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贯钱算多吗?
不算的。
便是以齐映州如今状况,也算不得是多大的一笔钱。
她若是想要钱,径直去了深州刺史府,禀明自己籍贯来历,讲得一清二楚,深州此时当下便得亲自送她回京,不提之后皇帝许她些什么功名,单齐家满门殉国这件事,起码便是一世的荣华富贵。
只是齐映州不愿意就这么去了长安罢了。
可十贯钱却又的确是一笔不小的钱,若是得了这笔钱,她们这两三个月的吃食就都有了着落,她和陆青蕤也不必再为了读书一事起纷争,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无钱,若是能继续读书,她又怎么会愿意落入贱籍,去做小工小贩呢。
只是,如果接了这钱,将来……齐映州眉头微微拧起,没等她决定好,东屋的门嘎吱一声,一直在屋里的陆青蕤走了出来。
“掌柜的,我家哥哥书读的有些多,脑袋不太灵光,当不得这个家的主,您若是有事,不妨与我细说。”
她在屋里缓了半天才止住情绪,又用毛巾浸了冷水敷眼睛消肿,这会儿功夫已经消下去了不少,不仔细看的话是看不出的。
兴伯自然不会仔细看,但齐映州是会的,她本就因为读书的事理亏,又将陆青蕤气得直掉眼泪,气焰更是短得要埋进土里去,发觉陆青蕤眼睛还微微肿着,眼角还湿润着,以为前头陆青蕤进了屋子里后又掉了眼泪,于是半句话也不敢说,慌忙挪了屁股,给陆青蕤让了位置,到一边坐着去了。
陆青蕤也不客气,对着兴伯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然后就坐到掌柜的正对面去了。
这桌子原先四周各有一条板凳,但面南的那条因为背对门口,一般是不坐的,除非实在没有位置了。加上这小院里东屋是正屋,里头按了张不算太破的床,但位置稍高,没有脚踏,齐映州便移了两条板凳进去拼在一起,权当脚踏使,左右齐映州和陆青蕤两个的时候都是东西各坐一条板凳。因为只有两条板凳,兴伯来了和齐映州也只能是东西各一条,这下给陆青蕤让了位置,齐映州就只能挪到边上去了。
兴伯先未说话,打量了几眼齐映州神色,见她面带几分窘迫,但并没有什么怨怼之色,确信这个家确实是这个妹妹的当的,便按下其他的话来,给陆青蕤又说了一遍张安信交代的话。
陆青蕤微微皱了起来。
出身贫寒的读书人因为家中实在没有余财,得当地大户或者商贾人家资助是常有的事情,这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十贯钱也算不得是大钱,应下也无妨,将来还了便是了。只是,这人突然前来,既是已经清楚齐映州为读书人,便应该守礼,上门前也该着下人知会一声,这般突兀上门,恐怕另有所谋。
并非是陆青蕤想得太多,而是齐映州的身份并非是她之前所说的那般落魄,齐家满门都殉了国,傅家又因触怒皇帝一事几近满门抄斩,齐映州如今可算得上是举目无亲,等到关城收复,朝廷评定功劳,齐映州的名字自然会出现在皇帝眼前。凭着这些子功劳和家室,那时便是落了贱籍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皇帝一句话,草鸡也能飞上天。
她先前只是不愿意齐映州为了些许钱财去轻贱自己,加之这人实在木头脑袋,需要用这一事板一板她的性子,不然之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争吵在所难免。
这个家既然是她当,她就需她说了算才行,由不得齐映州使性子。
陆青蕤定了定神,道:“劳您走一趟,我这哥哥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为人处世的规矩还不太省得,竟然没给您上一杯茶,实在是得罪。”
她横了齐映州一眼,递了个眼神,齐映州立即便站了起来,连道得罪,去了厨房倒茶。
齐映州进了厨房,靠着墙壁,苦笑着叹了口气,暗道:怪不得先前只我瞪瞪眼睛瘪瘪嘴,兄长们便都投了降,再任性胡闹,兄长们都肯依我,换我有了这么个妹妹,怕是要送她到天上去,摘星星摘月亮都愿意的,幸好不是亲妹子。
又想,陆青蕤既然出了头,定然是有其他主意的,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论拿主意,陆青蕤一个能顶她十个,她还是不出去添乱的好。
便老老实实在厨房里烧水了。
陆青蕤也正是这个打算,才出言让她去厨房里的,不然接下来的话,怕是不好当着齐映州的面讲。
待她走了,陆青蕤正色道:“敢问掌柜的,是何人请您来的,还是您是受那位的驱使,前来此处的?”
兴伯微微一怔,道:“姑娘此言从何谈起?”
“掌柜的,齐家虽然不是诗书起家,但齐将军乃是得了皇帝凯恩,考了武举的,也算是半个读书人,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即可,不必说透,您以为呢?”
“……姑娘所言,小老儿却是半句都没听懂。”兴伯点了点桌上的十贯钱,道:“此次只是奉我家公子之名,前来资助齐郎君罢了。”
陆青蕤微微一笑,道:“掌柜的既然不便透露内情,我便不为难掌柜的了,只是这十贯钱,却是要另外有个说法。”
兴伯问道:“姑娘要个什么说法?”
“我六哥与张家无缘无故,也无姻亲古旧之交,这钱是不能拿的,需要推辞才好。但掌柜的先前有言,言明这钱乃是借的,是借与天下读不得书的贫寒读书人的,既是如此,推辞反而不美,我便代我六哥,承了您家的好意。”陆青蕤微微颔首,道:“请您稍待我片刻,我这就去取纸笔来。”
兴伯被她说的心七上八下的,还以为这钱陆青蕤不肯收,到了末尾峰回路转,才安下心来,道:“姑娘,这纸笔,便不用了,只是十贯钱,相信以姑娘与齐郎君的人品,断不会赖了这十贯钱。”
陆青蕤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道:“您若是不肯收着欠条,这钱,我与我六哥,皆收不得。家风如此,您莫要让我们做小辈的为难。”
出来前他家公子也没说这个,这可如何是好……掌柜的犹豫了一下,一咬牙,道:“收,姑娘去写着便是。”
陆青蕤这才动了身。
她进房里去拿纸笔,当着兴伯面,写下些许字样:今有深州张氏,菩萨心肠,乐善好施,借与建州关城人士齐映州钱十贯,利钱分文不收,待齐映州成立,归还十贯钱。若其归还不得,则及子,子还不得,则及孙,孙还不得,则再延续,至还清为止。
陆青蕤将字据写好,给掌柜的看了,才又拿到厨房里,让齐映州签上名讳,按上手印。
齐映州眨了眨眼,低声问:“怎地写的这么过?不过十贯钱。”
陆青蕤瞪了她一眼,道:“休要问些不相干的。”
说完便走,留下齐映州看着指头上还残留着的印泥,不由得反问自己:“这怎地与我不相干?”
想不通。
陆青蕤拿按了手印的借据从厨房出来,放在了掌柜的眼前,她微笑道:“掌柜的,请您收下罢。这钱,不久后也定然会还上的。劳您老惦记我与六哥了,还特地跑一趟。六哥,水烧好了吗?”
齐映州这才拎着茶壶出来,给兴伯倒上。
兴伯猛地一惊。
不对啊!他家十七郎差他过来,是为了打探齐映州身份,是否真为关城守将齐鼎齐将军之子,若并非是这身份,便当着十贯钱白赠与他,若是真的……十七郎虽然未与他明说之后要如何,但便是用指头想,也知道是要交好这齐将军仅剩的儿子!
若是将这借钱之事做成了,还怎么交好!
兴伯霎时间背上全是冷汗,拿着借据的手都隐隐都写发抖。他道:“姑娘、姑娘……这……”
陆青蕤只微笑着看着他,并不言语。
兴伯心知此事已成,他若是就此反悔,不仅要拎着十贯钱回去,怕还是要得罪了这齐郎君,之后回去,十七郎必不让他好过。他左右斟酌一二,只得硬着头皮道:“这借据,我便代我家公子收下了,说不得过几日,我家公子便会登门拜访,您二位……”
“定然扫榻欢迎。”
陆青蕤将兴伯送走了,待她关门,对上齐映州的脸,那张温婉有礼的表情立即就变得冷酷无情起来。
“齐映州,你还读不读书?”
齐映州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她有心想说她并不是不愿意读书,而是实在不愿意让陆青蕤辛苦操劳供她读书,明明是为了陆青蕤好才将人留下,这下子她倒成了享受的人了。况且,若是论起来,陆毅对她有大恩,是救命之恩,陆青蕤是她救命恩人的女儿,她若是就这么一概而受了,她哪里有颜面面对陆毅的牌位,九泉之下又怎么面对她父母兄弟?这要怎么分说?
没能偿还救命之恩,反而被救命恩人的女儿供着读了书?
让世人得知,她家祖祖辈辈都要被戳脊梁骨的!
但这些又不必与陆青蕤细说。
她当陆青蕤是嫡亲的妹妹,先前陆青蕤做那般疏离而恭敬的态度,虽然有礼,却让人觉得不舒服,远远不如这般使小性子来的亲近。若是仔细言明了,怕是又要回到先前那般互相敬着的状况中去。
她抿着唇,哀叹般地应了一声。
“读,待会儿便去读《春秋》去。”