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初一这名字着实难听,陆青蕤给这小姑娘改了个名字,唤做朔月。朔日为初一,朔月这名字合适得紧。
朔月洗干净了身子,又换上陆青蕤有些旧但是干净的衣服,整个人就看着有精神多了,只是还微微缩着肩膀,像是有些惧怕似的。
因为家里只有两间房,朔月又不可能睡在齐映州房里,陆青蕤便在自己房中给她安置了一张矮床,又给她添置了些许被褥衣物,一些不大值钱的钗子首饰。这些大多皆是钱嫂子帮衬的,陆青蕤事后略一算账,竟然是将那三斤米尽数还回来了。
听得齐映州直摇头。
钱嫂子这般心肠,若不是这年月不好,怕是根本不能叫朔月卖身为奴的。
也不知这到底算不算是朔月命好。
再说这朔月,确实如钱嫂子说的一般,手脚勤快又肯干,家务活是样样都做得,劈柴、打水、烧火都做得来,在坊市里买菜买肉,也能多砍下个两三文钱。最重要的是,自打朔月来了之后,这家里头是再没吃过一口焦了的饭菜,虽说没有多好吃,但至少比齐映州烧得强多了。
这是陆青蕤的评价,齐映州听了多少有点难以接受。
朔月住了几日,才慢慢安定下来,肩膀也不总缩着了,对着陆青蕤也能稍微自然地笑了,只是还不敢撸袖子,衣领也拉得很高。六月里日头很热,干活的时候不撸袖子,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能弄得一身汗,但朔月不肯,陆青蕤也就不多问。
陆青蕤与她晚上同睡一间房,朔月身上怎么样她是清楚的,青青紫紫的伤痕遍布全身,拳脚棍棒的痕迹都有,甚至有几处在肩上的烫伤,她看在眼里,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只是不想戳朔月心里伤疤,故而不问。
齐映州没注意到这些,她心思没有陆青蕤细,又不常和朔月接触,她这几日,在和厨房较劲。
原先没有朔月的时候,她烧的饭虽然不好吃,但是也吃得下去,两个孩子逃难这么久,在外头只要能填饱肚子的都吃,管它好不好吃,因而也没觉得齐映州烧出来的东西有多难以下咽。
但自打朔月来了,烧了一锅不焦不糊的饭菜出来,就映衬得齐映州做得宛如猪食,甚至于可能猪都不吃。
陆青蕤一句话,齐映州就上了心。
做饭做得好不好吃,于齐映州而言,不是一件需要放在心上的事情,毕竟她又没想着将来做个名动天下的厨子。但陆青蕤说出口的事,她却需得放在心上,便是无心的话,也得放在心上。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这句话并非只是在陆毅眼前说说而已。
齐映州开始在不读书的时候钻厨房。
有了朔月,她便不需要早起劈柴了,朔月劈的又好又快,齐映州便不去争那个,腾出时间来打拳耍棍,将前些日子迫于生活而落下的课程再补上。
陆青蕤还是白日里去铺子里抄书,留齐映州和朔月两个在家里头,朔月捯饬家务,洗衣做饭,齐映州用了早饭之后就读书,一直读到晌午,然后趁着朔月还未进厨房的时候,抢先一步进了厨房,开始折腾锅饭瓢盆,柴米酱醋盐。
平心而论,齐映州做事是很努力很认真的,不论是习武还是读书,每次犯了错误,她皆会反省很长时间,几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她做饭的时候也是如此的,这一次盐放多了,那下次便少放一些,这一次火大了,下次便火候小一些。
按理来说,以她这般勤能补拙的架势,三五日就该有成效了,可偏偏没有。
饭菜还是糊的,灶台还是烟熏火燎,黑乎乎地一片。她烧饭半个时辰,事后朔月要用一个时辰来刷洗灶台。
齐映州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当自己不够勤奋,于是更频繁地进厨房。
早晨在厨房外头盯着朔月到底是怎么做饭的,下午自己折腾一遍,将自己折腾的灰头土脸地,又赶忙在陆青蕤回来之前去洗澡洗衣服。
朔月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想法,却被她吓得两股战战,只当少东家对自己极不满意,准备揪她错误将人赶出去,于是做事干活更加卖力,只是一直绷着精神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她思来想去,去寻了陆青蕤,便是要被赶出去,也得问了明白才行。
陆青蕤开头还不清楚这件事,直到朔月眼泪汪汪地来找她,跪在地上问是不是要将自己赶出去了,才瞅见齐映州黑成锅底的脸,顿时笑出了声。
她好一通安抚朔月,说定不会将人赶出去,才将人的膝盖从地上拔了起来。只是朔月还是半信半疑地,若不是打算揪她的错处,少东家整日里盯着她又是在做什么呢?
总不会是看上她这个又黑又瘦的丫头了罢?
那未免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陆青蕤也没弄明白齐映州到底怎么想的,她总觉得齐映州想事情的时候,想的与旁人不同,已经不能用殊途同归来形容她了,陆青蕤理解不能,又觉得直接问,齐映州十成十不会直白地说出来,于是准备抓个现行。
这一日,齐映州惯例早起练武,朔月在院里劈柴,劈好柴火之后便去烧火做饭,齐映州看她动作,立即便停下了打拳的手,大跨步地跟了上去,好似生怕朔月注意不到她一般。原先还轻手轻脚来着,只是朔月常常被她盯着,没几次就发现了,又从没有一次吵醒过陆青蕤,齐映州便不做那种鬼鬼祟祟的行径了,而光明正大地跟去厨房偷师。
陆青蕤在这之前从来没有早起的,齐映州也就没想陆青蕤今儿会突然早起,她目不斜视地穿过弄堂,前脚进了厨房,后脚东屋的门便被人从屋里推开了一条缝。
陆青蕤醒了。
她换好衣服,出来就瞧见齐映州站在厨房门口,一手扒着门板,嘴中念念有词。
“……先放两块柴火……”
“……然后引火……点着之后过两个呼吸再塞入灶台中……”
“……往锅里加两瓢水……米一瓢半……铺匀……盖锅……”
“……再过两个呼吸,加柴火三块……”
“……再过半柱香时间,加柴三块……”
“咦?不对啊,这不是和我做的一模一样吗?怎地朔月烧得出,我便烧不出呢?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齐映州拧着眉头沉思,陆青蕤在她身后听得哭笑不得,她听了个一清二楚,也没必要再多问了,直接上手去捏齐映州的耳朵。
齐映州比她年长,又常年练武,个子要高半头还多,陆青蕤捏她的耳朵,若是想姿势舒服一些,就需要垫脚,她便垫着脚去拧。齐映州没有防备,猝不及防被捏住了要害,不用回头也清楚“袭击”她的人是谁。
毕竟这家里头只有三个人。
“六哥,我的好六哥,你在做些什么?”
齐映州苦着一张脸,道:“青蕤,你前回嫌我做饭难吃,夸赞朔月做饭好吃,我这不是来偷师么。”
陆青蕤感觉又好气又好笑,拧着她的耳朵道:“你便是这样偷师的?既是要偷师,说得明白些也免得生出误会来,朔月都要被你吓哭了,只以为你要捉她的错处将人赶出去,晚间在被窝里咬着被子流泪,被子都要一天一洗,哭跑了朔月你到哪里再赔我一个来?
“跟我去外头说,莫要耽误朔月做事。”
她手不松,拧着齐映州的耳朵往外走,本就矮上许多,又要走动,垫着脚更是不易。齐映州跟在她身后,看在眼里,身子不动声色地矮了几寸,亦步亦趋地跟着。
陆青蕤没发觉这一茬,拉着齐映州进了齐映州房里,才松开手,瞪着齐映州,道:“你不好生读书,怎么去折腾朔月?”
齐映州这才挺直了脊背,偏着头揉了揉耳朵,神态有些不自然地道:“先前没有朔月,我还当我烧的饭虽说卖相不好,倒也不算太难吃。如今有了朔月,才晓得,那东西简直不是能吃的……你跟着我生活,便不该叫你吃那些东西,我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学了如何烧饭来,以后便是离了朔月,也能叫你吃上好的。”
陆青蕤微怔。
她前头还以为齐映州是在和自己较劲,却没成想……是了,齐映州什么时候和自己较劲过?哪次一根筋的时候不是为了她?卖身也是,读书也是,这一回的做饭也是……她怎地有这么大的福气,摊上这么个好哥哥?
陆青蕤抿了抿唇,道:“你若是不想我受苦,便好生读书,以后当了大官,我自然锦衣玉食,什么好吃的好看的没有,要你在厨房里瞎折腾,受那个累。
“术业有专攻,六哥你是读书习武的料子,便是做饭做的不好,又有什么打紧的?
“况且六哥便是做饭做得了御厨,我也不会高兴的。”
齐映州也清楚自己又想轴了,事实上,只要陆青蕤宽慰她几句,她便不会再去钻那牛角尖。她点头道:“以后必不会了。”
陆青蕤看着她,睫毛颤了颤,又将话咽了回去。
其实是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