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死离别

梨胭拼命赶回,第二日旭阳初生,棠篱形容枯槁,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小仆和东山在旁边房间。

小仆道:“汤药已经喝不下去了。”

东山道:“……哎。”

此病来势汹汹,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要……要守着吗?”

“守着吧。”孑身一人,死在客中,可怜可叹。

二人收拾好,跨进棠篱房间。

一进房间,发现消失一天一夜的狐狸正蹲在床边,一下一下舔着棠篱的手。

东山瞧它一眼。狐狸也瞧他一眼。东山想,能送最后一程,也好。

二人一狐静静守在床边,直守到日上三竿,太阳热烈,整个房间明晃晃亮眼。

小仆心里纳闷,偷眼瞧了一下,越发纳闷——怎么感觉……气色好了呢?

东山时刻注意着棠篱,自然也发现了变化。将死之人,起死回生,不能不令人诧异。

狐狸乖顺趴在他手边,隔一会儿就哀哀呜两声,似在叫他醒来。

东山盯着狐狸看。棠篱面色,早上已显死气,药石罔医,狐狸消失一天一夜,突然回来,棠篱奇迹般好了起来……二者之间,很难不让人多想。

但狐狸毕竟只是狐狸,应该没那么神奇吧?

申时一刻。棠篱的手指动了动。狐狸偏头一盯,直直看着他的手指。

棠篱的手指又动了动。

狐狸一跃而起,急切呜呜,趴去胸口,开始舔他的脸。它一边舔一边呜叫,肉肉的爪子挠着他下巴。

小仆皱眉,正欲上前,被东山一个眼神制止了。两个人悄声出去。

棠篱眼珠子动了动,眉头微蹙,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正舔着他下巴。小狐狸的呜呜声传进耳朵。

他眼未睁,手抬起来,重重放到它脑袋上,喘了两口粗气,轻声道:“不许舔。”

狐狸偏头,开心地舔了舔他的手腕。

棠篱手指颤了颤。

狐狸轻呜一声,蹭了蹭,前爪一扒,踩在他下巴上,棠篱预感到它要做什么,眼睛一下睁开,“不许。”

一个吻落在他嘴唇上。

棠篱失语。

肉爪子在他下巴上踩了踩,狐狸眼睛清透明亮,蓝似宝石,它极近注视着他,瞳孔里倒映着他的样子。

棠篱也静静看着它。

下一秒,狐狸偏头躺下,毛茸茸的脑袋和他的脑袋紧紧挨着,软乎乎的毛扫着脖子,暖暖的,滑滑的。

小小一只狐狸,只有他一臂长短,此刻正全心全意靠着他,为他的苏醒轻轻哀呜,彼此的心跳清晰可闻。

棠篱摸摸它,柔声道:“谢谢你。”

狐狸靠着他,鼻子里喷出气,“呜——”吓死我了。

“没事了。”

狐狸闭上眼,嘴巴微张:“呜——”吓死我了。

棠篱一下一下摸着它,狐狸的脑袋更紧地往他脑袋边靠去,开始不停地呜呜呜。

呜了一柱香时间,狐狸的呜声渐渐低下去,棠篱摸它的手一顿。

狐狸睡着了。

棠篱轻轻吐出一口气,皱了皱眉,而后舒展,他阖上眼,靠着狐狸,也再次睡去。

一个累极,一个虚弱,两个靠在一起,睡得极沉。

傍晚一人一狐相继醒来,棠篱道:“你用什么救的我?”

狐狸欢快呜一声,跳下床,从床下衔出一个小布包,邀功似的衔到他面前。

棠篱一打开,花花绿绿一堆药丸映入眼帘——粉的绿的,黑的红的,大的小的,数十种之多,仿佛洗劫了一个药铺。

狐狸用爪子刨了刨,刨出两粒金光闪闪的药丸,朝他那边拨了拨,偏头瞧他。

棠篱拿起一粒,转了转,药丸上有极细三字——回魂丹。

他又拿起一粒粉色药丸,药丸光滑细腻,异香扑鼻,然上面没有字。棠篱又看了其他几种,除了金色药丸,其余的都没有字。

棠篱医药知识有限,闻不出来这些药丸是治什么的,只叹小狐狸运气好,喂他的是看起来最像解药的药丸。

他心情微妙,不知道是否该从此刻起多看几本医药之书,自己学,也教教小狐狸。

瞎猫碰到死耗子,棠篱捡回一命。

正当他思绪散漫时,狐狸按住金色药丸,朝他呜了呜。棠篱垂眼看过来,小狐狸又把药丸拨了拨。

这是叫他吃药的意思。

名字叫回魂丹,他吃了后一日便转危为安,不知道小狐狸去哪儿偷来的,这药丸怕是千金难求的救命神丹。

既如此珍贵,断没有一日吃两粒的道理。

“我已经好了。”棠篱道,“药丸留着,以后需要时再吃。”他将两颗金色药丸单独收起来。

狐狸眨眨眼,看了看剩下的药丸,用爪子拨了两粒粉色的,望着他。

棠篱一顿,将剩下的药丸包起来,道:“留着以后吃。”

狐狸开心地呜一声,感觉再也不怕棠篱发病了。

一行人在昌城逗留了几日,棠篱身体渐渐转好,瞧气色似比未发病前还要好一些,众人心中大石落地。

棠篱决定第二日重新上路,告知东山后,东山拿出一信,道:“先生突然病危,小的急信回弥,危情俱告,王爷回信刚到,您请查看。”

东山去的信,回信上却写的“棠篱先生亲启”,这逸王,有点儿意思。

信内容如下:

涠洲神丹,有起死回生之效,赠先生一粒,万望平安。

信中有一极精巧细小盒子,如人尾指大小,扣开,內是一枚金色药丸。

棠篱看到药丸,身形一顿。

东山看到药丸,也是一讶。他不禁说道:“王爷对先生是真的重视。这回魂丹沇国只有两盒,一盒在太子府,一盒在逸王府。王爷珍藏多年,未曾赐过一人。”就只是见了半部《百兽图》,王爷竟如此对待,令人咋舌。

棠篱收下丹药,道:“多谢王爷赐药。”态度不咸不淡,神色不卑不亢,淡定自若,难见其真实心思。

东山一躬身:“小的多嘴了。”

待东山退下,棠篱拿出药丸,重新看了看。

一样的金色,一样的极细三字,小狐狸偷的,正是这神丹。

涠洲距此,山远路遥,还要渡海,断不可能一日来回。

太子府远在楚都,重重亲卫把守,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盗出,难如登天。

唯有逸王府,近在弥城,虽对常人来说亦是长途之遥,但小狐狸……

小狐狸竟然偷了逸王府的神丹。逸王府,还能去吗……

晚上。棠篱进入梦境。

梨胭再次趴在他身上,见他醒来,皱眉道:“不是吃了解药吗?为什么还有?”

棠篱坐起来,看了看自己胸口,道:“毒素未清,多吃两粒便好了。”

梨胭盯着他胸口,不甚开心:“感觉没什么变化。”

棠篱闻言,心念一转,对自己中毒一事又多了一些了解。

既无变化,他又恢复如常,说明回魂丹只能暂时压制住毒素,解不了毒。

如此神丹,毒依旧不可解,可见他中的毒绝非一般。这下毒之人,必定倾尽全力欲置他死地。

好绝。

棠篱道:“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棠篱原本想知道自己是谁,但此刻解毒无望,他反而淡了心思,不是那么迫切的想知道自己和谁有如此不死不休的仇恨。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如此憎恨一个人,说不定,他过去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比起知道过去的身份,此刻,他更想稳妥地安排好小狐狸。他若活着,它自然跟着他;他若暴毙,绝不能让它孤苦无依。

梨胭瞧瞧他,不明白他突然问起这个。她想了想,道:“有的。”

“哪儿?”

“楚都。”沇国国都。梨胭蹲在他身边,头靠在手臂处,“楚都南出五十里,有一荒山,荒山绝壁之中,有一仅一人可通过的洞口,绕半里,随水而出,有一秘林——我想去那儿。”

棠篱何等心思,听完便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好,送她回家,同类相护,不必受人类轻贱。

“听起来是一个极妙的地方。”棠篱神色温和,“绝壁之上,还有水,水过有林,像陶渊明的世外桃源。”

梨胭一笑:“我还没去过,不知道美不美。”

“那我们就去看看。”

梨胭瞳孔一睁,问:“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棠篱看着她:“我可以去吗?”

梨胭心中一窒,心跳先是一停,而后快速跳动,她看了他一眼,不知什么原因又飞快瞥开,心里慌慌的,也有点甜晕晕的,她嘴角不自觉上扬,回道:“可以啊。”她绽出大大的笑容,“当然可以,我们一起去。”

梨胭坐近了一点,声音亮亮的:“如果是一个漂亮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住一阵吗?”

“可以。”

“我想建一个院子,篱笆墙,四四方方的,左右两边有很多漂亮的花,后面是睡觉的地方,床要放在窗边,窗子要很大,可以晒太阳……另一边要有一面书柜,书柜下放书案,屋子中间要有炭火,房间必须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梨胭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她从来没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她眼睛里放射出奇异的光彩,本就绝色,此刻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棠篱看着她,红唇贝齿,明眸善睐,眼中水光潋滟,灿若星辰。

他们都是没有记忆的人,也就是没有根的人。不知过去,不知未来,孑然一身,天地茫茫。

她求一份归属感,一份来自人世的眷恋羁绊,让她明白自己是谁,让她与这个世间紧密相连。

雏鸟情结也罢,救命之恩也罢,眼界未开也罢,她此刻的归属感,来自他。

她想建的院子,就是七仙镇的院子,细致到连笔筒里放几只笔都规定了。

棠篱静静听着,嘴角含笑。

“……可以吗?”她问。

“可以。”

梨胭满足了,闭眼回味了一下,侧头看他“今日学什么?”

“生死告别。”

“死亡吗?”

“嗯。”

梨胭眉头皱起:“为什么讲这个?”

“因为你我都要遇到。”

“哦。”梨胭想,说不定我比你死得早呢。

“死亡是每个人必然会走向的终点,所以不管谁死了,都是自然规律。”

“我知道。”梨胭一脸天真,“你会死,我会死,大家都会死,我认识的人百年后都是枯骨一堆。”

棠篱笑:“嗯。”

“然后呢?”梨胭问他。

“活着的人会有一段时间痛不欲生,熬过去,继续活着,慢慢就会好了。”

“嗯嗯,知道啦。”梨胭漫不经心的,觉得今天的内容有点无聊。

“如果我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刚刚还漫不经心的人,神色一敛,语气虽淡但十足认真。

“每个人都会死。”

“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梦境戛然而止。

棠篱睁眼,天边微亮。他瞧了一眼狐狸,狐狸不知何时醒来,坐在他胸口,睁着蓝眼睛认真看着他。

棠篱摸了一下它,狐狸转身一跃,从窗户跑出去了。

狐狸没有跑远,绕了两圈后它重回客栈,坐在最高的屋脊上放眼眺望。

梦境一结束她就觉出不对来。棠篱是……知道她的身份了吗?

他之前似乎没把梦境当真,但昨夜的语气,“我们一起去”……他问的问题奇怪,说的话奇怪……梨胭形容不出她的感觉,就是觉得棠篱已经知道了。

知道,并且似乎毫不介意。

她没想过要一直瞒着他,平时也不谨慎。没有说,不过是因为她对自己知之甚少,身上又似乎带着危险,告诉他,只能将其置于险地。

现在要说吗?

狐狸从房顶跳下。说吧,今晚就说。他们可是要一起去秘林呢。

天一亮,东山整顿好车马行装,一行人重新启程。

狐狸看腻了沿途风景,闹着棠篱玩。棠篱便和它玩儿咬穴游戏。

一人一狐玩儿得不亦乐乎,狐狸眯眼似笑,整只狐狸软呼呼的。

日光和熙,树木葱茏,林间只有马车滚动的声音。此时,一行十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缀在车后。

一柱香后,十个人分作三组,一组缀后,另两组轻步如飞,从两旁散开去。

三组黑衣人,渐渐逼近。

距马车十丈近的时候,玩得不亦乐乎的狐狸才徒然跃起,浑身灰毛炸开,胸腔里发出骇人的凶吼声。

棠篱眉目一敛,嘴唇紧抿。小狐狸的状态表明来者不善。

不过两息,狐狸射出去,黑衣人近在咫尺。

骏马嘶鸣,马车陡然停下,棠篱只听到几声闷哼,外面已无人声。

他呼吸一顿,面色一白,猜到外面发生什么。

狐狸的低吼变得诡异,风中打斗声入耳惊心。“咔嚓。”

“咔嚓!”

“咔嚓——”

一爪比一爪锋利,山林间树倒竹破,甚至有尖利爪子抓破风声的“咻咻”声。

然,他没有听到一声身体落地的声音。

来人能躲过狐狸的攻击,能力在狐狸之上。人影晃动,又绝非一人。

一人一狐,孤立无援,难逃此劫。

欲置死地者,唯他一人,狐狸无辜。他目光一厉,掀帘而立,正欲出声,一道白影极速掠过,捞他即走,风声掠过,连树影都看不清。

“速逃!”棠篱不欲废话。

“我不会逃。”声音泠泠,清静空灵。她瞳孔湛蓝,眼尾妖冶,白耳立出,异于常人。她以人类绝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回旋一抓,肉声噗嗤,将离她最近的一人拦腰剖成两截,足尖一点,飞速蹿出百丈远。

然黑衣人紧追不舍,速度与其不相上下,脚程快得诡异。

黑衣人紧紧缀在身后,片刻后,无数箭矢破空而来,梨胭捞着人左躲右闪,往山上奔去。

她能掩藏呼吸,棠篱不能。对方九人,速度奇快,藏匿无用,必被发现,为今之计,只有应战。你死我亡,只能活一方。

她眼神一厉,蓝眼竖瞳,冰冷如雪,利爪一勾,爪子又长去一寸,堪堪抓住左边人脑袋——

“噗!”人首分离。

剩下八人,对视一眼,目光一沉,聚拢一处,杀招毕现。

鲜血飞溅,肉声噗嗤,温热的血溅到棠篱脸上,分不清是黑衣人的还是梨胭的。

棠篱嘴唇微颤,半晌道:“求你,快逃。”

有什么东西插进肉里,又不知道是谁的血洇红白衣,梨胭动作未停,招招狠辣,她喘一口气,冷声:“我不!”

又是一声箭声,极近的中箭声响在耳边,梨胭一声闷哼,抓他的手一紧。棠篱一抖。

二人闪身上山,梨胭引着黑衣人在茂密的树林中绕来绕去,突然,她极速骤停,翻身一抓,又向右一闪,反手又一爪,身后,黑衣人面无表情,在她将手上的黑衣人扔出时,一剑劈下。

梨胭向前一扑,身后长长一剑,伤口深可见骨。

她提气一奔,转眼又是百丈之外。血流到棠篱手上,烫得人打颤。

梨胭中了三箭,背后一剑劈骨,继续跑,已撑不了几时。身后仍有四人。她闭了闭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速奔跑三里,将棠篱一把抛上山顶,随后决绝转身,正面迎去,以身肉搏,三剑入身,三个黑衣人被她撕成两半。

最后一个黑衣人直直朝棠篱刺去,后门大开,已不在意是否会被梨胭一爪挠穿。这是同归于尽的姿势。

然梨胭身中数箭,已是强弩之末,转身未及,无力回天。

她眼睁睁看着那剑离棠篱越来越近,直逼胸口,怒目一睁,转瞬化作狐狸,直直射去,转瞬撞向黑衣人,二人直冲悬崖,从棠篱面前掠过。

棠篱看着,狐狸浑身是血,冲他轻轻呜一声,与黑衣人同时掉入悬崖。

他告诉她:生死离别,人世常有,是自然法则。

他告诉她:要看开。

他以为先去者必定是他。

却没料到,离开的是小狐狸。

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