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篱“哇”地呕出一大口血,胸口刺痛,脑袋一晕,昏死过去。
此刻悬崖之下,三位黑衣人极速掠过,巨大石头上,某黑衣人摔得血肉模糊,不辨真容,十丈之外,一白衣女子摔成四段,面容模糊。
一男声沉沉道:“烧了。”
“是。”
三人扛尸首而去。
棠篱醒来的时候,月上中天,圆圆的月亮散发着惨白的光,照得周围的树光怪陆离,绿影凄惶。他躺在地上,衣服已经被露水打湿,双手红红,沾着梨胭的血。
万丈悬崖,深不见底,若是常人,尸骨无存。可是狐狸异于常人,没有死。
不仅没死,还入了棠篱的梦。
“我没死呀,你去弥城等我,我伤好了就去找你。”
棠篱笑起来,起初是无声的笑,后来笑声荡荡,山间似有回声。
笑声似喜似悲,又恨又怒,哀戚仓皇,悲断人肠。
他爬起来,沿着悬崖节节摸索,顺着石头艰难下行,他的手、膝盖、脚,一下一下磕在石壁上,撞出无数伤口,青青紫紫,血肉模糊。
棠篱恍若不觉,神色沉静,只毫不犹豫继续往崖下爬。
一夜过去,浑身是血的人终于下到崖底。
崖下怪石嶙峋,寂无人烟。一眼望去,深山荒林,鬼气森森。
他一寸一寸,不放过一块石头,不忽略一棵花草,誓要摸遍方圆一里。
三日后,一无所获。
他力竭而倒,不知道第几次昏死过去。
他又进入熟悉的梦境里。
梦里只他一人,梨胭声音响起:“我没死呀,你去弥城等我,我伤好了就去找你。”
棠篱嘴唇微颤,声线发抖:“你在哪里?在哪里养伤?我来找你。”
梨胭声音响起:“我没死呀,你去弥城等我,我伤好了就去找你。”
“你疼不疼?”他喉咙发干,似有万箭穿心,“你在哪儿?怎么不出来来见我?伤很重,是不是?”
梨胭声音响起:“我没死呀,你去弥城等我,我伤好了就去找你。”
无论他问什么,怎么问,梦境里空无一人,梨胭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话。
天亮了。
日光热烈,石头滚烫,棠篱睁眼,浑身无一处不疼痛。
我没死呀,你去弥城等我,我伤好了就去找你。他脑中一片白茫茫,只机械地盘旋着梨胭的声音。
最终,他慢慢爬起来,朝远方走去。
半月后。弥城。
蒙面男子面色苍白,坐在马车之中。车外人声鼎沸,吆喝四起。街道两旁,既有雅致的小酒馆,也有繁华的大酒楼,既有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有支摊架锅的小店,各种食物的味道争先恐后,钻进各类人鼻中……这是一个繁华的大城,一进城,就感觉到生命的鲜活热闹,每个人都热烈的活着,每个人都有噗通噗通的心跳。
车中的男子目光沉静如水,对车外的热闹毫无所感。
马车驶过热闹的街道,转进人烟稀少的小道,前面再过两条长街,就是沇国逸王的府邸。
前面走出一个人来。
他目光呆滞,身形僵硬,伸着左手,口中胡乱喃喃。
人与马车对上,赶车的东山眉头一蹙,叫道:“逸王府车驾,回避!”
来人充耳不闻,直直朝马车而来。
近了,东山才发觉此人举止怪异,宛如痴儿,他只好吁住马儿,等其经过。
未曾想来人走到他身边停下,眼睛望着远方,眼神散漫,“有米菜糕吗?”
东山语气不耐,挥挥手,“没有!”
米菜糕是平民小食,极其廉价,多为妇人自制,少有人卖。
来人呆呆走了两步,在马车窗口处停下,转向车里的男子,声音木然:“有米菜糕吗?”
“没有。”
马车咕噜噜驶开,风中飘过一声呢喃:“有米菜糕吗?”
这座热闹的城池,自然不止大街上的繁华热闹,蜿蜿蜒蜒的小道上,有数不清的悲泣和死寂。
马车在逸王府停下,东山扶着男子下来。西山守在大门外,见二人,躬身行礼:“王爷已经在菊叶轩等着了。”
三人一路无话,西山领着人径直往菊叶轩而去。
逸王晏蔺姿态慵散,随意靠在椅子上,正有一口没一口啜茶。
男子跨进室内时,晏蔺恍了一下神——这身形……但当二人目光对上,他立马松了弦。
此人文弱温润,虽不卑不亢,傲气天生,然神静质静,身上无一丝杀气,与他所想之人天壤之别。
三人拜见,东山西山二人跪下去磕头,唯蒙面男子,仅拱手拜了一拜。
东山一顿,磕头道:“幸不辱命!”
逸王对男子的行为不甚在意,虚扶起东山,“一路艰险,辛苦。”
东山、西山、南山、北山四人,乃逸王幕僚,各有其长处。东山此人,武艺高强,黑衣人射箭,一箭致命,东山体质稍异,心脏较常人右偏一寸,因而躲过一劫。
东山当时虽拣回一命,然一箭穿心,伤势甚重,若无棠篱,依旧是丧命荒野的结局。棠篱把回魂丹给了他。
此时站在菊叶轩的男子,正是半月前死里逃生的棠篱。
晏蔺对其道:“先生之仇,便是晏某之仇,先生欲报此血恨,晏某愿意代劳。”知道他有仇,然不问一句,只表其态,若他要报,便表明成为逸王府的人。自称极谦,非用权势压人,以情感之,难怪坊间俱赞其“风流潇洒,谦恭下士,平民王爷也”。
棠篱垂眼,回道:“棠篱私事,不敢劳烦王爷,死里逃生,心境大异,只求一隅,书画为生,远离纷嚣。”
晏蔺颔首,知他不欲多言,道:“舟车劳顿,先请休息,菊叶轩为先生所留,安心住下。晏某改日再来与先生切磋画艺。”
“多谢。”
回雪殿。
晏蔺立在书案前,东山躬身垂目,立其身后。
“他为何带着面具?”
“原驯养一小狐,小狐顽劣,抓伤了他,面上不雅,故而藏面。”
“你可亲见?”
“回途之事,众人亲见。”
“狐呢?”
东山一顿,轻声道:“死了。”
“因何死?”
“小的不知。”东山眉目不变,“当日杀手突现,一招取命,小的虽侥幸不死,然之后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等小的醒来,其身边已无小狐,此人一身血迹,黑衣人俱无所踪。”
晏蔺看着妖冶绝伦的百兽图,半晌道:“有意思。”
一个画技冠绝天下的文弱书生,身中奇毒,先假借一管事之手传一训兽之法,引人注意,后进献百兽图,声名大噪,引他前去请其出山。出山途中,又有绝顶高手取其性命。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竟在高手包围下安然无恙……晏蔺嘴角含笑,真是精彩。
“你跟着他。”
“是。”
东山回菊叶轩。
未进门,棠篱的咳嗽声一声高过一声。他连忙进去,倒上一杯热茶,递过去,低声道:“先生保重身体。”
棠篱闭眼,狠狠忍过一阵刺痛,接过茶水,饮了半盏,粗粗喘气。
东山道:“已按先生说的说了。”他顿了顿,“逸王叫我跟着您。”
“嗯。”他神色淡淡,似在意料之中。
“先生可有吩咐?”
“逸王府中,绝顶高手有几人?”
“四山以外,还有十人。”
“百濮高手俱在逸王府?”百濮郡乃逸王封地,弥城乃省城。
“非也,止三分之一。”
“我要另三分之二的资料。”
“是。”
东山退下,棠篱看着从七仙镇带来的考箱,慢慢将里面的东西取出。
三支笔,一块砚台,一卷宣纸,四本书,两幅画。
一幅,是未完成的《百兽图·下》。
一幅,是《春日花狐图》。
春光和熙,百花盛绽,一只灰扑扑的小狐狸蹲在野花丛中,瞪着眼睛闻一朵黄嫩嫩的小花儿。它瞳孔湛蓝,明亮纯净,纯真如稚童。
棠篱盯着画看了半晌,哇地一下,呕出一口血来。
又半晌,他将画挂起来,正对床幔,缓缓擦掉血迹。
他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他只需要知道将来他能是谁。
三日后,东山将高手名单送棠篱手中。排名第一者,空。
东山道:“排名第一者,名乌锋,一月前神秘失踪,可能已经不在弥城。”
“嗯。”棠篱起笔,将“乌锋”二字填了进去。
东山瞧瞧他,嘴唇动了动。
“说。”
东山垂下头,低声道:“天下高手,大多被天诛暗部网罗,武艺高强,数目成迷……先生所想,其道艰难……”他隐隐猜到棠篱想做什么,胆大包天,逆天而行,令人胆战心惊。
“天诛暗部者,皆无姓名,代号为生,且代号必刺其背……”东山顿了顿,“那日杀手,没有代号。”
“嗯。”
“先生……”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棠篱背对着花狐图,一边看资料,一边圈名字,“暗部为皇家秘部,为皇家做事。其中高手,一部分是自小培养,一部分来自民间。愿进去的人,求权,求财,求命,皆为亡命之徒。”
“先生所言有理。”
“然暗部训练严苛,以死士待之。天下高手,有血海深仇者,甚少;爱慕钱权甚于性命者,甚少;不要命只想杀人者,甚少。”他又圈了一个名字,“若有一个地方,不问其过去,不拘其将来,一事换一事,既解其忧,又保其命,比之暗部,何如?”
东山一惊,明白了棠篱的意思。皇家极尊,以上待下,暗部诸人,是为奴;棠篱想做的,是以下待上,来往高手,皆为买卖,一事一清,无主无奴。
但是……
此事想来简单,做起来却极为艰险复杂,棠篱他,能成吗?
东山合手一拜,正声道:“属下愿誓死追随!”
“第一件事,找到乌锋。”
“是!”
第二日,棠篱画好《百兽图·下》,差人给逸王送去。
晏蔺看了一眼卷轴,未打开,叫人带上《百兽图·上》,去了菊叶轩。
棠篱坐在下位,沏了茶,摆了两个茶杯,默默品茶。
晏蔺看了茶杯一眼,心道:好巧的心思。他于上位坐下,笑:“先生久等。”
“王爷久等。”
两人对视一眼,俱喝了一口茶。
“不知先生想要什么?”
“钱。”
晏蔺一愣。他想过无数东西,权、名、绝世珍宝、百兽之一,等等等等,但就是没想过银子。
不是说棠篱不缺,而是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乃至他画的画,没有丝毫爱财之心。
结果,他竟然要钱。
晏蔺一笑。爱财也好,他逸王府,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百兽图成,晏某愿与先生共同欣赏。”
等《百兽图·下》打开,晏蔺惊艳得失语半晌。他缓缓放下茶杯,低声道:“此图无价,先生真愿意卖?”《百兽图·上》,画的是世间尚有的珍禽异兽,栩栩如生,妖艳诡秘,见之失神。而《百兽图·下》画的是传说中的神兽仙禽,大气华丽,活气四溢,仿佛伸手即触,令人心窒。
棠篱摇摇头,“不卖。”
逸王一顿。
“《百兽图》送您。”棠篱见他惊讶之色难掩,垂目道,“王爷于棠篱,知遇有恩,赐丹救命,又收留此孤身,棠篱无以为报,送此略表心意。”
“先生之礼,远大于晏某所做,实愧不敢当。”
“王爷不必推辞。”棠篱放下茶杯,看着他道,“棠篱之过去,实不愿再提,王爷便当他死了;今日之棠篱,一介书生,命不久已,只愿尽其所能,做能做之事,有个善终。”
晏蔺懂他言外之意,意思是让自己不必过虑,棠篱于自己,没有什么大秘密,也没有什么大威胁。他不愿意做逸王府的人,但是他可以为逸王做事。
晏蔺一笑,风流俊美,放肆洒脱,“先生多虑。晏某一生,没非做不可之事,也没非得到不可之人。风花雪月,鸟兽草木,沧海一粟,浮游一生,只愿意快乐。”
棠篱面色不变,“若能如此,又有何求。”
晏蔺叹一声,“既然如此,我有何求?”
两人又谈了一些诗词歌赋,棠篱之才深,令人喟叹,晏蔺与之交流,如伯牙遇子期,相见恨晚。
晏蔺离开之前,棠篱道:“十万一事,棠篱可许三事。”
晏蔺笑道:“为何只有三事?”
棠篱道:“三事之后,王爷就会问其他的了。”
晏蔺随意抽出一打银票,漫不经心笑道:“那好,第一事,百兽园新来一只白狐,桀骜不驯,无人能近其身,听闻先生曾养……”
“在哪儿?”他声音似有异。
晏蔺一诧,挑眉道:“百兽园。”
棠篱飞奔而去。
东山守在门口,对晏蔺道:“棠篱先生曾养一小狐。”
“你说过。”
“一人一狐情意甚笃。”
“不是甚笃。”晏蔺看着棠篱跑开的方向,“是爱痴。”他的心又放下一部分。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无欲无求,是可怕的事。
还好,棠篱不是。钱是假的,狐是真的,如此,甚好。
“去,保护好他,百兽园野兽甚多,他一介书生,哪儿来的胆子独闯。”
“是。”
棠篱径直冲进百兽园,颤声叫道:“小狐狸?!”
百兽四起,隔着笼子,对突然闯入的陌生人虎视眈眈,不同的低吼声此起彼伏,令人胆寒。
百兽园的人一抖,怒目而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兽园!”
东山紧随其后,见其欲动手,赶紧上前拦下,亮了腰牌,对方堆笑而拜:“大人请进。”
东山道:“王爷近日新得一白狐,托棠篱先生驯之,白狐在哪儿?”
仆从瞧了棠篱一眼,就他?
东山沉声道:“还不快去!”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棠篱回过神来,按住颤抖的手,面色一敛,神情如常,随人进去。
一进去,一白狐关在玄铁笼中,对所有靠近的人龇牙低吼,它目光凶狠,背毛炸起,极其焦躁。
这是一只很美的白狐。
但棠篱见它第一眼,眼神就暗了下去。
全身洁白,身材匀称,柔软又充满力量,面容精致,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能看到一片山野。
然,棠篱只看了一眼。
不是他的小狐狸。
东山看着他的眼睛亮起来,又看着他的眼睛暗下去,心中也跟着失落了一下。
小狐狸不可能还活着,先生他,还期待着什么吗?
棠篱目光沉沉,抬步欲靠近,东山及仆从皆制止了他。
“此狐野性甚大,小心为妙。”
棠篱看着它,狐狸面向棠篱,凶狠龇牙。他瞥开眼,“明日再驯罢。”
二人离开百兽园,归路王府。棠篱一路无话。
就在二人即将到达王府时,他们又遇到了那个要米菜糕的傻子。
大街上,推搡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有之,避之不及者有之,他见人就问:“有米菜糕吗?”对周遭的声音充耳不闻。
那人又问到棠篱跟前:“有米菜糕吗?”
棠篱静静看了他半晌,男子一动不动,任他打量。
“有。”
男子的眼睛看着他。
棠篱道:“明天此时,你在这里等我,我给你带米菜糕。”
男子走了。
东山看着这两个奇怪的人,一头雾水。
棠篱却难得一笑,“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