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日曹文璜带着玉姑投奔到交城知县陈砥节那里。陈砥节是个义气质朴、守信念旧的人。当初与曹文璜之父曹世绩交好之时,曹世绩对他多有照顾。因记着前恩,又与其交情极深,所以一看了曹世绩临终托孤之信,便怆然泪下道:“令尊与我情同手足,乃生死之交,不料十年之别,竟成永诀,相隔尘天,永难再见。你是我故友之子,自当另眼相看。不要说遗书恳切,嘱托谆谆。就是路遇,也当悉心关照。”当下将曹文璜认作义子,又见他已经是秀才,便让他在县衙内充作书记之职。
曹文璜又将张百万负约,玉姑逃婚,与自己私奔的事讲了。陈砥节将玉姑叫到身边道:“无论如何,张翁终归是你的父亲,待我找机会为你们求求情。若是他回心转意,两人明明白白将婚事办了,岂不更好?”
曹文璜将玉姑安顿了,因为当初答应莫老实还驴,另外也想打听一下玉姑逃走后张府的动静。他便向陈砥节告假,回到阳曲。哪知仅仅数天,阳曲县却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曹文璜本来是想为莫老实辨冤,自己反倒也成了阶下囚。
陈砥节接到阳曲知县杨重民的公文,寻问曹文璜的身份以及张玉姑的下落。陈砥节这才知道,曹文璜竟被认作杀人重犯。急忙将事情原委详详细细说明,写了回文。又另写了一封私信,托杨重民多多照顾,不要让曹文璜在狱中吃亏。
张玉姑听说曹文璜身陷人命官司,哭作一团,找到陈砥节要立刻回去。
陈砥节道:“这里边还掺和着另一件人命官司,你若回去,未必就能救得了曹文璜。而且你父亲正在找你,你去了不是自投罗网,把事情弄的更复杂了么?若是张翁将你塞入花轿,硬抬入姚家。我怎么去向曹文璜交待?”
张玉姑呜咽道:“我父嫌贫爱富,为人刻薄,只怕他已经买通了那阳曲知县,上下串通,要将曹郎暗害。不然,好端端的曹郎如何会遭此祸事?大人可要为他作主啊。”
陈砥节道:“玉姑你莫要慌张。杨知县或许判案有失,不过他为官两年,做官尚有清正之名,人所共知。以他的为人,是决不会甘受贿赂的。我已经写下回文将事实说清,杨知县并非昏庸之人,料无大碍。不日便有回音。我再派府里的人前去打听,若事情有变,我亲自去阳曲一趟。”
玉姑这才稍微放心,日夜盼着阳曲的公文早些到来,曹文璜无事才好。
陈砥节尚未来得及等到阳曲的回文,就在第二天接到吏部的任命文书,因太原知府沈琮告老还乡,着陈砥节接任其太原知府的位置。陈砥节由正七品知县一跃晋升为从四品知府,而且曹文璜的案子也可以亲自审问了,全府上下都十分高兴。只是按照道光年间的吏部陋规,州县官晋升,虽可径直赴任,但要照常例交纳晋升部费,方能得到吏部发出的正式通知,所以陈砥节凑了一百两银子。添了汇票,着驿站飞马递到京城,找熟人送入吏部。
这一来一往便费了时间,等到十多天后陈砥节去阳曲上任,曹文璜的案子已经定案三天了。陈砥节听说曹文璜已经被定罪,十分着急。交接之后,便上书省里,要求重审。接着看案卷,查证物,访保人,忙了三天。省按察使也觉的莫老实杀人尚有可信之处,曹文璜帮凶却过于牵强,于是在三天后批文回示发下重审。
陈砥节接到省里批文的时候正是下午,当时便让人请知县杨重民过来共审此案。此时陈砥节已经是杨重民的顶头上司了,又同在一城,杨重民却迟迟没有来拜。一是因为杨重民接了陈砥节的回文后并没有按实详查,反而请了病假看热闹,任凭前任知府沈琮糊涂专断;二是更未按陈砥节私信照顾曹文璜,让他身受酷刑而不过问。如今陈杨二人由同级变成了上下级,杨重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陈砥节,心里是又悔又怕,十分焦躁。这天听说陈砥节让自己过去重审,无法推托,只好硬着头皮前去审案。
杨重民先到了后衙见了陈砥节,抢说道:“大人远来辛苦,本是要早来请见的。只是身体一直不适,所以耽搁到现在。”说罢躬身行礼。陈砥节将他扶起道:“何必客气。你我同在太原府任职,同寅两年,相处甚怡,莫要生分了。”
杨重民见陈砥节没有怪罪的意思,摸不透他是如何想的,只得尴尬的笑一笑道:“闻省里发下文来要大人您与我重审。不如现在就到大堂上提审人犯吧。”
陈砥节道:“这事情干涉许多,不宜再上大堂,咱们就在三堂审了如何?”
杨重民回道:“卑职尊命。”
因为此事涉及张百万家中丑事,而且陈砥节还想让曹文璜与张百万消释前嫌,所以才不愿在大堂公审。三堂设在县衙深处,幽密聒静,向来是审理隐密案件,商讨机密事情的地方。陈砥节在三堂上只留了两个书办,一个杂役,让两个衙役在门外随时听候吩咐,其余闲杂人等没有命令一律不得靠近。这才传下话去,让先带张百万上堂来。
在等待张百万的时候,陈砥节问杨重民此案是如何断法。杨重民虽觉的张玉姑之案似有可疑之处,但莫老实杀和尚案,必是铁定的。于是侃侃而谈,将自己三日破案之事一一道来,脸上颇有自得之色。说到张玉姑案时,底气却泄了几分,叹口气道:“实在是案子判的太仓促,以致于有今日之事。卑职十分惭愧,还望大人明查,为下官做个榜样。”陈砥节笑道:“按老兄的断法,未必不对。但此刻你我尚不能先有成见。待当堂审了,细意推求,方能明白。”
说话间已经将张百万带来。陈砥节问道:“张佛年,我问你,你女是得何病而亡?请的是哪家大夫?开的是什么药方?”
“回大人,小女得的是急症,还未来得及请大夫就没有气息了。所以不曾请大夫开药。”
“人既已死,未何还要给尸身穿上新娘衣饰,是何道理?”
“小女既已许给姚家,生是姚家人,死是姚家鬼。所以换上嫁衣,是准备将其送到姚家祖坟去的。”
“好一张利嘴,说的滴水不漏。我再问你一遍,你家玉姑是死了么?你可看的真切?”
“小的和家人们都看过了,确实是死了。我摸她心口都凉了。”
“既然你女儿已经不在了,那怎么没有尸体了呢?”
“那夜尸变,尸体走丢了。”
“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找到?”
“小的也派人去找过,但都没有找到。”
“那女尸不必找了,我再还你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如何?”
张百万惊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陈砥节一点手,身旁侍候的杂役走到屏风后头,引出一个人来。张百万一看那人,哎呀一声,身子晃了几晃。那人急忙走过去将张百万扶住道:“爹爹,事到如今,真相大白,您还是说实话吧。明明是我与曹郎一起出走,何来走尸之说?若不是陈大人手下留情,哪里会这样宽待于你。”
张百万心道,一不做二不休,若是招认了,岂不将家丑尽数抖出,两个女儿以后如何做人。想到此一把将张玉姑推开,猛抬头道:“知府大人,当时小女确实是暴病昏倒,因为慌乱,以为小女死了,后来转活过来也是有可能的。小女嫌怨我背负前约,要将曹文璜赶走,将她强配姚家,所以诡称是随曹文璜出走。请大人明断。”
陈砥节冷笑道:“此前你不是说不认识曹文璜么?而今怎么又突然认识了?玉姑既是死而复生,为何不走向内宅,一个女儿家却要独自开门启户到外面去?又是什么道理?”
几句话问的张百万张口结舌,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陈砥节高喝一声:“带进来。”只见两个衙役一人掐着一个人进来。一个是管家赵贵,一个是家人德全。两人的屁股都被打烂,每人两只手的手指都被夹的肿如黄瓜。一个衙役道:“知府大人,方才同知大人在大堂审过,这两人已经招了。那日入棺的不是玉姑,却是个和尚。”
赵贵也道:“老爷,我们实在熬刑不过,已经招了,您就招了吧。”
张百万呆呆的想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道:“小的愿招。”
张百万将张玉姑与曹文璜出走,自己带家丁前往长女金姑家找寻,怀疑二人藏身于衣柜中。又见金姑张皇失措,期期不可,更是认定二人就在柜中。命人将衣柜抬回张府,撬开锁具,却发现里面原来是个已被闷死的偷情和尚。为了搪塞姚家,张百万谎称玉姑暴病身亡,为和尚穿上嫁衣置于灵房。半夜,和尚从昏迷中苏醒,逃出张府等事一一说明。
陈砥节听罢正色道:“因你一再蒙骗官府,冤害良民,欺心昧良,致使此案几定几翻,莫老实与曹文璜先后被冤。如此恶行,该当何罪?”
张百万落泪道:“小的有罪,情愿受刑,任由大人发落。只求大人能照顾好我家玉姑,小的必不忘记大人的恩德。”
张玉姑也站在一边哭成个泪人一般。
陈砥节点点头道:“念你在阳曲口碑尚好,是个安份的良民。虽罪无可恕,但情有可原。本官就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我问你,你是愿受刑呢还是愿挨罚。”
张百万一听,知道陈砥节是有意宽恕,于是道:“小的愿罚钱自赎。”
“好,罚你一千两白银。为莫老实、曹文璜治病疗伤,你看如何?”
“大人断的公正,小的愿受其罚。”
杨重民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忍不住道:“陈大人,玉姑之案虽然了结,和尚之案还未审定。下官方才听您这么说,难道莫老实与曹文璜与那和尚案都无干系了么?那和尚可是在豆腐店遇害的,而莫、曹两个人都曾在现场。”
陈砥节听他有心挑衅,十分厌烦,说道:“我若就这样当堂将曹文璜放了,恐怕你说我徇私包庇,不拿出一些证据来,你还是要有些想法。”
杨重民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实在不敢这样想。”
陈砥节道:“曹文璜在二更天(晚10点)先来到豆腐店,而和尚是五更之末(快凌晨五点钟的时候)到的豆府店。曹文璜既携玉姑私奔,自然是一心远去,却为何要一心一意等上三个半时辰(七个小时)去杀和尚,他一个离开家乡八年的书生,怎会与一个未曾谋面的和尚有如此大的仇恨?而且他又如何能未卜先知,料定那和尚必定要来豆腐店呢?杨老弟,你非要将二人扯在一块儿,未免过于牵强迂腐了吧。”
杨重民仍不服气,道:“和尚到豆腐店的时候倒是有人见证,但曹文璜去豆腐店的时间却只是莫老实和曹文璜的口供,未必可信。”
陈砥节没有理他,传下话去,命将那天夜里守关的门卒到堂质对。又让人将曹文璜带到堂上。不多时,那门卒传到,当堂跪下。陈砥节问道:“三月十六晚上到三月十七早晨可是你当班?”
“正是小的。”
“你可记得有一对青年男女出城而去?”
“小的记得,当时那女子还骑着一头驴。那男子就是堂下这位。”
“那是什么时候?”
“快到正三更天的时候。”
“如今已是四月二十四日,过去这么多天,为何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按例,一伺三更之后不准出城。当时刚刚关了城门,因两人苦苦相求。那男子又拿出他父亲写给您的书信,所以网开一面,放他们过去了。事情特殊,所以记的清楚。”
“这么说,他们是三更出的城。”
“正是。当时在场的兄弟们都可以作证。”
陈砥节转头向杨重民道:“老弟,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杨重民面红耳赤道:“大人断的清爽明白,下官实在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全凭大人作主。”
陈砥节道:“曹文璜三更携玉姑出城而去,和尚五更末方到莫老实的豆腐店,二人根本不曾会面。且曹文璜与和尚从不相识,何来生死之怨。曹文璜无罪,可以具结了案,当堂释放。”
判决完毕,两人退下堂来,在西花厅内歇息。杨重民道:“难道是莫老实将和尚杀死?虽然从莫老实家中搜出那和尚所穿的新娘衣物,莫老实家中割豆腐的刀形也与伤痕相合。但莫老实已将驴子借给曹文璜,凭他一个六旬老翁,是如何将尸体运到数十里外的李庄去的呢?”
陈砥节笑道:“老弟已经有些开窍了。我已经打听过,莫老实在此地开豆腐坊已经三十余年了,为人忠厚木讷,岂能年届六十之时生此邪念?况且和尚的那身嫁衣来历不明,他又怎生出脱?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但真凶何在?陈大人可有线索?”
“线索已有,但不在我这里,却在你那里。”
这话说的杨重民一愣道:“下官不明白。您难道是说我有意隐瞒案情?”
“非也。”陈砥节喝一口茶道:“你不是说从莫老实家搜出的刀形与死者伤痕相合么?线索就在这把刀上。”
“那刀我已经看了多日,不过就是一把普通的刀罢了。并未看出有什么特殊线索在上面呀。”
“你没有看到刀背之上阴刻着‘申辛’二字么?”
“这是何意?”
“老弟莫急,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将莫老实带上堂来。一问便可明白。”
第二日,二人在大堂问案。莫老实被带上堂来,连喊冤枉。陈砥节道:“我不问你冤枉不冤枉,只问你这把刀是从哪个铁匠那里打的?”
“是城南后铁匠巷小王铁匠铺打下的,小王铁匠打刀是很有名的。”
陈砥节派人立刻将小王铁匠带来。小王铁匠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上堂来就磕头道:“小的一向安份守已,从来没做过什么违法的事,请大人明查。”
陈砥节道:“我叫你来,不是因你犯了法,是向你问一件事情的。”说罢,叫人将莫老实的那把刀递给小王铁匠。“你看看这把刀是你铺里打出来的么?”
小王铁匠细细看了看道:“正是小的铺里出来的东西,还是三个月前刚刚打煅出来的。”
“你可记的当日打了多少把?都给了谁家?”
“一共是二十把。在刀背上都做了记号,是有日期的。这是我们铁匠铺不同于其他铁匠铺的地方。这把刀的刀背刻有‘申辛’二字,便是一月十八日打造出炉的意思。至于卖给了谁家实在是记不全了,勉强能记住十多家。”
陈砥节让小王铁匠将所记人名说出,书办在一旁记下。然后发下签,让衙役会同各处地保、甲长查访这些用刀之人。两天之后,查访明白,这十多户人家中,只有一家人已经搬走了。这家主人姓吴,人送外号吴一刀,做的是杀猪卖肉营生。吴一刀正住在开化禅寺附近,已于上月搬走,搬走的时间恰好是和尚被杀的第三天,也就是杨重民结案的当天。陈砥节开出官票,限期寻访捕拿吴一刀。只过了五天,便在太原府晋祠镇将吴一刀及其妻子捉拿归案。
吴一刀被带到堂上,不用刑讯一鞠即服,如竹筒倒豆般将杀人经过招出了。
原来那日定慧和尚在莫老实的豆腐坊换了俗衣,正是鸡叫三遍、五更正点开城门的时候。定慧急急出了城逃离了这是非之地,一身轻松独自向开化禅寺走去。看看将要到寺,遇着寺邻李庄吴一刀的媳妇叶阿菊。叶阿菊刚送了吴一刀去集上,正抄小道回来。定慧原与叶阿菊认识的,见四下无人,晨曦未露,当下起了邪念,上去信口调谑,说些不正经的话。因定慧生得十分英俊,叶阿菊以前也和他眉来眼去几次的,这一回知道丈夫到傍晚才能回来,便动了春心,将定慧引到家中。活该定慧倒霉,这日偏巧吴一刀忘了带秤,回来取秤时将二人堵在家中。定慧匆匆穿了衣服,跳窗而逃。吴一刀气上心头,哪里肯放,追上去一刀从其背后捅入。定慧仆倒在地上,还在挣扎,吴一刀将他翻过来,揪住脖领道:“好个淫和尚,不守清规,却做出这等事来,欺负到老子头上了。如今老子便请你早日成佛专心修行去吧。”当胸一刀,刺在心上。结果了定慧的性命。回头再找叶阿菊,叶阿菊已经吓的瘫成一团,口里只叫饶命。吴一刀杀死了定慧,气也消了大半,念在十年夫妻的份上,没再下手杀妻。便和妻子一起清洗了血迹,又弃尸于水井之中。吴一刀一时动气杀了定慧,事后也有几分后怕,虽然照常做生意,终是心里放不下。后来听说莫老实做了替罪羊,才稍稍放心。但终究怕日久生事,杀人之事败露,便悄悄离开阳曲去了晋祠。
陈砥节听罢,让吴一刀画了押,又验了凶器,果然刀背之上也有‘申辛’二字。陈砥节对杨重民道:“杨公,你以为何如?”
杨重民面红耳赤道:“果然是我错了。大人明断,下官十分佩服,哪里还有什么可说的?”
陈砥节一笑,当时和杨重民带了仵作,前去验尸。仵作验完上报:“该凶器与死尸伤口完全吻合。”又到吴一刀原在李庄的家中验看,查出未洗去的人血。陈砥节等人回到堂上,将叶阿菊、莫老实重新质问一番,口供相合,再无漏洞。于是当堂宣判:莫老实无罪,当庭释放;定彗合奸在先,吴一刀激愤杀人,杖二十流两千里;叶阿菊与人通奸,又包庇隐匿命案,杖责九十。送省按察司核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