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章 庄周梦蝶

第二日一人一狐如在七仙镇院子一般,如常起来,如常饮食,如常一人读书写字一狐伴之身边。

半日闲散,时光仿佛静止。

午饭后,一人一狐在庭院中晒太阳,小狐狸晒得浑身懒洋洋,脑袋吊在半空,渐渐往地上滑。

棠篱也晒得迷瞪,只松松握着它的爪子,没有在意。

正当小狐狸“呲溜”一下要栽地上时,一只手将它接住了。

小狐狸一愣。

棠篱也一愣。

晏蔺抱着狐狸,摸了两把,笑道:“你们两个,倒是自在。”

小狐狸蹿回棠篱怀里,脑袋埋上,拱了拱。棠篱站起来,手有一下没一下摸着狐狸,“让王爷见笑。”

仆人上前撤掉躺椅,换上桌凳,又上了点心茶饮,退至一丈外,静静列作一排背景。

二人喝茶聊天。

“先生的画,三弟十分喜欢,被其挂在书房,日日品鉴。楚都个中高手,见画亦惊为天人,纷纷欲求先生墨宝藏之,连中书省张大人也不禁问了先生名字。”

“乡野之人,作画不拘形式,粗鄙原始,乍一看唬人,却禁不得推敲。大人们瞧个稀奇罢了,在下当不得盛赞。”

“先生莫要谦虚。”

棠篱垂眼,“王爷今日前来,可是要问第三事?”

晏蔺一笑,喝了一口茶,“先生要猜猜吗?”

棠篱摸着狐狸,声音平淡:“是大着胆子猜,还是随意猜猜?”

“请先生大着胆子猜。”

棠篱用手指沾了茶,“棠篱得罪。”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有些苍白。手指划动,写出的字也骨节分明,筋骨铮铮,和他苍白柔弱的手不甚相配。

桌子上显出一个字——天。

不过几秒,茶水干涸,天字消失。

二人四目相对,晏蔺面无表情。他道:“棠篱,你好大的胆子。”

“在下一介莽夫,不知分寸,请王爷恕罪。”

“本王醉心山野,无意朝堂纷争,外界亦知本王性格淡泊散逸,不喜拘束,先生何以如此看本王?”

“人之常情。”

晏蔺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谋朝篡位怎么算人之常情?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竟是常情?

“王爷身份尊贵,胸有乾坤,本可大展抱负,名垂青史,却因嫡庶之别,囿于一隅。布衣才子,尚有龙门一跃,王爷一身傲才,却注定以风流王爷之名百世流传,试问天下何人不为之叹息?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此,何难不是人之常情?”

晏蔺心中一叹——这口才,这心思,这胆子!他本没有谋逆之心,被他如此一讲,也生出些蠢动的心思来。他道:“先生可知当朝太子?”

棠篱面色不变:“知之甚少。”他从七仙镇醒来,靠着酒馆各色人士的闲聊获得各路消息,他只知道太子半年前身染怪疾,难以离床,皇帝遍寻天下名医,然至今无医可药。

晏蔺道:“皇兄乃难得的帝王之才。”即便他和晏沉只寥寥数面,但晏沉为太子时的所作所为,也令晏蔺叹服,晏蔺心甘情愿叫他“皇兄”。

“棠篱大可能猜。”

“如何?”

“太子怪疾半年,皇上不废储,群臣无上谏,国之根本,君臣俱默,足以见太子之能。”

“是。”晏蔺叹气,“太子之能,我和晏风望尘莫及。”

“然——”棠篱顿了顿,“储君事关沇国未来,不可儿戏,半年已是极限。太子不醒,废储近在眼前。”

“你觉得他会醒吗?”晏沉若醒,他不想争;若不醒,晏风为帝,还不如他去当。

“这是王爷问我的第三件事吗?”

晏蔺失笑,“非也,和先生讨论耳。”

棠篱却不再说,而是道:“然此问棠篱却不能告知王爷。”

老狐狸。晏蔺面上笑容不变。

棠篱看着他道:“王爷若问此问,十万太少。”

奸商。晏蔺笑意盈盈:“先生能知未来?”

“未来都是现在的一切创造的。知道现在,就知道未来。”

“那现在是什么?”

“皇帝欲立三皇子为储,然三皇子性格刚正不阿,宁折不屈,虽勇直但一身戾气,手段狠辣,脾气火爆,缺少迂回,不懂朝堂,文武百官,俱怵之。”他看向晏蔺,“王爷心中,不服。”

晏蔺哈哈大笑。

等他笑够,他闲闲散散,眼睛望着远处圆荷,“可惜,皇兄什么时候醒来,本王没那么想知道。”

出乎意料。

棠篱目光未变,依旧看着他。这是棠篱没想到的。第三问,他已经确定晏蔺会问有关太子的事。

若说晏蔺没有极尊之心,棠篱不信;若说他野心勃勃,他平时的所作所为又差了一点儿。

太子若真乃百年难遇之帝才,晏蔺争不过,当个闲散王爷,倒也说得过去。

如今太子势弱,人心浮动,乃他最好上位时机,这个时候他不问朝堂之事,那问什么?

晏蔺见他惊讶,颇有些意得,“世上是有先生猜不到的事的。晏某原本确实想问皇兄之事,然走到中途,另一事魂牵梦绕,已成晏某心病,虽知可能先生也毫无办法,然本王鬼使神差,还是愿来一试。”

“王爷请讲。”

晏蔺对远处叫道:“北山!”

北山躬身上前,双腿跪下,双手递上一画轴。

晏蔺拿起,只打开两寸,复又合上,恼道:“晏某画技粗陋,俗不可耐,本不该以浊笔污其仙姿,然世间唯晏某一人有幸窥见神颜,百般无奈,只能如此。”

棠篱摸狐狸的手一顿。

狐狸四仰八叉躺在他腿上,正被揉得昏昏欲睡,棠篱动作突然停下,她茫然睁眼,和棠篱沉沉目光对上,一抖,缩了缩爪子,有些莫名——怎么生气啦?

棠篱捏了捏她耳朵。梨胭动了动,不要他捏。

晏蔺把画递过来,嘱咐道:“先生小心。晏某只此一幅。”他从未如此。

棠篱握住画轴,缓缓打开——

小狐狸睁大眼睛,瞌睡全无——

白衣仙子,翩翩随风,惊鸿回眸,月上绝色——画上美人,正是梨胭。

晏蔺见棠篱神色平淡,既无惊艳之色,也无赞叹之意,心中羞赫,道:“晏某浊笔,画不出此女子出尘之姿半分。先生莫以晏某之笔度其仙姿。”

棠篱将画合上,送还给晏蔺,“王爷的意思是?”

“找到她。”

“找到之后呢?”

晏蔺一顿,“敬为贵宾。”

“之后呢?”

“……以礼待之。”

“之后呢?”

晏蔺顿住,“若她愿意……”

“棠篱一介读书人,懂诗书,修字画,四书五经,父子君臣,王爷皆可问,至于男女之情,王爷还是另请高明。”

晏蔺苦恼道:“她来无影去无踪,身份神秘,我已派人寻了两月,俱无所获。我知此事是难为先生,然晏某实无办法,先生心巧,或许从其行为与穿着能瞧出一二?”

狐狸直勾勾看着晏蔺,好奇之色明显。

棠篱将她脑袋转过,揉了揉,又捏住她爪子,以示警告。他眼睛落在狐狸身上,道:“不知王爷可知庄周梦蝶?”

“知。”晏蔺问,“先生可有深意?”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棠篱道,“生死物化,虚实莫幻,找得到,她便存在,找不到,她便不存在。”

“若我一定要找着她呢?”

“你执,她就永远存在。”

晏蔺愣了半晌,复又笑道:“先生清心寡欲,对男女之事也看得开。”

“红粉骷髅,何必执于一人。”

“古往今来多少可歌可泣的话本,皆来源于执一人。”晏蔺和狐狸的眼睛对上,“红尘繁华而寂寞,位列九尊如何,家财万贯如何,扬名立万又如何,孑然一身,身前身后都是寂寞。”

棠篱捂住了狐狸的眼睛。

“先生的狐狸,眼睛有灵。”

“王爷谬赞。”

晏蔺摩着画儿,半晌起身,嘴角自带三分笑,“先生还欠我一事。”

“自然。”

“来日再论。”

“王爷慢走。”

晏蔺走后,棠篱坐在原处,细细喝了一杯茶,不知在想什么。

梨胭对画儿好奇,一直拱着棠篱进房间去。棠篱没有办法,便从了她。

一进房间,梨胭问道:“他画我干嘛?庄周梦蝶又是什么故事?他在找我吗?我都说了不和他做朋友,怎么还找呀!”

棠篱看着她。

梨胭见他不说话,只盯着她看,疑惑道:“怎么了?”

“我给你画一幅画罢。”

梨胭眼睛一亮:“好!”

两个时辰后,画成。

棠篱盯着画儿看,心道:是了,这才是她。

梨胭过去一看,也甚是满意,“比晏蔺画得好看。”她把它卷起来,放在画筒中,“以后我们的院子建成了,这幅画要挂在书案前面,随时随地都能看到。”

“好。”

梨胭转念一想,她有画儿,棠篱却没有,不甚公平,她应该给棠篱也画一幅才对。

墨汁尚未干,宣纸亦未收起,梨胭笑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坐好,我也帮你画一幅。”

棠篱一讶:“你会作画?”作画精细,梦中难教,他没有教过她。

“日日见你画,虽未学,还是能画。”

棠篱便坐下,“好。”

梨胭边画边讲:“在江州城,为了寻你,我画过,在桂城也是。那时只能靠印象作画,画得不好,此刻你坐着,应该能好上许多。”

棠篱拿了一卷书,翻过一页,嘴角含笑,“你慢慢画,我不急。”

一人看书,一人作画,房间里便静下来。

翻书缝隙,他瞥去一眼,梨胭眉目专注,一脸肃色,看样子是极认真在画。然,她不会握笔,手指僵硬,手腕也木着,一动笔,身体跟着动,像是全身都在用力,认真之外,笨拙可爱倒多些。

棠篱一笑,收回目光,心中暖意融融。

一个时辰后。

棠篱原本就未报希望,见了画,哭笑不得,没想过会如此惨不忍睹。

然梨胭却满意点头:“比上次好。”

棠篱无法想象上次是什么样子。

她把画卷起来,也放进画筒中,“这个也留着。”

棠篱由她去了。

偏梨胭画上瘾,觉得不够,把花瓶摆上桌:“我再画一个这个。”

棠篱见她画得津津有味,画作却难以言表,袖子上亦全是墨汁,终于无奈叹道:“我教你。”

“不要。”梨胭拒绝得干脆利落,“我画什么是什么,这是梨胭画的。别人一瞧你的画便知这是棠篱所画,自然我也要别人一瞧我的画便知这是梨胭画的。”

棠篱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便站在她身边,看她画画。

但刚刚才拒绝了的人转眼问道:“这花纹如何画?”

“这颜色怎么调?”

“这线怎么拉?”

她若问,棠篱便答;她不问,棠篱就看着变成“梨胭风格”。

最后成品出来,倒是有一种朴拙另类之美。

梨胭空前满意,将画儿收起,满足叹了口气。

然她袖口、胸前、裙边、面上、手上都沾上墨汁,深浅不一,浓淡不均,颇有些狼狈。

棠篱给她擦了一小处手,搓出红印,顿了顿,放弃,“我叫人打水进来洗一洗。”

“不用,我自己去洗。”

“去哪儿洗?”

“逸王府有一处温泉,平日无人进,我去那儿洗。”

棠篱垂下眼。逸王府的温泉,是给逸王及其妃子用的。“温泉水脏,还是叫人打水罢。”

“哦。”梨胭不做它想,化作狐狸,乖乖呆去棠篱怀里。

棠篱叫人准备好沐浴用品,挥退所有下人,关上门。

梨胭化回人形,正欲脱衣服,棠篱赶紧按住她的手,“去后面脱。”

“你不帮我洗吗?”

棠篱额上青筋跳了又跳,敲了她脑门一下,“男女大防,男女大防,今晚背三遍。”

“之前不都是你洗的吗?”梨胭失落得很——啊,原来化作人形,连澡也不给洗。

棠篱一句话不说,放下帘子,深吸一口气,“洗完穿好衣服出来。”顿了顿,“衣服在屏风边。”

“知道啦。”

梨胭褪掉衣物,对着镜子打量,实在不知道男女大防防的到底是什么。棠篱教的那些,都在保护她的这具身体,仿佛这皮肤被人摸了碰了就会留下可怕印记,她摸了摸自己的手,什么都不会留下呀——墨汁那么黑,沾上了依旧能洗掉,被摸了亲了又会怎样呢?

“还不下水?”棠篱的声音在外响起。天气虽热,但此刻已是晚上,站久了依旧会着凉。

里面传来人下水的声音,还有一声舒服的喟叹。

棠篱垂眼,开始练字帖。

梨胭坐在桶里,花香阵阵,水汽氤氲,隔着帘子,隐隐能看到棠篱坐在书案前。

她趴在桶边,好奇道:“你在干什么?”

“写字。”

“写什么?”

“无字碑帖。”

梨胭笑,声音带着热气,软绵绵的,“既然是无字碑,哪里有字写?”

“无字碑名无字碑,实际上有字。”

“那为什么要叫无字碑?”

棠篱笔画一滑,又写坏一个字,他声音平静,“手中有字,心中无字,万物归于虚无,一切无字,故曰‘无字碑’。”

梨胭钻进水里,棠篱的声音变得叽叽咕咕奇奇怪怪,她一笑,蓦地从水里钻出,喘一口气,好玩儿。

“为什么要做到‘手中有字,心中无字’,字有了便是有了,干嘛不要它?”一问完她就钻进水里。

叽叽咕咕,咕噜咕噜……棠篱的声音又变异了。

“哗啦!”她破水而出,笑容亮如星辰。

“无聊的人类。创造了字,又不要它,要追求无字,无字真的存在吗?”

叽叽咕咕,咕噜咕噜……

棠篱听着里面哗啦、哗啦、哗啦的水声,心跟着一上一下,仿佛自己被人按着窒息一阵,呼吸一阵,手下的字,早已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他坐在案前,窗外月明星稀,有奇异的花香飘过来,勾人心弦。

无字存在与否不重要,他承认字的存在,亦不追求无字,他手中心中都有字,他要她不仅懂字,还要懂爱。

不,是要她先懂爱,再懂字。

哗啦声没有传来,棠篱眉头一皱,叫道:“不能憋太久。”

静。

棠篱眉头皱紧。

“哗啦——”梨胭再次破水而出,还伴随着咯咯笑声,像一个小孩找到一个新奇的玩具。

棠篱心落了回去。

里面声音传来,带着疑惑,“墨水还有。”

“用香胰搓一搓。”

一刻钟后,梨胭拉开帘子出来,长发如瀑,出水芙蓉,即便她穿得严严实实,眼角眉梢,俱是水做的风情。

湿漉漉的头发滴在地上,随着她湿漉漉的脚印一路蜿蜒进棠篱心里,一地滚烫。

她欢快地跑上床,倒进被窝,背对着他,“棠篱,擦毛毛!”像想到什么,半抻起身体看他,“不会连毛毛也不准擦吧?”

毛毛。棠篱一笑,“这不叫毛毛,是头发。”他拿起帕子,走过去将她的头发包起来。

梨胭原本打算他若连毛也不给擦,就化作狐狸咬他。好在棠篱没有拒绝,默默挤干水份,握住她的头发。

梨胭舒服的闭眼。只要棠篱挨着她,她就舒服。

雄厚的内力凝于掌心,以指为梳,他缓慢而轻柔地穿过她的发丝,温度宜人。一下,两下,三下……

梳的人缠绵缱绻,满目温情,被梳的人一脸享受,乐在其中……

片刻后,梨胭呼吸平稳,竟悄悄睡着了。

棠篱看着她,轻轻摩挲过她脸颊……胭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