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十六

陈佳和柳慕慕回来的时候时间不早了,她们一路谈论这晚会的事情,嬉笑的声音不小。两人走到寝室门口发现灯关着,陈佳原本还想着吴悠这是跑哪野去了,掏出钥匙后才发现门是开着的。

陈佳开了灯,平时会仗着周六不上课玩到通宵的吴悠少见的没有在打游戏。她像是睡着了,对回来的两人也没做反应,只是往被子里缩了缩。

兴许是因为在床上躺久了的原因,吴悠今晚也有些困,于是早早就洗漱完。她换上睡衣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原本只是闭上眼睛假寐,后来也睡着了。

走在前面的陈佳瞧见吴悠这幅样子,放轻了脚步,关了吴悠那边的灯,只留下靠窗的一盏。

“这是怎么了?”柳慕慕好奇地问了一句。

陈佳转身对柳慕慕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柳慕慕瞧见了睡着的吴悠,闭上嘴巴。两个人都尽量放轻动作,不吵醒吴悠。

一开始吴悠睡得并不安稳。也许是灯光的原因,梦里的她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去的那个医院。

梦里那个医院的白炽灯也很亮,晃眼得让人想要流泪。

她坐在医院的等候椅上,看着眼前人来人往,面庞都看不真切。吴悠寻觅半天,才瞧见爸妈就在人群之中。

爸爸已经显出了秃顶的趋势,但他还是很注意形象。他抹了发胶,掩盖住发量稀少的事实,身上还穿着他最爱的那件夹克,和妈妈谈天说笑,嗓门依旧很大。

妈妈还是微胖的身形,她解下了围裙。一手挽着爸爸的胳膊,一手拿着一支玫瑰花。她把花放在鼻子下面,时不时轻嗅着花朵的芬芳。

吴悠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父母交谈。他们毫无变化,就像是停在了吴悠十二岁那年。

时间已经在他们身上凝固了,只有她身上的钟表还在不断转动。

吴悠想走到爸妈身边去。但是她没法动,也没法说话,只能坐在椅子上看着人来人往。

爸爸对她笑了笑,爱怜地看着她。妈妈把那支玫瑰放到吴悠的手里,俯身轻吻她的额头。他们向吴悠挥别,手拉手走入那扇门中。临进门前,妈妈还依依不舍地回眸,看了吴悠最后一眼。

别走……别走……留下来陪陪我。

就算是梦,吴悠也很久没看见他们了。

吴悠向他们离开的方向伸出手,她想叫,想追上爸妈的脚步,脚下的地板纷纷破碎,身体像是坠入深渊。

灯光暗了下去,场景在她眼前不断转换。她梦见了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每张都写着为难,实则只是为了掩盖背后的拒绝和疏远,甚至是明晃晃的厌恶。

“谁愿意给别人养孩子啊,我自己家的还照顾不来。”

“想让我养大她?可以,先把她爸妈留下来的积蓄给我。”

“她奶奶一直病着,我们两个老人哪有钱和精力照顾她?”

“谁不知道这孩子不听话还爱惹事,我可不想操这个心。”

吴悠不是第一次梦见这些,但不管听多少次都会觉得心里像是针扎一样发痛。

那些面孔总在变化,有时候说这些话的是那些亲戚,有时是江叔和孙姨,有时也会变成自己的爸妈。

吴悠低着头,听着那些刺耳的话再一次播放。她独自在人群中徘徊,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拉住她的手腕。

江凝看着她笑的温柔。她凑到吴悠耳边,像是小时候说悄悄话一样,轻声说:“别理他们说什么,你还有我呢。”

…………

吴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夜还深着,陈佳和柳慕慕都睡熟了,时不时发出一声梦呓。

吴悠转头,想找到手机看一眼时间,脸一动,碰到湿透了的枕巾。

吴悠摸了摸脸,眼角的泪痕干透,脸的皮肤都有些紧绷。

明明是个挺好的梦啊,她怎么会哭呢。

现实比梦里残酷多了,爸妈出的是车祸,听说身体被撞得支离破碎,被推入太平间的时候没有梦里那么浪漫,她也根本没看到爸妈最后一眼。

事故发生的那天吴悠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语文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陌生人打断了课程,说要找她。还上初中的吴悠放下课本,带着疑惑走出教室,结果发现班任也在外面等她。

班任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平时对学生要求一向严格。小错不断的吴悠被她训过很多次,这次被单独拎出来还是有些紧张的。

但是那天明显不同,班任俯下身与吴悠平视。眼里波光粼粼,嗓音微微发哑,她说:“吴悠,快去医院看看你爸妈吧。”

吴悠只知道爸妈出了车祸,她以为只是普通的意外,最差的情况也是爸妈摔伤了手臂或者断了腿,都需要照顾。只要他们好的快点,她照顾他们两个也没事。

她当时都没有想到,车祸是会出人命的。

吴悠曾经听老人说过,人死之前会有一段弥留之际,要看挂念的人最后一眼才肯闭上。

后来吴悠才知道,这些话都是骗人的,小孩子才会信。死亡不会因为你有想见的人就晚些降临在你头上。

吴悠匆匆把自己塞在车里,跟着一群陌生人尽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疯一样冲到手术室前,听到的只是医生一句冷冰冰的抢救无效。

她看着爸妈身上盖着白布,被人推进了那扇门。她哭着喊着,拼命跑着也没能追上。

不对,不是她没追上,是被江凝拦住了。从听到了父母死讯的那一刻江凝就在一直劝她,但当时的吴悠听不进去一句话。

江凝执意不让吴悠看她父母死亡后的样子。两只手也死死搂住吴悠的腰把她往后拽,简直像是要把吴悠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一样。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反正最后江凝如愿了。

吴悠知道江凝是为了自己着想,爸妈的身体已经被撞的支离破碎,血把白布都渗透了。就算看到也只是平添痛苦罢了。

但此后吴悠再也没有机会看他们一眼。

吴悠叹了口气,把脸埋在被子里。

她很少想起爸妈,也从不在人前提起家里什么样。以前填表的时候家庭成员那一栏总是写上两个名字又抹掉两个,后来习惯了就空着,好像被挖走了什么。

江叔和孙姨挂着监护人的职责,待她不冷不热。吴悠很清楚,他们是江凝的爸爸妈妈,不是她的。江鸣也是,他是江凝的哥哥,对自己的关心只是顺带罢了。

唯一像是家人的,只有江凝。那些快乐或痛苦的日子里,只有江凝一直陪伴着她。

她不会的东西江凝教,她做错的事情江凝管,她被老师训斥江凝就陪着她一起挨骂,事后还会安慰她。遇见这样对她好的人,吴悠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可惜现在对于吴悠来说,爱与放弃一样痛苦。

吴悠坐起身,把脸靠在墙上。在有些闷热的夏夜,冰凉的墙贴上去让人感觉放松。

只要人活在世上,就总有不如意的,可能只是老天比较偏爱自己罢了。吴悠自我安慰地想着,但是觉得现在自我欺骗也难以做到了。

泪水砸在被子上,在安静的寝室中发出一声闷响。她深吸一口气,把解下的手绳贴在胸前,任由情绪涌上来淹没她。

她没事,只是有些想家。

第二天吴悠起来的很晚,陈佳和柳慕慕不在,也不知道去哪了。昨天晚上宣泄感情有些过度,她整个人都像是倒空了。

她茫然了一会儿,穿衣服下床,桌上放着包子和粥,特地用保温的盒子装着,摸上去还带着余温。

糖果色的便签纸粘在桌上显眼的地方,上面留了两个人写的字。

第一行写在正中间,留便签的人像是没想到还会有人借着这个留字:

小悠的早餐在桌上,记得吃。

字迹瘦劲有力,吴悠扫了一眼就知道是谁留的。包子和粥不用看都知道肯定都是她喜欢的口味,江凝在这种事情上贴心的简直像是怀着一腔热情追求女孩的男生。

另一种字迹写在底下,像是搭了个边爬上来的,在狭窄的空间里挤得密密麻麻:

陈佳和我去逛街了,吴悠你要想一起来的话到xx街找我们。要是不想逛街又有什么需要的话发个消息,我们可以顺路买回来捎给你。

字迹看上去还挺新,是留下后没过多久的。一开始还清晰可见,越往后越草,估计是陈佳嫌慕慕写的久了,等的不耐烦。

吴悠想着两人留下纸条的样子笑了,掏出手机本想发个消息说自己收拾一下就到。但抬头看到穿衣镜中,自己略显红肿的双眼,她删掉了那条消息重新编辑了一条。

“你们慢慢逛,不用挂念我,我什么都不缺。”

吴悠照着镜子想这个该怎么掩饰,她不由想,江凝今早来找她的时候,会不会看出她哭过?

吴悠想了想,点开手机给江凝发了一条消息,对早餐表示了谢意。

没过几分钟吴悠就收到了回信。江凝的语气一如往常:吃完来图书馆把世界史要的论文写了,再背背单词,下次不能睡这么晚。

吴悠看着那条消息,轻轻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