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段小尘

西湖水反射着白晃晃的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在这日头正毒的正午,是最不适合游船的。

因而此时西湖两岸停泊着许多船只,船夫们都到附近的茶馆酒楼乘凉避暑、听书嗑瓜子儿去了,还在湖中游荡的船只寥寥无几。

寥寥无几,便就是有。

一艘小船如掉了队似的,艰难地在湖中游走。

许久,这艘小船才在孤山脚下停了下来,一身绿衣的段小尘从船上跳下来,脚步匆匆地往孤山上走。

今晨她醒来后,发现杜公子和武叔都不在,一直等到现在,也不见二人人影。

她知道顾公子不见了的事,昨夜顾府的人几次来湖心亭询问,杜公子看起来很是担忧。

也不知道顾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她决定去孤山看看。

杜公子什么事都会去孤山和宋姑娘说,他一定是去了孤山。

孤山绿树荫浓,与别处的炎热比起来,此地简直是人间仙境。

段小尘来到放鹤堂,院门并未上锁,她熟悉得很。

院中静悄悄的,角落里,她养的那只小黑,和原有的大白小白三只白鹤十分友好地玩到了一起。

这小没良心的。

段小尘嘀咕了一句。

抬步往书房去,在放鹤堂住了那么久,她早已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更知道,书房才是林先生最爱待的地方。

然而书房里也并没有什么人。

安安静静的,只有桌上被风吹开的书页左右晃动。

段小尘来到书桌前,砚台下压着昨夜宋归尘匆匆留下的字条,拿起字条,段小尘恍然。

怪不得杜公子和武叔今日不见人影,一定是和宋姑娘一起去了湖州。

她生出几分羡慕。

为什么宋姑娘这么好命,杜公子居然对她这么言听计从呢?

为什么这满屋子的书,都不是自己的呢?

段小尘捏着那张字条。

她想自己还住在放鹤堂的时候,那时她还是林先生的徒儿,师父会温和地教导自己,读《大学》,读《论语》。

她想起更久远的事情,那时她还在杜府,杜府有一座专门用来放书的书楼,名叫一览阁,楼高五层,每一层都摆满了书。

不过,一览阁并不是她这等粗使丫头能轻易进去的,只有在每月一次的大清除之时,她才有机会和爱偷懒的平姐姐换工,悄悄溜进一览阁,偷偷看一会儿那些书,饱饱眼福。

再久远一些的事情,段小尘几乎要记不清了。

她记得,娘亲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她总是抱着自己,温柔地读着像歌一样的诗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娘亲那清晰的呢喃犹在耳边,温热的怀抱似乎还在身后……

可是,一切都没有了。

娘亲没有了,平姐姐没有了,师父也没有了。

两滴眼泪啪嗒啪嗒滴在书桌上,溅出两枚大大的雪花。

“小友,怎么在此独自落泪呢?”

是林先生的声音。

段小尘连忙擦干眼泪,看向门口,戴着草帽的林先生。

“师父,啊,先生。”

林逋摘下草帽,带着温和的笑:“小尘不在么?”

“额,嗯,宋姐姐不在,我,我就是不由自主地进来了。”

“无碍。”林逋道,“小友若是喜欢看书,随时来看就是了。”

“真,真的吗?我可以随时来放鹤堂?”

林逋点头:“嗯,随时可来。”

他说着来到书桌前,见桌上砚台歪斜着,抬手将它放到砚台原来的位置上去,问段小尘道:“你来时,这里可有什么?”

“没,没……”

段小尘脱口而出。

随即紧紧捏着手心里的字条,慌忙摇头:“我刚来不久,见书房的门开着,就走了进来,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样啊。”

林逋来到院中,三只白鹤仰头长鸣,周围的苔草已经吃得干干净净,显然是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喂了。

小尘怎么会这么粗心,连鹤也忘记喂了。

他推开宋归尘的卧室门,里头空无一人。

“先,先生,宋姐姐,可能下山去了吧。”

“嗯。”

“宋姐姐有分寸的,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嗯。”林逋揉了揉眉心,“我出去一趟。”

“先生去哪?”

“下山。”

“啊?可是先生不是从不下山的吗?”段小尘追了上来,“其实,其实,宋姐姐有留了口信……”

“是吗?”

林逋停下往外走的脚步,回头鼓励地看着段小尘。

段小尘低头,抿嘴,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抬起头来,松开手,将手里捏得皱巴巴的字条递给林逋。

“我……我一时冲动,骗了先生。”

“无碍。”

林逋微笑着接过字条,展开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先生,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骗了你。”

“你是有意骗我的么?”

“我……”

段小尘踌躇不语,她并不是有意骗林先生的,只是下意识地脱口说了“没有”,话已出口,想要收回,却已经来不及。

只得继续隐瞒。

“看待是非的角度不同,差了一线,最终看到的,大相径庭。小友只不过是无心时说了无心话,事后已经改正,我又何必怪你?”

“先生。”

“好了,外头炎热,小友还是进屋去吧。”林逋打断了段小尘,“小姑娘家,总爱哭,当心变丑。”

段小尘“噗嗤”一笑,福了福身,转身去了书房。

林逋看着她的背影,深深一叹。

小尘徒儿机灵活泼,大大咧咧,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半点儿也藏不住话,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这个段小尘则敏感多疑,自卑忧郁,想得多烦恼也多,眼泪也多,心思深得不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林逋在她还在小尘徒儿身体里的时候,就感受到了。

而这两个女孩子,和她们的母亲,都是如此的相像。

一个像绚烂的夏花,一个似静谧的秋叶。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叹罢,林逋看向那三只嗷嗷待哺的白鹤,含笑取来苔草,蹲在地上,一个个地喂给它们。

小黑和大白小白前几日还针锋相对,今日也许是共同挨了饿,居然相亲相爱起来。

林逋夸赞道:“不错,回头我去给你们弄点荤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