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二十

在这件事情上吴悠没逗她们,她说的确实是真的。这条红色的金刚结手绳确实是她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但把它扔到垃圾桶里的也是她。

事情还是要从高三那一年说起。

当时还是高三上学期,吴悠和沈曼的关系还没僵化。学业逐渐变得紧张,但也没到拼命学的那种劲头。也许是为了减压,班级里反而流行起编手绳来。

虽然这股风气及时被老师发现并且明令禁止,而且还没收掉一些女生编好的成品,但是并不妨碍学生们忙里偷闲自娱自乐。

有些女孩编好了自己戴在手上,藏在袖子里。也有些会送给关系好的朋友或者暧昧对象。

前后桌的课桌里都藏着线,江凝本来只是好奇凑个热闹,但架不住同学的热情。那同学不仅给了她红色的线,还手把手教会她怎么编金刚结。

江凝把自己的作品套在吴悠的手上,开玩笑说这样她就被套牢了跑不掉。

一开始吴悠还觉得绳子编的丑,满脸嫌弃,但江凝抓住她的手腕套了上去,吴悠就一直没摘。

后来看多了竟也觉得顺眼,如果忘了带上的话还会觉得手腕上少了什么。在这股手绳的风潮已经过了的时候,甚至还能看到吴悠盯着手上的红绳发呆。

吴悠养成了个抬手摸手腕的小动作,但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在摸那条手绳。

女孩大多生性敏感,对感情上的问题嗅觉特别敏锐。吴悠的一切变化都落在沈曼眼中。作为吴悠的好朋友,沈曼察觉到了吴悠对待江凝的不同。

有天下午她趁着江凝不在,终于开口问起这个问题:“吴悠,你喜欢的真的只是这个手链吗?”

“当然喜欢。”提起心事吴悠有些腼腆,她握住手腕,触碰到那条手绳,对沈曼说:“不过……我是更喜欢江凝的。”

吴悠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自己的想法,但也从来没有想要隐瞒。既然朋友问起,她自然什么都说了。

即使答案证实了心中的猜想,沈曼依旧感到惊讶,她睁大了眼睛,追问道:“天啊,江凝知道你这样想吗?”

“她还不知道,我想……”我想告诉她。

但吴悠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的惊叹打断了。

“天啊。”沈曼的表情像是享用午餐的时候发现菜里淹死了苍蝇。

吴悠从来没看见过她的朋友对她露出这种表情,不由怔在了原地。

沈曼捂着嘴巴连连后退,像是吴悠身上带着什么病毒一样,她皱着眉,面带厌恶地说:“你这不是变态吗?喜欢同性,真恶心。我居然还和你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朋友。”

吴悠半张着嘴,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沈曼头也不回的跑掉了,再也没有回来。

太阳沉下地平线,残余的温度仍然灼烧着天空。横亘天空的云随着时间从金黄一点点蜕变成玫瑰色,很美。操场上有学生陆续走过,大多被其吸引。

有一对男生女生并肩而行,不知道是已经恋爱还是仍在暧昧期。女生被天边的瑰丽颜色迷住了,踮着脚尖欣赏。男生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不看天边,只看着眼前的她。眉眼温柔,像是看到了比火烧云更美的事物。

吴悠看着他们,一时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明明校园不许恋爱,这种感情也是禁忌。被教导主任看见了的话肯定免不了一顿思想教育。但没人从心里觉得他们是不正常的存在。

异性恋者早已定立了这个世界的规则:性取向不对,就是背负原罪。

那天吴悠没有吃晚饭,她独自在操场上徘徊到星星出现。直到将至晚自习的时间,江凝开窗向她招手,叫她回来。

自己是不是有错吴悠至今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自己遇人不淑。

第二天上自习课的时候老师单独叫了吴悠出去。江凝向吴悠投去关切的目光,但对方却笑着回她安慰性的眼神。

江凝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她一直目送着那略显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因为平时总犯些小毛病,再加上班任觉得吴悠是个好孩子,只是缺乏管教。吴悠总被叫出去挨训,见怪不怪。

然而走到办公室后,老师的话却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有同学反应你对江凝的感情有些过度了。”班主任呷了一口茶,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吴悠的反应。

我们不是一直这样吗?几乎每天都是同吃同住同行。吴悠说不出她的解释,因为那些只是掩饰。

吴悠知道老师说的是什么,甚至知道老师是怎么知道的。

“江凝是个好孩子,你们现在生活在一起她毕竟算是你半个姐妹,关系好些也正常。”班任放下茶杯,脸色严肃,“可你也要分清你们之间到底什么感情。同性之间哪有什么好结果,别把你的友情当成是爱。”

吴悠整个心脏像是被人攥住,难受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班任不肯承认她对江凝的感情是爱。她忘了自己在老师办公室呆了多久,也忘了老师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格外难堪。

幸好办公室里没有别的老师,不然这场煎熬会变得更加痛苦。

吴悠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脸色格外难看,结果一抬头,不想看见的罪魁祸首就站在办公室外,明显是在等她。

沈曼的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但还是对着黑了脸的吴悠说:“我不能看着你在一条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够了吧!你到底还想怎样?”吴悠低吼着,掩盖不住愤怒。她撸起校服袖子,那条红色手绳已经不见了。

走廊里的人纷纷看向她们,但吴悠气得浑身发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你总该满意了吧?从今往后别再来烦我!”

“我是为你好……吴悠。”沈曼在她身后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像是自己也不相信了。

吴悠冲回班级,江凝坐在她的位置上,显然是在等着她回来。

“怎么了,小悠?”江凝往旁边移了一下,回到自己座位。

吴悠看着江凝的脸,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情感,深吸一口气,只说:“老师看我这些日子松懈,督促我好好学习。”

“是吗?我倒是觉得你最近挺认真的。”江凝说着,她们毕竟是同桌,吴悠是不是认真听课江凝看的比谁都清楚。

江凝瞧见她露出的手腕空空荡荡,不由问:“今天没带我编的手绳吗?”

吴悠移开目光,整张脸都陷入了阴影里。

她沉默片刻,托腮看着黑板开口说:“你编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早就扔了。”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扔了就扔了。也不是什么太过珍贵的东西,江凝没太在意。反正东西已经送给了吴悠,对方到底是扔了还是烧了,都没什么关系。

整个下午吴悠陷入了煎熬,她的手腕已经习惯了手绳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手上缺了什么。

被没收手绳的吴悠莫名的心烦,甚至可以说是愤怒。

吴悠在那条手绳上寄托了对江凝的感情。她的心情简直像孩子被人从怀里抢走的母亲一样。

她找了个课间发扬了一下乐于助人的精神,帮课代表送练习册的机会进了老师的办公室。顺带主动帮着老师们扔垃圾。

此时班任还在隔壁班级上课,一时间抽不开身。

一般来说,老师没收的稍微有价值一点的东西,高三都会返给学生。但是手链之类的这种小玩意儿最后的下场大多是扔进垃圾桶。

吴悠拎着垃圾袋走到卫生间,但没直接扔进大垃圾桶里。她掏出几张面巾纸,简单的包裹了一下右手,翻找属于她的东西。

不知道是哪个老师的镜子打碎了,尖锐的玻璃戳进了她的食指。吴悠皱眉,忍着疼痛从纸屑堆里抽出那条红绳,裹在纸巾里带回了班级。

虽然老师办公室的垃圾桶里大多是纸屑杂物之类的,手绳并没有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但吴悠回到和江凝同住的那个寝室后,还是把那条手绳反反复复清洗了几遍。

手绳用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线,红色一点都没褪,反而更加鲜艳。

金刚结,本身就有保平安护吉祥的一层含义。吴悠把它藏在衣兜里,当做是护身符一样对待。

直到高中毕业,这条手绳再也没出现在人前,甚至江凝都不知道她还留着。

后来两个人关系越来越僵,吴悠起了离开江凝的念头。但不知怎的,即使和江凝吵的最凶的那次,她也没想扔掉这条手绳。

高考结束,吴悠离开江凝家的那一天。她本来想着快刀斩乱麻,让自己从失恋的阴霾中离开的痛快一点。离开的时候背包里只装了换洗衣服,还有江叔给她的钥匙。

两人的合照,江凝送她的摆件,为她整理的笔记……诸如此类和江凝有关的东西,吴悠什么都没拿走,全都留在了那个原本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水杯还是后来才发现放在书包里忘了拿出来。

吴悠拿着江叔给她的地址,找到自己的家。她十二岁那年离开了就在也没回来过的屋子,家具上罩着的布都落满了灰。

打开静寂多年的房门,孤独和灰尘一起向她袭来。

那一刻吴悠心里开始后悔。后悔对江凝不告而别,后悔自己落荒而逃,后悔没有在离开之前告白。

但那时能握紧的,只有手里的手绳了。

从那时起,吴悠一直带着这条手绳。偶尔摘下,但从不会被其他的装饰品取代。

吴悠从来都不怀疑,是她对江凝的爱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即使这个理由在他人眼里看来是不正常的,是罪恶,是不可思议的。

吴悠知道自己的性别取向是错的,她会自责,甚至是自我惩罚自我厌弃。但只要江凝在她身边,她连承受这种痛苦都变得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