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肥章

柏翠如何跟马有金说的谢烨不知晓,但吃午饭的功夫,她对白云岭有了大致了解。

白云岭算是方圆十里最大的寨子,三十几户人家都是猎户,男人上山打猎采草药摘山货,女人就在家里操持家务看孩子,春夏之际在寨子附近挖野菜摘菌子,基本家家户户都是靠卖山货皮子维持家用。

柏苍家比较特殊,他爹身前算是白云岭的主事人,相当于里正,即使现在已经过世,余威犹在,加之柏苍有一身好本事且识字,为人公道,在白云岭说话很有分量。

柏苍的爹柏峰,家里排行第三,上头兄弟姊妹四人,他长到十二三时家里实在吃不上饭,便自己出山谋生活。

虽年纪小,可自小在山里长大,打猎的本事学了不少,身手不错,为人机灵,被镖局看中成了走镖人。

柏峰跟着镖队走南闯北,那些年世道乱,镖局护镖送镖很能挣钱,由此攒了些家底。

“可惜,老天不长眼,胡人冲关世道乱了,我那三哥家财被抢不说,侄子侄女都······”毛氏哽咽,摸了一把眼睛搓了搓掌心,捉住谢烨的手拍着手背道:“我那侄子小时候在怀安县过活的,因着他兄长姐姐那遭才回岭上来,你是外面姑娘有见识,可我那侄子也不差,你过段时间就晓得了······”

毛氏的丈夫柏峻是柏峰的亲弟弟,对婆家早些年的事儿自是比外人知道的多,现在虽分了家,可也盼着侄子好,将婆家、三伯哥家的事儿挑着讲了些。

雨不知何时停了,来柏家的妇人准备归家,她们在柏家吃了晌午饭,可家里的男人孩子还饿着,得回去做饭。

当然,若是男人去了隔壁马家,只给孩子做饭就成。

谢烨送婶子、伯娘、嫂子甚至是侄媳妇们出门,柏翠抱了好些竹筒从厨房出来,妇人们也没推辞,一人一个拎着离去。

谢烨好奇,“里面装的什么?”

“菜。”想着外面可能没这规矩,柏翠解释道:“咱们岭上的规矩,吃席尤其是成亲的席面,没吃完的菜都是分给各家,嫂子你昨儿不是烧迷糊了没认人么,就没分菜,今儿刚好她们来,也算认人了,剩下的菜就分了。”

说罢,她哼着小曲拎起笤帚进屋扫地,留谢烨一人发呆。

屋檐下的石廊石台阶满是泥水,脏兮兮,台阶下的水洼倒映出屋檐天空。

雨虽停了,天色却是阴沉沉,丝丝缕缕黑云被风裹挟着游荡不定。

冷风吹来,穿山过岗,院前午后一片沙沙声,林中树叶上的水滴坠落劈啪作响,此时的山风虽不至于刺骨,但也寒意十足。

谢烨抱着胳膊蹲在屋檐下愣愣能发呆。

她身上穿的是早几年柏苍他娘还在世时给未来儿媳做的单衣,不是什么名贵布料,胜在结实耐用,这么些年过去,除了有些褶皱,还是崭新的。

现在看着她穿这衣服好像“名正言顺”,可事实如何,别说柏苍和她这个当事人,就是柏翠都知晓,哎呀,难搞哦!

柏翠端着木盆出来时,就见她蹲在廊檐石上愣愣望着对面山头,笑道:“嫂子,外面冷回屋上炕。”

谢烨回神,道:“还好,你要出去?”

“嗯,我去洗衣服,你一个人在家成吗?”

“这会儿去洗衣服······”谢烨探头看天,虽没下雨,可这雨随时要落下来的样子······

“没事儿,就是趁这会儿不下雨才洗呢,你在家待着,冷了就回炕上。”柏翠踮脚看向隔壁马家,道:“大哥也快回来了,有啥事你跟大哥说。”

看着她踮脚走出院子,谢烨缩了缩胳膊,下巴搁在膝盖上继续望着水洼发呆。

突然灵光一闪猛然抬头,院子早已不见人影,谢烨起身,动作太猛,脑袋发晕不自觉前扑,台阶下可是水洼泥地,这要倒下去······

她用仅剩的神志强撑着直起身,结果力道太猛一个后仰坐地上。

掌心湿漉漉,屁股也感受到凉意,谢烨欲哭无泪。

才换的衣服又弄脏了!

早晨穿的那身肯定被柏翠端去清洗,这身衣服再弄脏,她怕不是要果奔?

突然,隔壁院子人声骤然增大。

谢烨甩了甩手转头看去,恰巧与扶人出门的柏苍对视。

柏家才刚来的小媳妇将马大壮抽了一顿,看那架势那狠劲,要不是有他们在场,说不得直接要了人命。

这可不得了,柏家不仅要给马家一个说法,还得跟岭上人一个承诺。

不然这万一是疯婆子,日后见了人便抽可不行!

因此,在柏苍扶马大壮回屋时,看热闹的男人也跟着一道进屋。

不过马大壮在岭上本就没啥名声,烂人一个,也没几人是真心帮他撑场子,不过是想听听柏苍如何说。

毕竟日后他家小媳妇要在岭上过活,若真有什么疯病,今天能抽马大壮,明日就能抽他们。

如此作想的人不在少数,就连柏苍的亲亲四叔柏峻,都觉得自家最有出息的后辈要完了。

岭上人日子是难点苦点,但并非穷的过不下去,有些人家里藏得那好皮子,拿到府城就能换一二百两银子。

就是住在山里进出不方便,买粮食、盐油难些,各家在米面吃食上就比较省,可肉一年到头都不缺的。

此外,靠打猎为生,到底不比农户耕田种地安全轻松,一个不慎被蛇兽伤到,轻则落下病根,重则救不过来。

因此,山里的汉子讨媳妇尤为困难。

山里的女娃子都想嫁到山外,最不济,也要嫁到离山外近的寨子,就这,娘家还得陪好些嫁妆,不然自家孩子容易在婆家受磋磨。。

山外农户娶山民女娃为的啥,不就是图他们家女娃不要聘礼还陪嫁多么。

总之,山里汉子娶媳妇难,女娃想嫁到山外更难。

因着此一出,虽然山里人生孩子多,可养大的女娃没几个。

多一张嘴就得多吃粮,长大还得陪一大笔嫁妆,还要被亲家看不起,女娃还要被婆家立规矩磋磨······

柏峻坐在四方靠背椅上,吧嗒吧嗒抽着汗烟。

随着他一吸一呼,白色烟雾自口中喷出,在屋内缭绕。

旁边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一干巴老头,歪着头微张着嘴,细微的呼噜声从他喉咙传出。

其他人或是站在地上,或是坐在炕沿,等着看柏苍回来如何说。

马大壮被扶进屋时,也不洗澡,脱了满是泥水的脏衣囫囵擦了擦,就光着身子躺炕上呻.吟。

屋内飘着一股臭味,有人看不过眼,捏着鼻子拎起地上的衣服丢到门外屋檐下。

油灯亮起时,炕上白花花一坨,众人纷纷转头。

柏苍看不过眼,扯了被子给他盖上,垂眸盯着闭眼哼哼唧唧的人道:“大壮,你拽我媳妇了?”

他比马大壮小十七八岁哩,平日里都是叫哥的,可现在······在场的人心里一惊,只一个念头,柏苍很看重他的小媳妇!

马大壮也急了,睁眼大声道:“柏苍,你被人骗了,那婆娘就是个疯的,她来我家招呼不打,我出门本想问她干啥,抡着鞭子就抽我,你看看。”

说着从被窝抽出胳膊,白生生的肉上确实有红痕,但······一帮常年在深山里从猛兽毒虫口下讨生活、浑身腱子肉的汉子闭眼转头。

就那点红印子还拿出来说事儿,真是没眼看!

知晓从他嘴里讨不到实话,柏苍转身道:“四叔,叔爷爷,你们先坐,我问嫂子几句话。”

“去去快去。”麻老头是岭上辈分最高的,与他同辈的,要么已经入土,要么糊涂的听不清话,因此,岭上谁家有啥事儿一般都是他出面说和。

听柏苍这话,连连摆手,待人出去,便窝在椅子上等待。

也不知是马大壮的哼唧声能催眠,还是昨晚吃席喝酒回去歇得晚,竟是困得不行,这不,眨眼的功夫已经睡过去了。

却说柏苍,站在厅堂听着西屋话音,扬声道:“嫂子,叶儿来家可是有说啥事?”

西屋,换了衣服坐在炕沿擦头发的马氏一顿,围在她跟前的妇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劝说。

“我看那小媳妇不像有疯病,嫂子可有跟她说话?”

“不是我说,这大壮就该有个人治治,侄媳妇你仔细说说柏苍媳妇来干啥的。”

······

“妹子说,她刚来不知道家里的事儿,找我打听,就这一句,然后······”马氏哽咽着说不下去,倒不是人柏苍媳妇如何,而是她记起人进屋之前丈夫的拳打脚踢。

柏苍正要问,却见马有金站在门口,满脸阴郁。

跟着马有金淌水踩泥走到屋后,站在屋檐下还能看到自家的院子,柏苍道:“你知道?”

雨水自屋檐滴落,砸在地上溅起水珠,马有金盯着湿漉漉的台阶道:“我爹又打我娘了,婶子是被我娘的哭声吵醒过来的。”

”你咋知道是被吵醒?”

“婶子过来时衣服扎在裤腰,头发乱糟糟,听到我娘哭声脸很黑。”马有金冷冷道:“婶子站在厅堂的时候,我爹确实要伸手拉,不过没拉到。”

见他拳头攥的死死,柏苍突撸了一把他乱蓬蓬的头发,道:“带你弟弟妹妹去我家。”

回到屋前檐下,柏苍在台阶上蹭了蹭鞋底,跺跺脚才进屋。

东间的人见他回来,不过脸色黑的如同锅底,站着的人不自觉提了提臀,坐在炕沿的更是直接下地站直。

柏峻用烟锅指着侄子,慢吞吞道:“问清楚没?”

“嗯。”

硬邦邦一个字,众人心知不好,炕沿处的人往后挪了挪。

马大壮正对着的炕沿前,空了一大片。

柏苍上前,沉声道:“谢叶是上南坡村谢家的闺女,经常出山的人应该听过。”

“谢叶。”坐着睡着的麻老头睁眼,咂摸后道:“ 谢六的闺女?”

“九叔,你知道?”有人出声问道。

麻老头舒展胳膊,拉长调调道:“知道知道,那女娃小时候我还见过,她爹可是个有本事的,就是不长命。”

见他摇头晃脑咋舌卖关子,有人着急了,急吼吼道:“那她有没有疯病?”

“疯个屁!”麻老头大喝,站起身指着屋内人气急败坏道:“跟你们说不要听风就是雨,哎你们个顶个的就是不听,人要有疯病,早给出去了。”

就谢家那读书人的名头,即便是疯子,想娶人攀关系的人家也多了去了,要不是这女娃名声太差,哪还能轮到自家这傻小子?

昨儿虽听柏苍说了一嘴,但麻老头直觉他没说实话,不过柏苍不傻,能把人带回来定是觉得这门亲事没得跑,毕竟他早些年就提说过,不过这小子畏畏缩缩没敢上门提。

成了,没疯病就好,没疯病就不会乱打人。

在场的汉子想起雨中挥鞭的身影,齐齐庆幸!

殊不知日后每每想起今日就懊悔,当然,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既然不是疯病,那为何来马家打人总得说清楚,众人目光全部投向炕上没了声响的人。

马大壮在柏苍进屋时就消停了,不过却掀开被子趴在炕上,背上红痕交错,不过更显眼的是脖子处。

不过这些痕迹在猎户眼里连皮肉伤都算不上,他们在场的谁身上没点伤疤牙印!

柏苍也不把这些红痕放在眼里,要他说,还是抽轻了,不然,现在哪还会嘴硬?

“大壮,咱们白云岭人家本就不多,都是山民猎户,大家伙一家亲相互照应,因着你是白云岭人,往常你干的那些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不当事儿。”

“可你不该对谢叶起心思,你明知道我昨儿才将人背回来,烧了一宿,你还敢······”

马大壮挺起头,大声道:“我没有。”见柏苍眼神狠厉,连忙改口:“是那娘们先勾引我的,还叫我哥哥。”

“嗤—”不等柏苍开口,麻青山直接冷笑,“婶子叫你哥不是应该的么,婶子又不是那没皮没脸不讲辈分的浑人!”

马大壮脸色胀红,却是哑口无言

按辈分,那臭娘们确实要称呼他为伯哥!

想到那冷冰冰如同毒蛇的眼神,马大壮又急又恼,扑腾着向前抓住柏苍的手,“你相信我,是那臭娘们来打我的,不然来我家为啥平白无故带鞭子啊!”

柏苍反手捏住他的手腕,冷冷道:”谢叶打你我们都瞧见了,只是为啥打你?”

“叔爷爷也说了她没疯病,那她为啥不打别人就专打你?”

如果说谢叶的眼神是冷冰冰毫无感情,那现在苍柏的眼神就是开春的山虎,嗜血躁动。

马大壮瑟缩着想抽回手,可手腕处剧痛,痛呼道:“啊柏,柏苍,哥知道错了,是哥的错,哥喝了酒迷迷瞪瞪······”

见他还狡辩,柏苍一个使劲儿,猛拽之下,屋内响起一身响亮的咔吧声。

手腕直接被拽脱臼,冷不丁传来的生疼令马大壮张大嘴巴喑哑着却是喊不出声,只眼里噙满泪水。

“我、我错了。”看着无力微垂的手掌,他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我、我不该起心思,柏苍,我知道错了,快、快帮我接上······”

马大壮忍着剧痛认错乞求,可柏苍却不为所动,道:“这几天下雨不用出门干活,你这手就先断着吧。”

听他这话说得又直又硬,麻老头闭眼摸脑门,道:“可不是,大壮,你要好好的,我那孙媳妇怕是要觉得咱们岭上人合伙欺辱她,到时候跑了苍小子又得打光棍。”

马大壮哭丧着脸,正准备辩驳,就见麻老头起身道:“不然是这,柏苍你给接好。”

听这话,他喜上眉梢,伸着胳膊期盼地看着柏苍。

麻老头冷哼,“谢家那女娃力气大又有拳脚功夫,你制不住干脆放人走,让大壮给你说个好的。”

笑意僵在脸上,马大壮不敢置信地看向麻老头,结舌道:“我、我给柏苍说媳妇?”

他上哪给人说媳妇,别说白云岭,就往里走虎头岗、黑熊寨都不一定有人肯让他说媒,到时候在哪给人整个媳妇?

烟锅里的烟丝已经烧完,柏峻不甘心地吸了又吸,只淡淡烟气,他抽走烟枪,附和道:“这主意好,苍儿,给你大壮哥把手捏好。”

马大壮缩回胳膊,委屈道:“我在哪给你说媳妇?二壮还没媳妇呢!”要是有合适的,他早说给他亲弟弟了。

麻老头一锤定音,“那就先断着吧,反正你又不干活,省得捶得马氏起不来还要有金兄弟几个照顾你俩。”

马大壮蛄蛹着钻进被窝,心里却在发愁,日后那臭婆娘该不会见他一次打一次······“不成,柏苍,你那小媳妇若是日后再打我······”

“你要不是个欠揍的人能打你?”麻老头没好气,背着手出门,站在厅堂训话,“马家的,不是我说······”

他这做派岭上的人都知晓,也没人觉得有啥,毕竟辈分高脑子也清楚,各家话事都得找他。

东屋的汉子西屋的妇人们个个立地站的板正,仔细聆听。

“大壮是个犟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打你你就跑啊,随便哪家进去躲躲都成干啥非得干站着让人打?”

“成亲十来年了咋就不长记性?有金兄弟几个都大了,再这吵吵闹闹,以后咋说亲?”

至于马家的老二马二壮,麻老头都不想提,要不是顾念着是马家的种,早赶出白云岭了。

马家屋内静悄悄,只麻老头的训斥声儿在屋里回响。

他在正堂训,完了柏峻在东屋训马大贵。

自家人再不好那也是侄子的新媳妇,再说侄子将人带回来还没咋就被这混球欺负,要不是侄媳妇自己有本事,说不得今儿就得坏事儿。

柏峻作为柏家大家长,不表个态还真让人觉得柏家好欺负呢!

这一训话,就是小半个时辰。

麻老头、柏峻两位长辈是真没心思在马家吃饭,眼不见为净,准备回家。

其余各家人更没心思了,且说马家在岭上是出了名的穷,能有什么好饭,还不如回家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