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篱面色沉郁,直直盯着他们。
猎户双双抱拳,一个道:“冒犯!冒犯!”另一个解释道:“我二人原本在林中打猎,今日运气好,射中一头野猪仔,奈何野猪桀骜,中箭后拼死逃窜,我们一路追踪,追到这附近就不见了……”
“这附近就您一户人家,我们担心野猪冲到您家里去,如果我们就这样走了,等您回来,野猪发疯,横冲直撞,势必伤人!所以——”
故事倒是编得精彩。
棠篱朝他们做了一个揖,“劳二位费神了。”他看了窗户一眼,道:“外院二位既然已经搜寻过,想必是极安全了,这内室——”
“这内室先生若不介意,我二人也愿意帮忙。”真是急不可耐。
教书先生越过他们两个,挡在门口,道:“不用了。内室有锁,窗户太小,若有野兽逃进,窗棂必有血迹抓痕。”他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费心了。”
二人只得离开。
见人走后,教书先生没有进内室,他环顾一周,开始有条不紊收拾残局。
而另一头,两个猎户去而复返,蹲在篱笆墙外观察着。
棠篱正慢条斯理栽扶野花。
一刻钟后,大高个烦躁得骂娘。
矮个子观察了一会儿,说:“可能真是耗子。”
狐狸如果是悄悄逃进去的,现在早已溜走,他们等也无用。之所以等着,是教书先生刚惊怒的反应,曾让矮个子疑心内室藏了什么。
若真是教书先生救了狐狸,打发他们二人走后,常人必定会立马进屋确认狐狸好歹,教书先生却在整理外院。这个表现,不像是内室有东西。
大概,只是寻常的生气吧。猎户放下疑心,朝其他方向找去。
就在猎户离开后一柱香,狐狸从窗户窜出来,直直落到棠篱肩上,生气地“呜”“呜”“呜”了几声。像控诉。
棠篱将它抱进怀里。“好的,我知道。”
狐狸长长“啊呜”一声,生气极了。
“别叫。”棠篱合上它嘴巴,“他们耳朵尖着呢。”
狐狸龇了龇牙。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是那两个人胆敢回来,它就咬断他们的脖子。
野兽生气的时候,不是憨态可人的。即便小白狐平日里仙气十足,龇起牙来,也是残忍凶狠的。
棠篱看着它若有所思。
晚饭过后,狐狸坐在床上悠闲地舔爪子,棠篱看了它一会儿,突然伸手将它推倒。
狐狸没有准备,栽了一个大跟头,肚皮朝上,四仰八叉,一脸懵圈。它偏头瞧着棠篱。
“呜?”
棠篱收回手,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狐狸开始躺着舔爪子。
半晌。
棠篱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它肚皮,狐狸手脚并用,以更快的速度抵住他的手。四只又肉又白的爪子像四个汤圆,圆圆的,毛茸茸的。
“呜?”
棠篱依旧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镇定地捏了捏它的爪子,收回了手。
狐狸盯着他瞧,耳朵不解地动了动,尾巴尖跟着疑惑地勾起来。
它看了一会儿,棠篱一切如常,狐狸咬了咬自己尾巴。
啊,奇怪的人类。
之后狐狸总是机警地盯着他看,连他翻书的手势都警惕起来。棠篱看着它一惊一乍的样子,勾唇。
但是之后他什么也没做,仿佛之前奇怪的行为也不是他做的一样。
这一晚,他依旧没有梦到梨胭。
第二日一大早,棠篱砍了两根竹子,一根将其剖成长条,一根截成等长的竹筒。竹筒光滑圆润,小狐狸好奇刨了刨,竹筒咕溜溜滚开。
它眼睛亮了亮,又刨了刨,竹筒咕溜溜滚更远。狐狸跳起来,对着竹筒一顿猛刨,竹滚狐追,满院子都是竹筒滚动的声音。
棠篱擦掉额上的汗,咳了咳,起身将小狐狸抱起来,又捡起一截竹筒,进内室。
“我走了。”
小狐狸枕着竹筒,对他不甚在意眨眨眼,翻身就抱着竹筒玩儿起来。
棠篱连着三日早起晚归,外院堆满了剖好的竹条和竹筒。
第四日学堂休课,棠篱依旧天不亮就起来,对着一堆竹子专心致志捣鼓。
小狐狸窝在他腿上,睡得打鼾。
等它第四觉睡醒,院子里多了一个大大的圆筒,又圆又奇怪,半人高,如石磨粗。
那东西的核心是一个圆柱体,圆心处连着把手,人握着把手旋转,圆柱体会跟着旋转。
棠篱试了试,圆筒顺畅地跑起来,小狐狸蹲在一边,盯着它左看右看。
棠篱将它抱起来,摸了摸它,道:“你的玩具。”
狐狸呜一声,似懂非懂。
棠篱一摸完就愣了愣,瞧了瞧自己的手,将狐狸放下地,用手帕擦掉手上的血迹,又沾上水,擦了擦它的毛。
棠篱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这几日不停歇地砍砍削削,手上早已遍是伤口。
今日忙着将工具做出来,竟一点儿没感觉疼。
狐狸盯着他伤痕累累的手看,呜一声,舔了舔棠篱的掌心。
他的手掌被竹子划伤,到处都是细细的血珠。
软软的舌头轻轻舔舐着,痒痒的,柔柔的。棠篱看着它毛茸茸的脑袋,心里有东西化掉一块。
又过了三日,院子里多了许多玩意儿。
第四日,棠篱将小狐狸抱到滚筒上,小狐狸伸出爪子紧紧抱住,偏头看他。
“呜?”
棠篱二话不说转起来。
狐狸啪叽一下被甩到地上。
奇怪的行为又开始了。
聪明的狐狸一下子跳起来,飞奔进屋,留给他一个翘翘的屁股——不陪你玩儿啦!
一柱香后,狐狸趴到滚筒上。
棠篱的手握住把手。
狐狸坐起来,瞪着他。
奈何它一坐起来滚筒就开始滚动,狐狸只好跟着滚筒四脚并用,在滚筒上跑起来。
棠篱松开手,满意地看着它跑。孺子可教。
狐狸从一开始的懵逼,渐渐适应了滚筒的速度,品出一点儿妙来,竟觉得好玩儿。
它朝棠篱轻快地“呜”一声,四只爪子刨得更快了。
棠篱说:“每天刨一个时辰。”
小狐狸“呜”一声,高兴极了。
一刻钟后,狐狸发现这个滚筒是个妖怪。
怎么动起来后就停不下来呢?
小狐狸气喘吁吁,看准了旁边的窗台,后爪用力一蹬,在空中跃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到了——
棠篱怀里。
狐狸:?
算了。窗台可以,人的怀抱也可以。
狐狸在他怀里动了动,团成一个舒服的姿势,阖眼欲睡。
两息后,它被放回了滚筒上。
“呜?”
棠篱转起了滚筒。
狐狸没有准备,啪叽一声,第二次摔到地上。
棠篱将它抱起来,放回滚筒,看样子是还要它跑。
狐狸自然是不干的,脚一沾着竹筒就跳下来,几下就跑上床,睡觉。
棠篱什么话都没说,进去将小狐狸提起来,再次放回滚筒。
狐狸再次跑开。
狐跑人抓,一来一回,一来一回……
狐狸生气地冲他龇牙。
棠篱无动于衷,手一捞,不知道第几次将它抱起,放回圆筒。
狐狸认命地跑起来,一边跑一边伸长了脖子:“啊呜——啊呜——啊呜——”仿佛在说:“气煞我也!”
心如玄石的教书先生竟真让狐狸跑了一个时辰,狐狸累得舌头伸出来,宛如一只死狐狸。
棠篱将它抱起来,摸了摸它的脑袋,“乖。”
狐狸拱了拱,把屁股对着他。
哪曾想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从第二天起,狐狸不仅要跑滚筒,还要被石子儿打。
教书先生在外院墙边立了一排可以抛石子儿的竹弓,他踩一脚就会有十几个石子儿同时射出。狐狸躲得过三颗躲不过十颗。
石子儿噼里啪啦落下,把它砸成了狐狸饼。
教书先生立在一边,指顾从容,按开关的脚抖也没抖。
狐狸自然是要反抗的。
它知道内室已经不是自己的安乐窝,纵身一跃,先跳到窗台上,又伸爪一勾,顺着窗棂往上爬,再反身一跃,直直跳到屋顶上,在屋顶和棠篱对视一眼。
棠篱对它道:“下来。”
狐狸舔了舔爪子,悠闲得很。
“下来,小狐狸。”
狐狸无动于衷,在屋顶趴下了。阖眼之前,它还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棠篱走到正对屋顶的地方,身前有一排和之前石子弓相似的东西。
他对着某处踩了一脚,比之前更多的石子儿“嘣儿”“嘣儿”地射出去,方向全是对着屋顶的。
狐狸在屋顶上蹿下跳,被大颗石子儿砸得“呜呜”叫。
一发完毕,小狐狸气惨了,对着他一阵乱叫。
“下来。”
狐狸才不下来,生气地叫,叫,叫。
棠篱踩下第二脚。
狐狸一边叫一边躲,被打疼了,它看了屋后一眼。
棠篱看着它的动作,沉声道:“出了这个院子,就别回来了。”
小狐狸身形一顿。
它转过头来,冲他长长地“呜”了一声,身体跃上了最高的檐角。
棠篱看着它。
一颗石子儿打在它背上,两颗石子儿打在它背上……
狐狸立在檐角上,没有跃出去。
它生生挨了五六下。
第二发完毕。
棠篱沉默着走过去,站在檐下,伸手道:“小狐狸。”
狐狸动了动脚,挪了挪屁股,背对着他。
“今日没有了,下来罢。”
狐狸不动。
“我的错。”
狐狸耳朵动动,轻轻呜一声,可怜得很。
“变成一只厉害的狐狸,以后想去哪儿去哪儿。”
狐狸趴下了,还是屁股朝他。
屋里的药已经煎够时辰,棠篱转身进屋滤药。
他一坐下,狐狸就坐在门边看着他。
棠篱放下药,走过去。
狐狸没有躲。
他将它抱起来,狐狸脑袋搁在他肩上,委屈地呜呜。
棠篱摸了摸,“不生气。”
他重新坐下,滤了药,扑了火,一下一下摸着狐狸,顺毛。
一柱香后,狐狸舔了舔他的手。棠篱手上新伤叠旧伤,一用力就冒血。
棠篱一笑。
一只好哄的狐狸。
第三天,教书先生又加了一个奇怪的游戏。
在狐狸筋疲力尽跑完圆筒,又气急败坏躲完石子儿后,棠篱把手伸到它嘴里,“咬。”
狐狸有气没力咬了一下,连牙印儿也没有。
棠篱又把手腕露出来,说:“咬。”
狐狸看他一眼,没有动作。
棠篱伸过去挨着它牙齿,“咬。”
狐狸舔了舔。
棠篱把手腕伸进它嘴里,“咬。”
狐狸懵懵地咬了一下。
棠篱一笑:“乖。”
几个回合后,狐狸明白了他的意思。
奇怪的人类。
从这天开始,奇怪的训练开始了。
跑圆筒,躲石子儿,接沙包,走竹条,咬棠篱……每天都过得鸡飞狗跳。
狐狸最爱玩指哪儿咬哪儿,因为它亲近棠篱,这个游戏是以棠篱的身体为基础的。它每次咬住以后,也跟着舔他两下。棠篱随它去。
最开始教书先生只要求它明白大体的部位,手,手臂,手腕,脖子,下巴,肩膀,大腿……随着它动作越来越熟练,棠篱要求得越来越细,细到仅一个手腕,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力度,可以咬到十几个不同的穴位、肌肉、筋脉。
一个敢教,一个敢咬。
茶馆最会说书的先生都不敢这么写。
日子飞快,转眼四月。
狐狸聪明绝顶,进步神速。它现在不仅能在插满竹签的圆筒上快速跳跃一个时辰,还能在两边竹弓齐发的情况下躲过所有石子儿,更能一令一咬,精准咬到人身上三百个穴位、六百块肌肉及所有筋脉。
当它所有训练完成的时候,棠篱倒了下去。
狐狸前一刻还在屋顶洋洋得意地甩尾巴,下一刻就化作白衣女子冲了过去:“棠篱!”
教书先生吐出一口血来,彻底昏死过去。
女子二话不说将人扛回内室,急急喊道:“棠篱!棠篱!棠篱!”既忧心又带着孩子般茫然。
棠篱双眼紧阖,没有回应。
女子灵光一闪,窜出去几息间拿了药盅、汤碗、草药、炭火……
女子奔跑的速度异于常人,房间里留下重重残影,透着诡异。
半个时辰后,她将汤药给人喂了下去。
随即,她立马把头埋在他胸口上,听了听。
唔,还在跳。
女子偏头看他,盯了半晌。突然想到什么,站起来往后退了退。她瞧了瞧二人距离,又往后退了一点。
三尺之外,她又盯着人瞧了瞧。
瞬息间,她重新趴回他胸口上,耳朵贴着棠篱心脏的位置,足足听了一柱香时间。
忽然,她眉头一皱,呕出一口血来,化作狐狸,也晕死过去。
一人一狐晕了一个白天,月亮挂上窗棂。
狐狸先醒。
狐狸一醒来就舔棠篱的脸,一边舔一遍“呜呜”叫,用爪子刨了刨他。
棠篱还是没醒。
狐狸又用鼻子顶他下巴,脑袋在他脸旁拱来拱去,发出着急的叫声。
棠篱依旧昏睡。
狐狸不厌其烦,反反复复,一遍一遍试图叫醒他。
一刻钟后,棠篱眉头微皱,睁开眼。
狐狸长长“呜”一声,戚戚哀哀,闻者伤心。
棠篱没有伤心,反而轻轻勾起嘴角,轻轻摸摸狐狸脑袋。
狐狸趴在他脖子旁,舔了舔他的耳垂。
“我没事。”
“呜——”
棠篱坐起来,发现胸前血迹,难怪小狐狸吓坏了。
这几日他一直是强撑精神训练狐狸,训练它最后一项时已经浑浑噩噩,什么时候昏迷的,棠篱不确定。所以他对自己从床上醒来没有多想。但是当他看到炉子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药渣时,身形一顿。
他这里绝无人来,来人更不会煎他平日里常吃的药,灶房好几个碗碟,也不会就那么凑巧刚好拿了他喝药的专碗。
棠篱坐到火炉边,狐狸跟在他身后。
是妖吗?
世上真的有妖吗?
狐狸跃进他怀里,耳朵动了动。
一人一狐互望。
忽然,狐狸一下子跃出去,棠篱肌肉绷紧,视线紧随而去。
只见狐狸一口咬住药盅柄,将其衔住,然后飞快地跑向灶房,灶房里传出响声。又不过几息,狐狸衔着两块碳飞快跑回,将碳砸进炉子里,对着棠篱呜了两声。
棠篱心下一松。
是了。他的狐狸聪慧过人,岂是寻常狐狸可比。
这半月又如此训练,他的狐狸比人还厉害三分。
妖又算什么。
棠篱将它抱进怀里,擦了擦它嘴边的碳灰:“这些事用不着你来。”
狐狸尾巴甩了甩。
历经半月余,苏老板终于从弥城进货回来。
未等棠篱去县城找他,苏老板第二日就带着回信和大大小小的礼物登门拜访了。
狐狸早在苏老板的马车驶进竹林时就察觉到陌生人气息,冲棠篱呜了一声。
“藏好,在人走之前不要出来。”
一柱香后,马车停到门外。
苏老板的声音传进来:“棠篱先生在否?”
棠篱出去,邀人进来:“贵人到访,有失远迎,失敬。”
“哪里的话。”苏老板做了一个揖,“不请自来,万望海涵。”
二人进了内室,棠篱沏了一壶茶。
苏老板将一份礼单双手敬上。
棠篱垂目,没有看,“不知苏老板所为何事?”
苏老板笑呵呵:“乡野村夫,见识短浅,竟不知贵人隐居在此,失敬失敬。”
棠篱不语。
苏老板暗暗打量他一眼,心里捞不准,又双手奉上一信,道:“此乃先生回信。”
棠篱接过,“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