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藏龙山,只听其名,便知是大山深山。

外围还有附近村民开垦的山地,虽种庄稼收成不大好,但好歹是地,时常能看见劳作之人。

往里走,山路越发崎岖不说,路边的野草藤蔓都要将狭窄的路面淹没,偶尔能见到搭伙砍柴的樵夫或是采药人。

再往里走,却是不成了,附近村子严令村民再往里走。

树大草深,一不小心碰见山猪、豺狼,保准丢了性命,更别提熊瞎子、虎豹这等深山猛兽偶尔也会出来觅食。

若是招致猛兽下山,那更不得了,整个村子都得遭殃!

藏龙山连绵几千里,纵深几何无人知晓,世人只道里面有山民,却是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家。

柏苍所住的白云岭,拢共三十几户人家,若是出山,晴日天气好日头长,得五六日,若是碰见下雨天,走上一旬说不得还在山里。

他这次出山,虽开春了,但山里还没完全开化,中午日头好气温高时,有些路段解冻,树叶杂草遮掩看不出来,踩上去却是又湿又滑,一不小心就滑倒摔一跤,甚至,可能直接跌到坡底。

板车扶手两侧绑了一根粗麻绳,柏苍将麻绳绑碎布的一段搭在肩上埋头前行,板车被麻绳拽着不情不愿前进,轱辘处吱呦作响。

谢烨跟在后面,偶尔帮忙推一把,并非她偷懒不想帮忙,实在是脚底的泥厚的抬脚都费劲。

不远处的草丛或是密林里,不时簌簌作响,偶尔还有咔嚓声。

若是惊动觅食的兔子或者小憩的山鸡还好,就怕招来觅食的野猪、散步的豺狼,总归是有些吓人。

被柏苍告诫,初时,谢烨走路都是鬼鬼祟祟,就怕突然冲出个野兽。

现在却是不成了,拄着柏苍专门帮她现砍的“登山杖”,弯腰撅着屁股一步一步挪。

自从跟着柏苍进山,这已经是第三天,她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山大沟深、翻山越岭。

渴了就喝水囊的水,饿了啃干饼,夜间找个空旷的地儿生堆火靠坐半眯半醒糊弄一夜,天亮继续赶路。

好在老天爷给脸没下雨,可即便如此,谢烨还是向“落魄潦倒”狂奔。

水囊的水要留着解渴,她已经三天没刷牙了,偶尔遇见小水塘也只敢洗把脸,扎的马尾辫三天没解开过。

现在,最渴望的就是好好吃一顿热乎的现做的饭。

毛茸茸的肥兔子从草丛蹦过,在谢烨眼里已经不止是可爱,还很可口!

只是,她也不是没眼力劲儿,人柏苍忙着赶路,就没好意思让人打猎吃烧烤。

今天一大早赶路,穿过一片松柏林,好不容易平坦了些,柏苍却拉着板车沿着斜坡往上走,所谓的山路,不过是他出山时踩踏标记出来的少有枯枝烂木却杂草丛生的黑泥地。

谢烨还得时刻注意着从旁边不知名草藤上垂落的大蜘蛛,直冲脸面飞来的山蜂,甚至跟树干纹路颜色无异的蛇。

光柱自树叶缝隙掉落,为热舞的土尘雾气打下耀眼的“聚光灯”!

林子静谧又热闹,不闻人声,鸟鸣啾啾山鸡咕咕却是不曾断过,山蜂一群又一群的歌唱春日好风景。

厚厚的枯叶堆在地上,表面还能看出叶子形状,底下早已是腐叶烂泥,踩上去软绵绵咯吱作响,车轮碾压过,留下“cang”、“cang”的声响,像枯叶在抗议,又似不甘的呐喊,车轱辘浑不在意,自顾吱呦。

听着身后没了动静,柏苍停步,弯腰喘息的同时道:“快了,再走半刻钟就能到对子房,在那休息半日,明早再进山。”

听这话,正艰难追赶上来的谢烨脚底一滑,单膝跪地有力无气道:“进、进山?那我们现在是······”

到底是有多远,这都已经在山里走了两天半了,怎么就才进山呢?

柏苍将板车打横,抽出插在麻袋缝隙里的木杈撑住扶手,绕过车见谢烨半跪在地上,过去将人拽起,半扶半拖走到车后。

“你靠着歇一下,我去去就来。”

谢烨仰靠在麻袋上望天,顶着新芽的枝干将天空割裂成不规则的几何形状,不时有飞鸟掠过,耳边响起淅沥沥的水声,她闭眼。

面对此情此景,谢烨已经麻木。

第一天进山时不知情,渴了就喝水,结果,上厕所时才犯难。

不要看这是野草丛生荒无人烟的山林,随便找个地儿解决三急可是个难题,飞虫蜂蚁多暂且不说,眼下正是春季,万一草丛窜出个刚睡醒的蛇······,何况还不能走太远。

所以,在丢脸与丢命之间,谢烨果断选择前者。

以至于现在,她已经很能平静地接受此种纯天然生活场景下的尴尬瞬间。

毕竟她上厕所都是柏苍帮她找地儿,敲打枯草后踩碾平坦,然后站在五步开外背过身放哨。而她自己,就地解决三急时不仅要防上衣衣摆掉下来,还得挥舞胳膊驱赶飞虫。

那姿势,那糗态······以至于到今天,谢烨真心觉得,“吃苦耐劳”这一优良传统美德她已经具备了前一半。

“往那边走个两三里是马家寨,岭上有姑娘嫁到那边了,年前成亲的。”

听着话音谢烨睁眼,顺着柏苍的示意看去,那边应该是东边,山岭斜坡不是很陡,但树木不少,尤其往顶峰处看还能看到杨树发白的枝干,道:“那边是······杨树林?”

“嗯,东边多杨树,马家寨的人就靠卖木材过活。”

闻言,谢烨来了兴致,“你们村的主业是什么?”

见柏苍疑惑,她解释道:“就像你说的,马家寨靠卖木材过活,你们村人靠什么过活?”

柏苍沉默,搓了搓伤疤累累粗糙发黑的掌心,解下绑在板车上的水囊低低道:“附近有水沟,我去打点水。”

望着他略显慌张的背影,谢烨心下有不好的预感,能让寡言强势甚至大男子主意的糙汉避之不谈,定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

因着此一出,后半程两人未交谈一句,甚至,见柏苍直接将山沟里的水装在水囊,谢烨也没再多话。

两人一板车沉默无言,走过斜坡穿过枣林到了一处山坳,林中天色渐渐变暗,

柏苍才开口打破沉默“到了,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歇脚。”语气很是欣喜。

谢烨从板车后探头,见一个杂草包堆在山······崖下。

说是山坡吧,裸露的土壁与地面垂直,可若说是山崖,好像也不准确,高度也就三五米的样子,顶上满是干枯的杂草藤蔓。

“那是······你说的对子房?”

“嗯,别看外面不起眼,里面可舒服了。”柏苍难得口吻轻快,加速往草包方向去,扶着麻袋的谢烨一滑,差点扑倒。

碗口粗的木棍用藤条捆绑编成一排,外圈种满荆棘枣树,左看右看都不像门。

柏苍拔起插在土里的木棍挑开一片荆棘枣树丛,谢烨便看见里面情景,笑道:“这门,造型挺别致!”

“防野猪狼崽的。”柏苍没进去,反倒是往草包旁边去。

谢烨这才察觉,旁边的枯枝烂叶下有动静。

对子房是猎人在深山里找合适的位置挖坑搭建的简易木屋,背靠山体,三面用木排围堵成墙,旁边移植一些带刺的草木做防御,用手腕粗的枝条编成木排覆顶,而后抹厚厚的泥再覆盖松柏枝桐叶等,最上层则覆上干草,确保不漏雨。

从外看是杂草包,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柴火堆放整齐,干枯杂草成捆,甚至还有烧了半截的柴火棍,泛黄的粗竹竿靠墙摆放。

山体一面凿的凹进去形成一个山洞,搭有简易的木床,上面还有补丁盖补丁看不清颜色的褥子,洞壁的竹钉上挂有水囊竹筒,地上放着竹篓。

甚至,谢烨眼睁睁看着柏苍趴在地上从床下扒拉出陶罐,从里面掏出黄米。

见她瞪大眼睛,柏苍局促道:“ 我们打猎晚上就在对子房歇脚,会存一些米面。”

谢烨了然点头,四看道:“没见有锅呀!”

柏苍在洞外的地坑烧火煮粥时,她才明了用竹筒煮。

见她盯着地上的陶锅看,柏苍解释:“陶锅用来烧水煮疙瘩汤,煮粥容易烧裂。”

谢烨挠了挠脸,看向外面啃草的毛驴,那干瘪模样,让她想起小英家的牛。

对于柏苍乃至白云岭人家出山的路径,她已经猜到大概。

前半程赶着毛驴驮着皮子山货出发,在这个对子房换成板车,拉着板车走斜坡一样的山路绕过山头,从上南坡村出山去镇上买粮买盐,毛驴就养在对子房旁边伪装成陷阱的大坑里,采购回来在这里卸车,又转用毛驴驮物资。

可想而知,接下来的路,才是真正的山路!

“为啥不用毛驴一直驮出山?”

柏苍抬眼一笑,“不成的,累坏驴子日后再出山得全靠人背。”

所以,荒草枯叶遍布倾斜三十四度的林坡不算陡,改用板车拉,虽然累人,可毛驴却能休息个两三天。

莫名的滋味从鼻尖散开,谢烨仰头,一只蜘蛛正晃悠悠从顶棚滑下,她往旁边挪了几步。

青绿竹筒在火焰的炙烤下滋滋作响,竹身的水分钻出来“喊叫”着热。

谢烨蹲在火坑旁烤手,等待开饭。

柏苍拎着斧头出门,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扛了一捆不粗不细的竹子回来。

谢烨看着他劈竹子剃竹片,待粥煮开时,地上一堆大拇指宽的竹片。

竹筒外身早被火烤得黑漆漆,但里面滚开的粥却是香气扑鼻,她指着火坑道:“煮好了。”

见她脚尖方向对着干粮布袋,柏苍心下好笑,手上活计却是不停,叮嘱道:“把饼子烤一烤再吃。”

谢烨脚步一顿,那饼子已经很干了,再烤,吃的时候脖子得抻成长颈鹿吧!

掏干饼的时候大致数了一下,里面还有六七块,只是,干得都裂皮了。

见她双手捧着饼发愁,柏苍出声道:“插在竹签上,在陶锅里泡一下再烤。”

虽然不懂,但谢烨照做,只是这饼,硬的插竹签都难。

柏苍再抬头时愣住,一个分心,竹片上的毛刺插入指尖,他熟练地拔出倒刺使劲儿捏了捏伤口处继续剃竹片。

谢烨双手各拿一个竹签,圆圆的饼子被她挑在竹签上转圈烤,彷佛挑了个小小的磨盘,不是她不想横穿,实在是太硬,竖着饼子从中心处穿过去更省力。

看着饼子表皮的水分慢慢被烤干,她似乎明白为什么要泡水烤。

果然,吃饭时饼子不似之前那么硬,但也不好咬,嚼得脸颊发酸,谢烨干脆撕碎扔在粥里。

饭后,柏苍将陶锅里的水灌入水囊,砍了十几个竹筒齐齐烧水,他自己坐在火堆边编竹条。初时,谢烨没看明白,还以为他现编竹篓,待睡觉时才知晓,这人编的是竹席。

夜间山里静悄悄,相较于前两晚却多了不一样的声响。

呼哧呼哧的声音断断续续,那是地坑里的毛驴,今天有幸喝了点涮竹筒的温水,想来此刻正在回味吧。

咕咕声很近,呱呱声却很远,也不知是什么鸟······用温水洗了脸,还顺便冲了脚的谢烨躺在硬的硌人的床板上,听着各种声响默默数羊。

突然,不算陌生的嚎叫传来,她坐起身,侧耳细听。

待远处的嚎叫彻底消失,才压低声音道:“是狼吗?”

“别怕,远的很。”直挺挺躺在地上的柏苍低低回道。

他身下是一张一人宽的席子,翻个身一不小心就会滚到泥地上。

外面的柴火照进来,在洞壁上留下大大的人影,谢烨盘腿坐着,手肘撑在腿上思忖。

柏苍半阖眼睛望着跳跃的火焰,良久,低低叮嘱:“回去了不要乱跑,岭上的小伙子皮的很。”

谢烨挑眉,“怎么,怕我跟人跑了?”

声音虽轻,但在山洞里很是悦耳轻快,惹得柏苍转头看她,对上视线一瞬,不自在地逃避,“没,山里和外面不一样,怕你不适应。”

谢烨没再应话,撑着头闭眼好像睡着了。

她原本是想着跟这人进山,在山里自立门户,但现在看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很可能,山里的人、山里的生活,不及她想象的一半。

微微睁眼打量躺在席子上的人,脸上胡子拉碴,眉眼看不大清。身量很高,应该不止一米八,腿长胳膊长,脚大手大,力气大。棉裤棉衣加身,显得很臃肿,但完全不影响这人拉车走山路。

一个人出山,回去时拉着粮食,那些麻袋,得有四五百斤吧,可他却能牢牢捆在板车上拉进山。

这人年岁不是很大,最多也就二十七八,而且在村里应该很有威信,不然村里人不会让他帮忙采购。

“我先跟着你,回去了记得跟村里人说我脾气不好。”

柏苍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对床,视线却是看向后面的洞壁,咕哝道:“那得办席,嘴说没用。”

谢烨没听明白,诧异道:“我得请你们村里的人吃席?”

柏苍抿唇,左手在席子上抠了抠,低低应道:“是哩,不然大家不知道你是谁。”

“行,那就办席,到时候看你家里有什么我出钱买。”说罢谢烨躺回床板,扯过旁边的褥子时,潮味儿汗味混杂的气味骤然袭来,她连忙屏气。

小心翼翼捏住褥子边边扯过来盖住肚子以下,闭眼默念:外面更不好混外面更不好混······

深夜时分,山里寒气越发重,柏苍起身添柴火,挪了几根没烟的柴火进洞放在床边地上。

床上的人冻得缩成一团,褥子虽盖到了肩膀处,却是仰着头脖子伸老长。

墙壁上突然多出一团黑影,柏苍转头,对上眼睛圆溜溜的驴子,起身出洞。

卧在火堆边的驴子看着他走近,凑头嗅了嗅又转头看向墙根下。

柏苍笑着摇头,摸了摸驴子耳朵,往墙边取草料。

琢磨着回去好好犒劳一下老伙计,这几日在这里饿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