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另一头,四个小时前。
准将莱布尼茨先生亲自将瑶光送到目的地,下车后,寒暄了好一番才离开。这么地道,主要是怕瑶光告状,她是元首的贵客,怠慢不得。
蒋氏兄妹临时居住的地方,是当地一位贵族的府邸。蒋二哥赴德已经有一段日子,平日里,他接触的都是社会最上层的人物。这些人虽说也是种族分子,但因为知晓他的身份,有所顾忌,接待他们的时候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而蒋二哥也很少出门,减少和中下层阶级的接触,自然也就避免了摩擦和矛盾。
说来也是巧,瑶光到达的时候,蒋二哥刚巧临时有事,出了远门。衔接工作没到位,才会发生海关那一出。
远道而来的贵宾到了,女主人不敢怠慢,亲自安排入住。
这是一栋城堡一般的洋房,占地面积很大,加上花园估计有一千平方。不管摆设还是装修风格,极显欧式风格,点点滴滴的细节,无不彰显出这个家族的辉煌历史。
女主人名叫安雅,五十岁左右,一头金发,虽然岁月爬过她的脸,但还能看出她年轻时候的美貌。她举止庄重,不言苟笑,可是对瑶光却十分客气,客气却也疏远。
瑶光知道,这微笑的面具下,藏的是一颗轻视的心。事实上,这里的人,没几个看得起他们亚洲人。不过,她根本不在意,对她来说,他们都是路人甲、都是配角、都是浮云,风一吹,全都散了,不会在她生命中留下痕迹。
安雅将她带到三楼,推开房门,道,“蒋小姐,这是您的房间。而您哥哥的房间在对面。我将您兄妹俩安排在一层,对此您没有意见吧?”
瑶光扯出笑容,“没意见。”
安雅又道,“这里一共有二十四个佣人,三个是园艺工人,四个负责厨房,两个车夫,剩下的分别负责起居饮食。所有的佣人,您都可以随意差使。”
瑶光,“谢谢。”
安雅,“不用道谢,您是我们国家的贵客,希望住在这里,能让您感到宾至如归。”
瑶光微微一笑。
安雅又具体地介绍了一下房子的结构,和他们家族的历史,她说他们是第二帝国留下的一支皇族,血管里流着的是王室直系的血脉。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极其骄傲的,前朝的国号叫做普鲁士王国,而她叫冯.普鲁士,这个牛逼哄哄的姓氏说明了一切。她的公公发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只不过,结局是战败收尾。
安雅走后,瑶光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屋顶很高,至少四米,刻着繁复的浮雕。一排落地窗正对一个公园,望出去是一片开满郁金香的花海,此时正是花季,所以姹紫嫣红不胜美艳。远远的,还有一个波光粼粼的小湖,落花流水,入眼的风景极好。
行李都被小厮搬进屋里,扔在角落里,瑶光连看都没看一眼,一会儿自会有佣人来收拾,用不着她操心。
她推开落地窗,走了出去,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这里空气的湿度刚刚好,不像魔都,一到这季节,就细雨绵绵。风中传来阵阵花香,叫人心旷神怡,她闭上眼,仰起头,深吸一口。正享受午后宁静,这时,背后传来了敲门声。
她转头,站在外面的人是布鲁诺。
见双如刀似的眼神朝着自己飞过来,布鲁诺忙道,“艾希不让我近身,没法上药,他头上那伤,有点严重。要不,您去看看?”
瑶光点头,随着他一起下了楼。
艾希是她从魔都带来的,名义上是她的花匠,既然是随从,自然不能和主子睡在一个层楼。所以被安排在楼下,就在她的房间下面。
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瑶光打发了布鲁诺,径自走进去。
随着空气的波动,艾希闻到一缕幽香,淡淡的茉莉花,很好闻。是瑶光身上的味道。
事实上,在瑶光走出房间的那一刻,他就听到了。那高跟鞋敲击在木头地板上发出细细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是擂鼓敲打在他的心上一般。从小听力就尤其敏锐,哪怕隔得老远,别人都听不到的声音,他也能听到。
进屋后,就瞧见一个棕发少年,倔强地坐在床沿边,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医用品。
“艾希。”瑶光轻轻唤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他抬起头,仰视她。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刚好落在他的眸子里,让那对原本就碧绿清澈的眼珠子变得更绿更纯粹,就像她首饰盒里那些上等的碧玉,完美的没有一点杂质。
她一向就是视觉动物,所有好看的,都想收藏。当初会在虎口救下艾希,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脸上一对小梨涡,笑起来很无辜,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
说起来,遇上她这个主子,也是艾希的命。
魔都有很多欧洲租界,后来,日本人一来,便占地为王,把那些西洋人都赶了出去。走的匆忙,难免会有遗落,于是这个十五岁的男孩就和父母走失在茫茫人海中。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在完全陌生的地方,不懂语言、不懂文化,还处处都是日寇,寸步难行。
那天,瑶光正好跟着父亲去走访日方代表,所以去了日寇的占领区。父亲要谈正事,时间太长太无聊,她就自己先回去了。走到半路上,遇到了这个少年。当时,他被当地的恶霸抓了当奴隶。他是西洋人,虽然才十五岁,但身高体宽,力气又大,干起苦力一个抵仨。
自由受限,艾希当然不情愿,几番三次要逃跑,偏就人生地不熟,又几番三次地被抓回来。他也是真倔强,拼死抵抗,身上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想必是被俘虏的时候,受了太多的苦,得了自闭症,以至于丢失了一部分的记忆。
瑶光本来只是路过,并不打算多管闲事,但刚巧看到他抬起脸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那双碧油油的绿眼。于是,就高价从工头手中买下了他。自那之后,他成了她的跟班,一跟就是三年。
感受到裙摆动了动,瑶光收回思绪,转动眼珠子,便瞧见艾希眨着眼正在看自己。
取名艾希,也是一时兴起。他虽然失忆,但嘴里说的却是德语,而她又在攻克这门语言,于是就不动脑筋给他起了艾希这个名字,谐音德语ich。
她抚平被他拉皱的裙摆,问,“为什么不让上药?”
他撇了撇嘴角,坦白,“不喜欢别人碰我。”
她失笑,“那你自己上。”
“我要你帮我上。”说出来后,他的脸难得一红。
瑶光瞅着他,他看自己的目光,就像一只收起了獠牙的小狼崽,可爱又可怜。她心一动,伸手摸了一下他的棕发,触感柔软,和东方人硬直的发质不同。
他眨着那双狼眼,叫了一声,“瑶光……”
她打断他,“叫我小姐。”
艾希不乐意地皱鼻子,“你也没比我大几岁,我不叫姐。”
虽然母语是德语,但他和她说话时,一直用中文。他的功夫是她教的,中文也是她教的,所以一样三脚猫。不过,他已经很聪明了,一教就会,还会融会贯通,有天赋。
瑶光噗嗤一笑,“我不是你姐,是小姐。”
他哼了一声,“还不都是姐。”
瑶光伸手戳了下他的额头,“好好补一下中文。”
被他戳中了伤口,他疼的咬牙切齿,看见他扭曲的脸,她心情大好,决定不计较他的没规矩。
瑶光走到窗边,拉开窗门,清风随即鱼贯而入。她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春风,道,“以后遇上今天这种情况,要先顾自己。”
他一怔,“为什么?”
她道,“留着自己的命,才能救别人的命。”
艾希,“可是,他们要动你。”
她道,“动不了我。这里,没人动得了我。”
动得了她的人,在中国,而这里,山高皇帝远。瑶光虽然表面张扬,但心中却有一本账,什么时候可以狂妄,什么时候要收敛,哪处是界限,什么是德国人的底线,都清清楚楚。
艾希,“我的命是你救的,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见他说得坚定,她不由一恍神,但随即笑了出来,道,“不需要。”
艾希对她掏心挖肺,可她却全不在意,一颗心顿时像被什么钝器扎痛了。他没再说话,脸皮绷得紧紧的,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瑶光转开话题,道,“这里是你的家乡。”
他怪她绝情,还在憋气,听她这么说,就闷闷地吐出一句,“那又如何?”
见他语气冷淡,她笑了出来,“你不想去查一下你的过去吗?”
艾希把头一歪,“不想。”
“为什么?”
他说得斩钉截铁,“因为我要一直待在你身边。”
她笑话他,“他们都说你是我的小狼狗。”
他扬了扬眉头,“那又如何?”
“甘愿当一辈子的狗?”
有谁会喜欢被人当成狗腿子?所以艾希脸上表情一沉,俊俏的脸上有些冷冽。
瑶光背对他地站在窗口,所以没瞧见他的表情变化,向外望去,正好瞧见花园里安雅晃动的身影,便随口道,“也许你是哪个贵族后裔。”
“哪又怎样?是他们放弃了我。”
瑶光,“也许当初是不得已。”
艾希,“都一样。”
瑶光一怔,没再说话。不说话,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了下去。
艾希望着她纤细的身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吐出一句,“我不甘愿当谁的狗。但,除了你。”
闻言,瑶光笑了起来,笑声如同银铃撞击,悦耳动听,“既然我救你回来,就会对你负责到底。不会半路扔了你。”
否则,她也不会连远赴西洋,都要带他在身边。
瑶光不会知道此刻艾希心中的纠结,一边不齿一辈子为奴,可另一边又奢望能够一辈子陪伴她守护她。
看了会儿风景,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她关了窗,走回来。在艾希身边坐下,开始替他处理伤口,清洗、擦药,最后缠上纱布。
她包扎的动作不算温柔,甚至有些随意,好几次弄痛了他,可是艾希都咬牙忍住了。他不敢直视她,只有在她转身的时候,才敢深深凝望。
“额头的这道口子有点深,明天让布鲁诺带你去医院缝几针。”
艾希不想,固执地转开脸,抵抗道,“我不去。”
对于他的拂逆,瑶光也没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道,“伤口愈合不当,会留疤,留了疤就不美了。”
轻轻一句,却让艾希心里一惊,陪伴在小姐身边三年多,对她的脾性可以说是很了解的。初遇时,自己一无所有,之所以她动了恻隐,会出手救自己,是因为自己这张颠倒众生的脸。她爱他的颜,要是自己不好看了,长残了……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瑶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不再多说。
做完该做的事,说完该说的话,她起身要走。
艾希不想让她这么快离开自己的视线,下意识地伸手拽住她。
“再陪我一会儿好吗?”在她发声责怪之前,他眨着双眼,一脸无辜地请求。
见她不说话,他又撒娇,“我疼。”
十八年来,他没对谁这么卑微,但在她面前,他就是这样的直接,无所顾忌。
瑶光不是善茬,但在看到那双带着点乞怜的绿眼睛,顿时心软了。她重新坐了下来,虽然从了他的愿,嘴里却道,“越来越没规矩。看来,得找人好好教教你。”
自己在小姐心里还是有一定分量的,这个发现让艾希很高兴,忍不住露齿一笑。这一笑,是那么纯情,叫天地失色,仿是一抹照在雪地上的阳光,温暖了一颗原本冷硬无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