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棠篱病危

马车行了一天一夜,一行人在新的县城落脚。车夫拴马,护卫补给,东山二仆人伺候棠篱安顿。

待人都出去后,棠篱抱起狐狸,挠了挠它的爪子,道:“抓一爪。”

狐狸看着他,不明所以。

棠篱握住爪子指了指脸颊,狐狸飞快缩回手,像是肉垫也能伤人一样。

“三爪,深一厘三毫,见血。”棠篱闭上眼。

狐狸身体一缩,从他怀里跑出,趴去床上。棠篱将狐狸重新抱回来,道:“你的样子不能见人,我的样子也不能见人。若一见面便戴面具,引人遐虑,反倒受人瞩目,中途受伤,最是合理。”他若不是普通人,重伤流落至七仙镇,身上必有仇杀,以本来面目出山,风险极高。

棠篱摸摸它爪子,“所以,还劳烦你抓一爪,伤口既能骇人,一月后又可痊愈。”

狐狸偏头看他。

棠篱笑:“抓吧。”

狐狸纵身一跃,从窗户逃了。干脆利落的样子仿佛在告诉他:说得挺有道理,但本狐不干。

棠篱微微叹气。越发不听话。

一刻钟后众人皆下楼吃饭。

棠篱一桌,仆从一桌。跑了一会儿的狐狸跑回来,一跃坐到棠篱对面,瞧见鸡腿,爪子一伸,刨来便吃。

棠篱面色沉郁:“下去。”

狐狸转个背,吃得老香。

筷子毫不犹豫打过去,狐狸“啊呜”一声,又痛又急。

旁边一桌的仆从护卫,俱悄悄看过去。

虽相处不过两日,但众人都把这一人一狐的互动看在眼里,棠篱是真的疼爱狐狸,狐狸是真的乖巧聪颖。东山暗地里咋舌多次,均喟叹此人驯兽之奇异,灰狐如人,一令一止。府中诸多奇兽,比之黯然失色。

不过今日狐狸躁动非常,棠篱也面色有异,不知一人一狐发生了什么。

狐狸被打,气急败坏,鸡腿一扔,对着棠篱不停“啊呜”“啊呜”“啊呜”,似从未受过如此委屈,气性级大。

棠篱神色沉沉,嘴唇紧抿,一副风雨欲来的表情。

东山恭声道:“畜生顽劣,先生可要小的代劳?”棠篱一看便是斯文人,宠狐太过,绝无雷霆教训,逸王府的仆人,或多或少与畜生打交道,手中都有些手段。

“不用。”棠篱敛了神色,几息间神色平和,“它今日闹脾气,闹过便好。”狐狸气鼓鼓啊呜一声。

东山重回饭桌,棠篱微微起身,抱过狐狸。

电光火石间,气性未消的狐狸反手便是一爪,扭身一挣,从他怀里挣脱开来。

棠篱“嘶”一声。

变故徒起,众人俱是一惊,忙搁筷起身。护卫下意识蹲身捉狐,东山赶紧查看棠篱伤口。

小仆怒道:“没心肝儿的畜生,看老子不打死你!”

狐狸似是知道自己闯了祸,然不逃不匿,竟直直朝棠篱射去,撞进棠篱胸怀,扒着衣服,哀哀呜一声。

护卫伸手欲捉。

棠篱拦住他,脸上三道血痕,触目惊心,他面色如常,“无事。”

小仆道:“先生,畜生毕竟是畜生,兽心难定,做错了事若不教训,以后怕是更难管教。”

东山道:“先找大夫看伤要紧。”

狐狸紧紧扒着棠篱,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全不见了,温驯如常。

小仆跑去找大夫,东山给棠篱简单处理伤口。他洗帕子的时候,听见身后一人一狐对话。

棠篱道:“现在知错了?”

狐狸低声呜一声,似在说错了。

“还贪不贪玩?”

狐狸可怜巴巴呜一声,似在说不玩了。

“过来。”

一声轻快的呜声,狐狸跳到他怀里。

“淘气。”一声无奈又宠溺的喟叹。

东山心道:一爪破相,竟只轻飘飘问话,可真是爱狐如痴。

第二天上路的时候,棠篱带着面具。书生白面,原本俊逸昳丽,现如今透着诡异。

可惜了。

棠篱的病是突然爆发的。

行程过半,还有三日可达弥城,天气甚至很好。东山道:“先生可要休息?”

棠篱闭着眼,虽疲惫,闻言却道:“不用,再走一截罢。”狐狸趴在他手边。

他咳起来。

这一路他偶尔会咳,咳一会儿就好。狐狸只习惯性看了他一眼。

几声咳后,原本也不当一回事的棠篱眉头蹙起,狠狠咽了一下。

几息后,他喷出一大口血,随即剧烈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吐,大口大口的血触目惊心。

狐狸全身毛炸起,冲外面又深又长“啊呜——”,透着浓浓恐惧。

东山感其不妙,向里问道:“先生?”

无人回答,狐狸又长长叫了一声。东山掀帘一看,急忙钻进去,一把扶住棠篱,“怎么了?!”

“无……无事。”他欲捂住嘴口,但事不如愿,喉头腥痒,胸中刺痛,只能更大口的吐出血来。他微微侧身,将狐狸挡在身后,努力镇定道:“此病无医,不必挂心,我休息片刻就好。”

东山见他吐血吐成这样,若继续吐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血竭而亡了。

逸王叫他亲自接人,足见对此人的重视程度,若中途夭折……

“先生撑住,前面便是昌城,小的给您叫大夫!”

棠篱忍住一口,微微颔首,挥手让他出去。

等东山出马车,吩咐马车全力赶路后,棠篱背对狐狸,深深喘了几口气,眸色深沉,断续道:“若,若我不测,你……速速离开……逸王爱兽,然地处极尊,必不能一心待你;下人懒顿,常揣摩上心行事,你或受苦,故逸王并非良主……”

胸腔处疼痛难忍,棠篱闭眼忍耐,他反手抓住狐狸正欲跳过来的身体,不让它过来,又道:“你天资聪慧,性灵心淳,是可塑之才;然涉世未深,易被奸诈小人哄骗,我去后,宜先择深山,磨练技法,修其心性,而后下山……择主之前,必先隐其长处,生死考验之,切记。”

他忍耐至此,早已强弩之末,嘱咐语一说完,一大口血又喷滾而出,棠篱手一松,晕死过去。

狐狸跳到他身旁,呜呜哀鸣。他身上全是呕出的鲜血,一大块一大块,殷红扎眼。狐狸的脚放在他胸口,灰扑扑的肉爪也染上红色。

它伸出头去,细细舔舐棠篱脸上的血迹,一边舔一边小声哀鸣,悲戚如诉,哀断人肠。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进昌城,护卫将棠篱扛出,小仆飞奔去找大夫。东山吩咐完掌柜,进房间一看,房间里只有昏睡的棠篱,狐狸消失不见。

他眉头皱起,对护卫道:“可曾看到狐狸?”

护卫摇头:“没注意。”

畜生果然是畜生。他心中一嗤。人是痴情人,兽却不是忠心兽。

小仆找来昌城最好的郎中,郎中把脉半晌,又沉吟半晌,道:“此人神思过度,忧虑甚多,长此以往,神衰脑竭,必百害无一利,原本又冰寒入骨,体虚身弱,近日又奔波疲劳,数症并发,故现咳血之兆。”他顿了顿,叹气道,“此病可养不可治,老夫只能开些驱寒养肺的药,慢慢滋养。”

“有劳。”

大夫给了药方,东山付了资费,小仆送他出去。

护卫道:“普通风寒可会咳如此多血?”

东山道:“寒气入骨,确实难治。”

二人对视一眼,皆不语,然心中都有思量。大夫医术有限,只能如此医治。棠篱之症,严重奇怪,怕是有大病。

如今只求他能撑到弥城,众人可对逸王交差。再者,逸王府神医妙手甚多,说不定能救其一命。

山林间,一道灰影蹬足狂奔,风中有咻咻声。它已马不停蹄奔了足足两个时辰,腿重身乏,全凭一股气在坚持。

山间有农夫采药,灰狐忙着赶路,直直从其身前越过,转瞬间便到百丈之外。

农夫眨眨眼,以为出现幻觉。他朝四周看了看,深山老林,寂静无声,草儿突然无风自动,透着诡异。

老农打了一个寒噤,忙背着背篓下山了。

又两个时辰后,灰狐步履不停,鼻子动了动,飞快朝某个方向飞去。

鄢月正在午睡,突然,一道凌厉的风声破空而来,她倏尔睁眼,掷过一粒干枣,从床上跃起。

来人微微侧身,躲过干枣,破窗而入,直直射到她床上。

鄢月鼻子动了动,心下一松,笑道:“哟,来……”话却在看到它时顿住。

鄢月神色一敛,连忙将它抱起来。灰狐身上血迹斑斑,既有大块的血晕,又有细细的擦伤划伤,它浑身脏兮兮,神色疲惫,仿佛刚经历一场死里逃生。

“怎么了!”

狐狸化作人形,衣衫不整,到处都是血迹伤口,她重重喘一口气:“救他!”话一说完就变成狐狸,晕在床上。

救谁?

鄢月将狐狸捞起,瞧了瞧她的伤口,还好,大处的血迹都不是它的,狐狸只有细小的刮伤。

那这血是谁的?

梨胭要救的那个人吗?

“你都来不及说人在哪里,我怎么救呀?”她摸了摸狐狸的脉搏,眉头微蹙,情兽一族体能甚好,日行千里绝无问题,她 也从未遇到有族人体累晕倒的情况,但梨胭动不动就力竭晕死,原形毕露,真是奇怪。

那人……鄢月看着狐狸身上的血迹叹气,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梨胭醒过来。

小仆煎好汤药,极其艰难地给人喂下去,他瞧了瞧昏迷不醒的人,低声对东山道:“已经晕了一天了,喂药也不如中午顺畅,怕是……”

东山眉头微蹙,道:“无论如何,先全力救治,我已送信王爷,情况俱表,我们先暂时安顿于此。”

“是。”

醉生楼。

鄢茂一进入醉生楼就闻到梨胭的气味,他走向鄢月,掐了掐小蛮腰,笑道:“藏好东西了?”

鄢月白他一眼:“没有,她不是楼里姑娘,别惦记。”

鄢茂叹口气,“月妈妈,楼里的姑娘早看腻了,您什么时候再买两个?”

“买的姑娘你看得上?”鄢月睥着他,“回族里骗两个去,别来我这儿扭捏暗示,老娘没人。”

“那我去瞧瞧。”

鄢月拦住他:“滾。”

鄢茂耸耸肩,扇子“啪”地打开,作势扇了扇风,“狠心的月妈妈。”

一刻钟后,梨胭醒来,一睁眼便感觉有人破窗而入。令她惊讶的是,来人身上一丝气味也无,形如鬼魅,不知为何。

来人抬手欲刺,梨胭倏尔睁眼,作势一滾,化作狐形,顺窗一跃,消失在人群中。

鄢月转瞬即到,喝道:“什么人!”但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她嗅了嗅,眉头皱起——没有味道?

她赶紧朝床上看去,梨胭已经逃走。天诛暗部已经追到这儿了吗?好快的速度。

鄢月担心梨胭出事,也跟了出去。

然而街上气味浓郁,各种味道驳杂,梨胭的气味似有似无,极难分辨,鄢月追了一截只能停下。

也罢,梨胭脱离险境一定会回来找她,她还是等着更好。

梨胭甩掉黑衣人,正欲重回醉生楼,转念一想,醉生楼已经暴露,黑衣人说不定已有埋伏,此时回去,风险极高。棠篱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她此刻绝不能陷入险境,找解药救棠篱要紧。

她站在山顶,望着繁华硕大的弥城,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儿。

时间每流逝一分,她心里的焦躁感就强烈一寸。该死的黑衣人!她目光一厉,她虽为情兽,然未曾做一件坏事,未曾怀一点坏心,但就因为她是情兽,就要时刻隐匿,时刻面对暗部追杀,凭什么?

棠篱危在旦夕,她却被逼只能困在山上。若棠篱有所不测……她心一抖。

半晌,她目光沉沉,嘴唇紧抿,眼中射出骇人凶光。若他不测,她一定让暗部所有人陪葬!

梨胭身形一闪,朝山下奔去。

即将入城之时,梨胭脑中一闪,忆起棠篱说过有解药在逸王府。

他们之所以要去王府,不就是为了解药吗!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梨胭一咬牙,朝王府掠去。

解药乃宝物,必定在守卫较严,房间较好的地方——

膳房?不看。

柴房?不看。

花园?不看。

…………

她一路隐藏,一路排查,终于,她找到一间精致宽大,陈列诸多宝物,一看就像有解药的房间。

殿外多人保卫,侍女陈列两行。

嗯,是这儿了。

她化作狐狸,潜伏一角,耐心等待时机。

一柱香后,狐狸抓住某几息空隙,身形一闪,灰影掠过,转瞬进入屋内,又转瞬跳上房梁。

半个时辰后,屋里的侍女列次退出,灯暗烛熄,屋外,侍卫依旧林立。

狐狸在横梁上等了一柱香时间,屋里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它悄然落地,化作人形,以极轻极快的手速翻找。

房间里落针可闻。

片刻后,它翻找完一架藏有无数玉做的奇珍异兽的架子,飘到另一边,打开一个盒子——

春骨丹?

强健骨骼的吗?她对着月光瞧了瞧,丹药匀润光滑,颜色碧绿,泛有异香。

有香味的丹药一定不是毒药,若强健骨骼,棠篱身虚体弱,进补再好不过。她倒了十粒。

艳髓丹?

骨和髓不是一个意思吗?她眉头微蹙,倒出一粒。丹药粉红,如海棠初绽,也泛着异香。唔,大概是不同的强健体质的丹药罢。她亦倒了十粒。

娇体丹?云露丹?鱼欢丹?

…………

既然都有香味,那就都倒十粒罢。梨胭快手如电,将盒子里所有的丹药都倒了十粒。沉甸甸一把,藏在袖子里分量十足。

解药在哪儿?

她打开一个个盒子,翻过一个个抽屉,时间渐渐流逝,架子越来越少……

一帘之隔,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梨胭顿了顿,最终身形如魅,闪进内室。

内室精致清雅,陈列甚少,唯床正对着有一小小抽屉,散发着解药的光芒。

梨胭脚步轻和,无声飘去,素手如云,打开抽屉。

一檀香扁盒,精美异常,散发着解药的光芒。梨胭心跳一停,轻轻取出,又轻轻打开,十二枚金色的丹药静静陈列其中,散发着解药的光芒。

她对月细看,金色丹药上有极细小字——回魂丹。

是了!

一定是它!

藏得如此之深,看守如此之牢,外间如此多的奇珍异宝,唯此单独藏匿,一定是解药!

梨胭眼眶一红——棠篱有救了!她微微颤手,取出一粒,珍而重之放入怀中,悄无声息将檀香盒放回,转身欲走。

下一瞬,其身形却是一停。棠篱病重,病气入骨,如果一粒解不完毒呢?

她微微咬唇,重新打开盒子,犹豫着,又取了两粒。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棠篱说三乃大数,应该够了吧?

要不,全部拿走?

她看了盒子一眼,最终将它轻轻合上了。

解药珍贵,若她全部拿走,无形中是害了别人性命。

她珍棠篱,世人如缕,别人亦有其珍。

梨胭第二次关上抽屉。就在关上抽屉的瞬间,身后男声响起:“你是谁?”

梨胭一惊,撩帘即走,月光下,白色的身影如仙似魅,转瞬消失了。

惊鸿一瞥,晏蔺还是看到了。

悦目佳人,千秋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