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各家书院的山长皆在此处,东山书院与兴隆书院的先生们一起上阵,说不定还敢争上一争,可兴隆书院自身便先弱了气势,严同渊又不在,因而不敢开口。德昌书院又是个既得利益的,那断然是不会开口的,只剩东山书院的人自己在一旁恼火。
孙士诚暗叹了一口气。
这事做的不妥当,学生考取书院从来是依着自己心意,考取一所的有,同时考取多所的也有。从来未说因上了这一家的榜,便不能上另一家的榜的。可这齐映州也确实是太能折腾了些,怎地同时上了四家书院的榜,策问还皆是头名?
长安里态度尚且不明,若是这般出了头,今上蒙荫的一个爵位砸下来,齐映州的将来便是毁了一半有余。
大楚不是前朝。前朝因出了一个勋贵出身的燕武肃侯,扶大厦于将倾,自身又是外戚,且激流勇退,深得皇家信任,因而不论燕侯后裔如何不堪,司晋一朝都未曾放弃过勋贵。
但大楚不同,大楚皇室的根底虽然是司晋的勋贵,又与燕武肃侯有些渊源,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支。再加上,本朝宣祖皇帝本身就是以勋贵之身夺了司晋的皇权,又怎么会不防范本朝的勋贵?
因而对有爵位在身的,且是世袭罔替的勋贵们做了种种限制,又以世家大族来压制勋贵。勋贵、尤其是武勋,只有没有爵位在身的才能科考,否则只能蒙荫做官,可许多衙门重臣又有不成文的规定,非科举入仕的在升迁上被卡的死死的,最终只能入军中,但大楚又重文轻武,重士人而轻勋贵,以文转武容易,以武转文却是难上加难。历经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两朝,开国勋贵几乎是只剩苟延残喘的了,仍旧在朝为官的皆是垂垂老矣的年纪。
直到今上登基,觉得世家大族做大了些,才又着手打击世家大族,一出手便置傅家之于死地。看似是放过勋贵了,可压制勋贵是宣祖皇帝时的旧制,齐家又曾顶撞过今上,难保齐映州名声扬出去之后,今上想起来这回事,不将齐映州钉死在勋贵的身份上。
这是万万不行的。
陈羽目光略扫一扫,便知人心浮动。
东山书院的先生们敢怒不敢言,德昌书院的内心窃喜不敢显露,兴隆书院的自己弱了气势却又不愿意放了这么个学生,因而迟疑不定,就连深州官学的先生,只看其游移的目光,他也知道是有想法的。
因而稍作沉吟,道:“自我某任深州刺史以来,未曾遇到这般天资聪颖的学生,且深州过去也尚未有四门头名的前例,某不好自作主张,暂且将放榜一事押后,待我禀明节度使,再做打算。”
诸位先生皆是拱手称好。
这一边,深州刺史衙门里头闭门阅卷,批的昏天黑地,也吵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批完了卷子,却又因为这档子事迟迟不能发榜,须要等节度使断定。可河北道节度使,那位瀛王殿下新兼了魏州都督府都督的职责,眼下还不知在河北道的哪州哪县巡视,哪有空理这档子小事?
各书院的先生皆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陈羽也很无奈。齐映州身份不一般,如何断定他哪里敢自作主张,瀛王乃是领了今上的旨意来的,长安里头又有风声说将要移储于瀛王,姑且不论这移储之事是真是假,但既然有这风声,就证明瀛王简在帝心,一定程度上或许也能代表今上的意思,倘若瀛王觉得齐映州四家书院的头名皆可拿得,那他绝无二话。
但若是瀛王只当一家头名,甚至于一家头名都不得,那也怪不得他了。
要怪,就只能怪齐映州是那个齐鼎的儿子。
正处在漩涡中心的齐映州,却是全然不知此事。
德昌书院的院试结束后,齐映州带着陆青蕤,又回去喊了朔月出来,三人在外头吃了顿好的,又回去沐浴烫脚。德昌书院的题虽然要简单一些,但她这回竟然比官学院试那日还要疲惫些,沐浴后连头发都没擦干,湿着头发就睡倒了。
再醒来,竟然已经是翌日午后了,太阳都隐隐有了西斜的架势。
齐映州骇了一跳,忙爬起来换了衣服洗漱,又勉强将睡乱的头发梳得整齐一些,却怎么也理不清楚,干脆就放弃了,简单将头发束起,任凭头顶的几缕翘着。
陆青蕤正坐在厅堂里看书,见她起了,还有翘着的头发,不由得一笑,“六哥,你这一下睡得好久,早间预备的饭菜都凉了。”
齐映州摇摇头,道:“不打紧,我去厨房端了来吃,你饿不饿?”
“我早晨刚吃过,这才什么时候,还不饿呢!”
齐映州便去端了给她预留的早饭来吃,虽是早晨预留的,但是放在锅里头盖着,底下灶火余烬还未熄,因而吃着还是温热的,她一边吃一边道:“我怎么没瞧见朔月?”
“早晨钱嫂子来寻朔月,说是有些事情,用完早饭便出去了。”
齐映州略点点头,冷不丁想起之前朔月说想姐姐的事,便问道:“说起来,我还未问过,朔月本姓作什么?前头她说想她姐姐了,但是离得远,不好往来。我想着,虽然离得远不好往来,但寄封书信应当是方便的,也好叫她姐姐放心,不必多牵挂。”
齐映州不清楚朔月家里事,陆青蕤却是清清楚楚的。她在心里暗道:朔月家里头的爹都穷困到将女儿卖给鳏夫了,哪里有可能将别的女儿嫁到好处去?朔月虽未曾说她有几个姐姐,但说过有个姐姐被卖到勾栏里去了。这离得远不好往来,要么是在勾栏里,要么是早早化作一捧黄土了。
无论是哪个都不是甚么好下场,朔月哪里肯往外说呢?
不过既然朔月来了她们家,便不能将此事放着不管,也好让朔月收心。
陆青蕤略一想,已有了打算,道:“待朔月回来了我问问,便是朔月不肯说,也有钱嫂子、钱嫂子与朔月同村,若是她还有个姐姐,愿意来咱家做事,收着也未尝不可。”
齐映州嘴唇动了动,没说话,继续吃饭了。
怎么说了几句,这妹妹又要往家里头添人?
她用完了饭,歇了歇,与陆青蕤一道读了一会儿书,瞧着日头下来了,不至于将人热得汗流浃背,便问道:“青蕤,想不想出去顽?”
陆青蕤唇角一翘,道:“六哥,你便顶着这一头发乱领我出门?”
齐映州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头发还翘着,不由得有些窘迫,“原是想着的,吃完饭就叫我忘了。”
她说着要去厨房打水整理一下,却被陆青蕤按住了。
“你莫要梳了,再梳今儿怕是出不得门了。”陆青蕤调侃她一句,去厨房端了水,又将她发带解开,木梳沾了水,从发根至发梢缓缓地梳下来。
也不知她是怎么梳的,齐映州在放里头梳了许久,头发都还是翘着的,到陆青蕤手里,这头发却乖顺得不行,几下便梳好了。
陆青蕤给她梳好了,又将头发束起来,道:“我爹在的时候,我也常常给我爹束发。”
齐映州对着镜子照了照,内心多少觉得有点惭愧。亏得她也是个女儿家,还比陆青蕤年长,头发竟然还没有她梳得好,与陆青蕤梳的一比,她平日里梳的都活像是捆在一起的稻草。
“我从前在家的时候,都是我娘给我梳的。”她叹了口气,“是我太不懂事,如今竟然连头发也梳不好。”
陆青蕤眉头一挑,她这个捡来的六哥该不会又要钻牛角尖?这可万万不行,便道:“哪有人一开始便做得好的,六哥从前不做这个,自然做不好,你若是从现在开始便认真做,以后定然能做好的。”
齐映州微微侧了侧头,瞧着陆青蕤,着重瞧了瞧陆青蕤绾起的头发,和发间的木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陆青蕤看不出她心思,只觉得不当再让她继续想下去,便道:“六哥,我们这便出门顽罢!”
“那晚饭顺便也在外头用了罢,得给朔月留张条子才行。”
齐映州又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
陆青蕤凑过来瞧了一眼,笑着道:“六哥,你写这个朔月哪里看得懂,她又不识字。”
齐映州琢磨了一下,干脆画了个简陋但是意动的画,上头两个小人手牵手出门去了。
陆青蕤在一边笑得乐不可支。
这一厢准备妥当,两人便一同出门去了。
此刻日头西斜,又临近九月,太阳已不像他们刚来深州时那般毒辣了,晒在身上只觉得是暖洋洋的。
深州的书院院试是连着考的,德昌书院是最后一日,如今已是都考完了,但人未曾走,都留在深州城里等着放榜,若是考中了,直接便进去读了书,也省了许多路费。因而城里比院试时的人瞧着还多上不少,原是想着人会少些才出门来顽,却没想到竟然还要多少不少,齐映州拉着陆青蕤的手,走街串巷寻了许久,才找到一家瞧着干净、人又不多的茶铺坐下。
一坐下,两人皆是松了口气。
齐映州张嘴要茶,未等出声,却听到旁边一桌的声音。
“听说了未曾?瀛州的三大王已经驱兵打突厥去了,领兵的是泸州的八大王,据说才华武艺很是了得。”
陆青蕤的脸颊霎时间白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