诉你们。”
远处梨胭目光一闪。
棠篱看着她,“他们在说什么?”
“鄢炀答应说了。”
“在哪儿?”
梨胭看过去,“他不要你知道。”
相隔十丈,梨胭和鄢炀四目相对。
棠篱垂下眼,“可以。”
梨胭收回目光,“我们今晚就出发。”
棠篱颔首,“好。”
晚上,二人独处,棠篱拿出一大盒子,打开,对她道:“此乃玄铁冰丝织成的雪蝉衣,轻薄无物,然坚硬无比,可挡大部分刀枪箭矢,你以后和暗部对上,不必忌惮蓝光箭。”
月光下玄铁冰丝散发着淡淡银光,她拿起来,衣袂飘扬间光华阵阵,像抖落银河星光,美极了。
梨胭穿上,正好合身,她非常喜欢,“哪儿来的?还有吗?也给鄢月一套罢?”
棠篱一笑,“世间仅此一件。”这是传说中的东西,棠篱在书上看到,不死心去寻,机缘巧合之下,从一琉尾洲商人处得到,花了悬月门一半的积蓄。
速度是情兽一族的逃生关键,有了这雪蝉衣,他又能安心几分。很值得。
时候不早,到了他们上路时候,棠篱道:“一路小心,快去快回。”
“好。”
“你若四日不回,我便去弥城寻你。”棠篱和鄢炀交涉,最终鄢炀告诉他一个大的城池。鄢炀不信棠篱,棠篱也不完全信他。
“好。”
梨胭抱住他,“等我。”
棠篱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他教过她。
此诗后一句是——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她还没有走,他就说想她。
梨胭闭上眼,终于有一点懂了。
人为什么要写诗,诗为什么要婉转多意,诗与语的区别。
你走了,镜子都暗下来了。
一句诗,包含的不仅仅是我会想你,是无数想你的情景和殷殷盼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